麦浪里的童年诗行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白居易笔下的麦收盛景,在我记忆里酿成了最甘醇的美酒。每当布谷鸟衔着晨雾掠过天际,故乡的麦浪便在风里泛起金色涟漪,那些沉睡在岁月深处的童年记忆,就顺着麦香缓缓苏醒,迷漫于身体的各个细胞。
破晓时分,村庄还浸在青灰色的薄纱里,此起彼伏的磨刀声已刺破寂静。爷爷蹲在门槛上,膝盖顶着木凳,握着磨刀石来回打磨镰刀。他微眯着眼,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额头的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滑落,“霍霍”的声响里,藏着对丰收的殷切期盼。奶奶将竹篮挎在臂弯,篮底垫着蓝花粗布,里面盛着陶罐装的凉茶和新蒸的麦饼,褶皱里还沾着昨夜揉面时的面粉,像撒了层细碎的月光。
我们这群孩童背着柳条编的小筐,雀跃地跟在大人身后。麦浪在朝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麦穗沉甸甸地弯下腰,像是在向土地行着虔诚的鞠躬礼。
爷爷和叔叔、姑姑们躬身挥镰,动作行云流水,刀刃与麦秆相触发出清脆的“唰唰”声,仿佛在弹奏一曲欢快的田园小调。他不时直起腰来,用搭在肩头的粗布巾擦拭额角的汗水,古铜色的脸庞上绽放出满足的笑容,那笑容比天边的朝霞还要灿烂。奶奶则跟在后面,将割下的麦子整齐地码成小堆,她的鬓角被汗水浸湿,发丝黏在泛红的脸颊上,却依然专注地忙碌着,眼神里满是对丰收的珍视。
我们穿梭在收割后的麦田里,像一群寻宝的小麻雀。阳光透过麦茬洒下斑驳的光影,麦穗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快看!这儿有一大把!”弟弟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眼睛亮得像藏着星星,小脸上满是惊喜。他小心翼翼地弯腰拾起麦穗,轻轻放进篮子里,仿佛在收集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有时运气好,能捡到被遗漏的“麦穗王”,沉甸甸的麦穗压得篮子都快满了,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跑回大人身边,等着收获那一声声夸奖。
午后的打麦场是最热闹的舞台。老牛套着车辕,脖颈上的牛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架子车满载着金灿灿的麦子,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前行。父亲扶着车把,肩膀微微倾斜,脚步稳健而有力,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麦捆倾倒在打麦场上时,扬起一片金色的雾霭,恍惚间竟像是给大地披上一层梦幻的纱衣。
打麦垛堪称一门艺术。祖父站在麦垛顶端,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他高声呼喊着:“往左!再往左!”双手有力地挥舞着,指导着下面的人传递麦捆。麦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层层叠叠地堆砌起来,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金字塔。祖父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抓住麦秸,身形矫健地穿梭在麦垛间,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飞扬,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采。我们这些孩子在麦垛下仰头张望,眼神里满是崇拜,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用牛碾场的时光总是带着诗意。老牛拉着石磙不紧不慢地转圈,尾巴悠闲地驱赶着蚊虫。二叔手持长鞭,却从不真的抽打老牛,只是偶尔轻喝一声:“走嘞!”石磙碾过麦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麦粒如雨点般簌簌落下。我们跟在后面,踩着松软的麦秸,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木杈翻动麦子,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老牛、石磙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生动的田园画卷。
扬场是麦收的最后华章。父亲站在高处,木锨高高扬起,混着麦壳的麦粒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抛物线。“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的诗句仿佛在此刻具象化,风掠过麦场,轻盈的麦壳被吹向远方,饱满的麦粒则如金沙般簌簌落地。父亲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随着木锨的起落,身体有节奏地晃动着,动作潇洒而从容,宛如一位在大地上作画的艺术家。我们在一旁看得入迷,偶尔被风吹来的麦壳迷了眼,依然乐此不疲。
当最后一粒麦子归仓,麦圈如金色的堡垒般矗立在院子里,麦收的忙碌才算画上句点。月光洒在麦圈上,泛起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麦香,仿佛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丰收的甜蜜梦里。
如今,收割机的轰鸣取代了镰刀的吟唱,曾经热闹的打麦场也长满了荒草,但那些藏在麦浪里的童年时光,那些浸透汗水与欢笑的岁月,永远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诗行。每当麦香随风而至,记忆里的画面便会鲜活起来,带着我穿越时光,重回那片金色的海洋,重温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