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不容易去了省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短训班进修,又好不容易熬满了四十天。在回家的长途公交车上总想着回家之后立马创作出一篇小说,以表示这次短训班没有白上。在短训班时,听名家口若悬河地讲课,听得云里雾里;与同学们互动交流,高谈阔论漫无边际。没上短训之前,总觉得生活中什么事都可以写,只怨没有足够写作的时间;但在短训班学习之后,才知道繁杂的生活中并不是到处都是写作素材,于是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时才觉到自己的创作能力离真正的作家相距遥远,困惑使我无所适从。
回家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所想的事太多,但到后来还是茫无头绪。正苦闷的时候,家人打来电话,说哥哥往西边去了,我感伤。我去短训班之前,哥哥已有病态。我看望他时,他跟我说了很多话。他虽是我的远房哥哥,但因我们两家的关系不错,所以我从小就省去了哥哥前面的符号,一直叫他哥哥。
我赶到哥哥的灵堂时,人们正在将哥哥入殓。
人们常说“盖棺定论”。当哥哥那修长僵硬的身体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放进棺材,然后盖上棺盖,哥哥的一生就真正地结束了。但谁能给哥哥的一生做一个公正客观和评价?人们除了忙于置办吃喝,就是抓紧时间布置灵堂。灵堂里,地藏王的画像已悬挂在了棺材的脚头正中,看那地藏王像的下面,是无数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鬼像,这些像个个兽面人身,面目狰狞。尤其是奈何桥上,有的人过去了,却有一个人被手握牛角叉,样子凶神恶煞的牛头人身鬼一叉子叉到了河里。常听老人们讲,有罪之人难过奈何桥,我想象着假如真是这样,不知哥此时此刻是否已顺利地通过了这可怕的奈何桥。我不敢想,于是环视整个灵堂。
绿、黄、白三色纸写成的挽联被微风吹得飘飘荡荡,棺材前面的大八仙桌上已点燃了香纸蜡烛。一切布置妥当,众道士们聚精会神地分列棺材两边,掌坛道士伫立中间,只见他右手食指和拇指夹一小木棒,将点子一击,于是满堂的鼓锣声骤然响起,紧接着一挂鞭炮炸响,随之而来的便是道士先生们千篇一律的吟唱。
看看帮忙的人们,家族人中,大多数青壮年男子被打工潮冲到了千里之外,在家的人除了老弱病残,就是一帮穿红戴绿的娘子军。这么多年,大凡红白喜事,娘子军挑起了大梁。在我的印象中,胖五嫂是娘子军中的顶梁柱,在厨房下厨的一帮妇女中,她是掌厨。可在哥的丧事中,却未看见胖五嫂的身影。
我们家族虽然人数过百,但数代人没出过做官的,就连教书匠也没有。人们总是埋怨居地风水不好,一旦死了老人,便千方百计要找块风水宝地,指望着亡灵保佑后代,以弥补这一缺陷。
族人缺人才,忽然间我被地区作协送到省文学院进修,我自己有点兴奋,但族人并不知文学院为何物,在那里进修后能否在外面找工作赚大钱?我这时结业回来,人们除了五味杂陈的心态充塞其间,就是似真非真地对我表现出尊重,所以在为哥的丧事操办中不让我去做脏和累的事,说是让我先歇着或陪道士先生们喝茶聊天,到最关键的时候再让我帮忙。我不晓得什么事是最关键的,也不想多问。见族人们把一切杂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我无事一身轻,于是只好坐在灵堂一角,听道士吟唱,看道士敲锣打鼓,看孝子磕头作揖,也以此来陪陪死去的哥哥。
按规矩,道士们休息的时候,死者的老伴和女儿要哭丧,但我晓得哥和嫂很早就搞不好关系。旁人跟我讲:嫂给小儿子守屋,直到哥死,嫂也没来见面。哥有三女,大女儿因怨爹娘偏心,在兄弟姐妹间闹矛盾的问题上一碗水没有端平,于是赌气不来。旁人便说这气赌得不小。二女儿生来瘦弱,她带着满脸病容坐在棺材旁边,嗓子哭哑了,虽然在哭却哭不出声来。三女儿是个麻将手,道士们敲锣打鼓高声吟唱也没有妨碍她在麻将桌上大显身手。可不幸的是她孝运太差,一上桌就输,一直输了上千块钱,直到口袋掏空了,才恋恋不舍地下了桌。有人喊她哭爹,她不但不哭,反而把脸板得人见人怕。没有哭声,灵堂倒显得安静了。安静之中,我想着哥在世时的一些往事。
哥在世时身体一直很好,就是去年,他还满面红光。虽然他已年近七旬,但他的气色掩盖了他的真实年龄。他老婆的年纪虽然只比他大一点却老得腰弓背驼,到老年,哥还闹一些荒唐事在所难免。更何况,哥年轻时的风流事举不胜举,上至婶娘,下至弟媳和表妹,只要有机可乘,他无孔不入。老人们常在背地里摆哥的场,说二十世纪60年代初开食堂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那年头,哥因为识字会记账,所以生产队和大队就派他到大食堂当司务长管伙食。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时候妇女很少怀孕,原因很简单,吃不饱,穿不暖,床上自然无事。就是有事做了不是有种无土,就是有土无种,禾苗自然难生。但哥那时候却应了一句俗话叫“炊事员吃锅巴有条件。”他吃得饱饱的,那公鸡常常不听话,他看中了几个有点姿色的婆娘,因此这几个婆娘便搭着他多分了些饭吃。自然,这几个婆娘就比别人多生了孩子。至于这些婆娘生出的禾苗是家种还是野种,只有这些婆娘自己才知道。时势造英雄,哥在那个年代尝到了甜头,于是拈花惹草积习不改。嫂子奈何不了他,但一看家里儿女一大堆,也就任他放纵。日子一天天过去,一过几十年,夫妻没有了感情,但也未曾吵吵闹闹大打出手。直到儿女全都成了家,嫂子年盼月盼,盼着哥早日收心,夫妻过个安定的老年生活,但嫂子不曾想到,哥的命带桃花终生不谢,他六十有几了,不知在钓鱼钩上放了什么样的诱饵,竟然钓上了才四十岁出头的妇女,比她年纪小近二十岁的婆娘,同辈人都叫她胖五嫂。
在我的印象中,胖五嫂人生得特胖而且皮肤白嫩,个子也高。大热天,她总是爱穿薄得不能再薄的衣裤,雪白的乳罩紧紧地箍着两个硕大的奶子,走起路来一抖一抖的,溜圆的屁股左右摆动,让口水过多的男人一看心里就痒得难受。哥和她眉来眼去,偷偷摸摸,天知道他们是否真真正正地交过火,于是人们背地里叽叽喳喳,饭后茶余又多了些活料。纸包不住火,人们的背后议论和指责终于传到了胖五嫂的耳朵里,于是她雷霆大发,她就像一只被惹恶的马蜂,去找哥的老婆乱蜇。过去老嫂子忍辱负重几十年,因冤家太多,她寡不敌众,一直忍气吞声,默默地养育着儿女。可现在她老了,儿女们也都成家了,她如释重负,没了后顾之忧,于是挺胸昂头,奋力迎战,一场口舌大战在老嫂子和胖五嫂之间展开。人们一定都记得清楚,那一天,一老一少两个婆娘的嘴巴围绕着男女生殖器骂得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胖五嫂骂:你这块老屄,没人要了你不服气,你像老母狗癫了乱咬人。
老嫂子便借着她的话骂:你屄嫩,逗人日,野鸡巴收拢来有几箩筐;好吃懒做的骚婆娘,拿你的下口换我的腊肉养你的上口;遭万人日的婆娘。
她们就这么骂,先是把太阳骂起来,然后又把太阳骂落了。双方的喉咙也嘶哑了。于是哥嫂分家,哥挨二儿子,嫂挨小儿子。
其实,哥很不幸,他名正言顺三个儿子,二儿子成家后分家的时候,我帮着执笔立据,为了分屋,大儿子和二儿子因争新屋大打出手,两兄弟差点头破血流。那天的情景虽然过去了若干年,但一想起来就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那天,哥的二儿子气势汹汹地抄起一根扁担,大儿子顺手托起一把椅子招架。二儿子生得膀大腰圆;大儿子却如一介书生瘦得像一根一点就燃的干柴。二儿子怒目圆睁;大儿子横眉冷对。我一看双方力量太悬殊,于是拖住了二儿子,大儿子也被别人拉开,好劝歹劝,大儿子主动让步,总算把家分了。但扯到对两个老人赡养的问题时,二儿子一毛不拔;大儿子不争不闹,说父母老了都挨他。只是可惜,他继承父亲遗传太多,年少时喜欢读《红楼梦》《金瓶梅》,还偷着抄读《少女之心》,每看着《大众电影》月刊封面和插页中的电影新秀,口水直往外流。某年他在村办林场恋上一朵村花,朝夕相处,互生恋情,可村花早已许配人家。为了把村花弄到怀里,他千方百计让对方激情燃烧。一日同房,正碰女子换身,男儿不幸撞红,后来生病,久治无大效,瘦弱至极而死。临死前他让我这个小叔子陪他讲白话。他有气无力,脸如白纸,眼光暗淡,深深后悔乱淫祸身,语气中流露出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留恋,哥白盘一郎。可哥生来倔强,当着别人若无其事,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可背地里眼泪却大把大把地流,因为哥的三个儿子中,大儿子最聪明。
人的一生中,不知要做多少事,但真正能让人们记住的却不多。因自然条件,我们寨子里上了年纪和已经死去了的男人,曾经年轻力壮的时候,大多数男人都是解木料的匠人,而且这群解匠远近闻名,很有市场。哥年轻时还不会解料,因为别人很讨厌他,都不愿带他。他没办法,只好找我父亲做师傅。我父亲人老实,没有多说,让他站在木料的那一边,拉开了弓步,他就这样成了我父亲的徒弟。我父亲言语不多,但力气很大,他任凭哥在那头左右摇摆,久而久之,哥会解木料了,于是便走南闯北,凭着一张能哄八哥下树的嘴,手艺越做越好,生意越来越多。我父亲老了,手上的力气也不如从前了,自然而然也就放下了解锯。但哥始终不忘师恩,每到我父亲的生日,他总是提着酒糖之类的礼物前来祝寿,直到父亲过世。
哥爱给我帮忙,大凡我有事忙不过来,他总是主动要帮我做。他常对我说:叔是我的师傅,要不是叔带我,我吃不到解匠这碗饭。
常听知情人讲,哥年轻时是要当国家干部的,但那时他个性太强,脾气太犟,刚直不阿,敢讲真话,自然得罪了一些人,后来政审没通过,所以做了一辈子农民。尽管如此,在我的印象中,从没见哥灰心丧气,他走路总是昂首挺胸,而且脚步迈得坚定有力,只要是他路过,你就会有地在震动的感觉。
哥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是他热衷于修路。我们祖辈居住的山寨地处高寒而偏僻,辈辈人因交通不便而肩挑背负。哥年轻时就立志要修一条从我们寨子里通往山下的公路,但因各种原因终究未能如愿。去年四月份的一天,哥兴冲冲地来到我的地头,高兴地对我说:今晚到我家去喝酒。我问他有什么好事?哥眉飞色舞地说他的义子今天来看他,他跟义子讲山寨里的人因为没有公路活得太累太苦。他的义子听后感动得流泪,说回去之后,他马上去找人弄钱给这里修路。我听明白了,哥心里是特别高兴才想到把我拉去陪他的义子喝酒,我当然要去。不过我当时想,哥也许天生嗜好多儿多女,当时膝下已有过三儿三女还要收一个义子,也真是的!
哥的义子五十大几,这之前还是某市体委副主任,现已退居二线,到了月底去领工资,别的无事可做。我虽然年纪比他小,但我与哥是同辈,他自然得称我叔,我称他贤侄。喝酒间,听贤侄高谈阔论,从国家体委某某和他的交情谈到他和我们县委书记是他的老同学,再说到他回到老家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有热水器,浑身不自在等等。听他吹了一阵子牛皮之后,我是越喝心里越凉。我知道这世风日下的年月要真正做成一件事情有多难,更何况是在山高林密的大山中修一条公路是何等的不容易。出于礼貌,我只能赔笑,或者讲几句符合当时气氛的奉承话,而且还拿出了一张自己亲手拍摄并随身带着的本地全景照片送给了贤侄,表示给他作一个留念。贤侄仔细看着照片上的山山水水,他的确被感动了,他的右手掌直拍着大腿,他一定要找他的老同学——我们的县委书记——要钱修通公路,为义父和寨子上的叔叔弟兄们做一件好事。
但几个月过去了,我问哥:你那义子给你打电话了吗?哥苦笑着摇了摇头。半年过去了,我又问及此事,哥无奈地笑笑,感慨地说:到底不是亲生儿子呀!我劝他说:你也别怪他,他的心情是好的,只是他没有那个能力。哥点头默认了。
哥生病的时候,我正好接到通知去省文学院进修。听说哥患了冠心病,我临走时还看望过他。他当时精神还不错,他对我说:我们一大家族,几代人没出个当官的,不晓得是祖坟的风水问题还是地方风水问题。我相中了一块好地,不晓得能不能得到,我已经给我的老二说了。他又说我:现在你算个文人了,我们家族百年来未出个文人,要努力呀,为家族争光!
往事如影子一样从我的眼前一幕一幕地闪过去。
有一只手在我的肩头轻轻地按了一下,我抬眼看时,哥的二儿子头顶着孝帕,满面愁容地说:叔,该请您帮忙了。我问他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孝子说:叔,这家族中,只有您能帮我做好这件事。
我跟着孝子来到一片大坡地上,责任制让这一片大坡地分成了无数小块。在坡地的一处站着近十来人面朝西边的远方眺望,其中有一个人是早晨才到的阴阳先生,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坐在地头板着脸的女人,她不就是胖五嫂吗!
我进修回家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胖五嫂。她还是那样,虽已入秋,她的衣服还是那样迷人,头发梳理得干干净净,头的两边别着两只红色的发卡,只是一脸的横肉掩盖不住生性的倔强。我向她打过招呼之后,她才正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冷不丁说了一句:我晓得他们要请你来。
我说:五嫂啊,大家都说你精明过人,看来这是真的。
五嫂说:精明个卵,人家把我当傻瓜呢!
我说:这人与人不一样,自以为是的人未必就聪明。
五嫂说:兄弟,你有话就直讲吧。
我正想说正事,五嫂忽然又说:让他们离远点,就我们两个人讲,就站在这里讲,若到屋里讲的话那些烂嘴巴的又要赖我偷人。我倒无所谓,我算什么,老娘一个,偷就偷呗,我愿偷别人,别人愿偷我,两相情愿心里都舒服,谁也不吃亏。可你现在是有名的文人,不能败坏了你的名声。
旁边人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笑,都埋着头自觉地走到了一边。五嫂看看我,又看看旁人,不耐烦地手一挥说:你们还得走远点,我跟老弟讲话不能让你们听见。其他人又走远了些,五嫂又左右看了看,然后才愤愤不平地轻声给我讲起来。
老弟,我晓得他们要请你做我的思想工作,其实,不瞒你说,你就是不来,我胖五嫂也是吃人茶人饭的;你来了更好,我把这个人情给你了。只是我要磨一磨那个杂种(这个杂种指的是孝子)你不晓得那东西的心有多坏。他老子生前存了几万块钱,老子生病之后他两口子不让他住院,只巴望着他早点死,于是胡乱给他买了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药。你想想,他老子患的就是个冠心病,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那婆娘不也是冠心病吗,每年发春草的时候我给她买几副草药吃了就没事了。老娘今年八十四岁了还能做家务。那个杂种儿他老子才七十岁,害病之前还满面红光,只一个多月时间就一命呜呼了,造孽呀!他生前存的几万块钱白白地送给了他那不孝的儿媳。你不晓得,他老子病危的那几天,小两口好高兴哟。哎,要是他的大儿子还在的话,他小两口做梦也不要这样想,可哥的命苦啊,大儿子比他还先走!我说老弟,你能使笔杆子,你要把这事捅到报纸上去,让更多的人晓得他的儿媳不孝,让更多的人来痛骂!
我环顾四周,听胖五嫂继续讲下去。
老弟,我就不服这口气,哪有这么心毒的儿媳。哥是个好人,当年分责任田土的时候,组里给我家分的田地尽缺尺少寸,说我懒,做不了那么多,是哥站出来给我家讲直话。那时我刚嫁进来,才二十岁呀!现在哥要占我的一点地下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咽不下那老婆娘(指死者的妻子)的那口恶气,再说这一大族人没出几个像样的人,这既是块风水宝地,我怎能不让出来。
我说:五嫂,我真服你了。
五嫂说:你把它们喊拢来吧。
我对远处的大家喊道:你们过来吧。
大家从远处慢慢地向这边移动过来。
胖五嫂在地头来回走动,沉默不语。大家走近后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山坡上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过了良久,只见胖五嫂一屁股坐在自家的地里,双手护膝,眼望前方,然后干咳一声,大声说:在场的人有叔叔伯伯,你们是长辈;有哥兄小弟,你是同辈;有侄儿,你们是晚辈;你们三辈人看着我,我就直说了,那死鬼还不到死的时候,可他死了,他死得造孽。既然阴阳先生讲这里是个“二龙抢宝”之地;既然死鬼的生辰八字与这地相合,我也不是吃草的。有人说我跟着他,那是放他娘的瘟狗屁;我再骚,也不会找根老鸡巴来日。我讲实话,我觉得死鬼是个好人,他敢讲真话,不像有的人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两面三刀。我男人无用,十年前砍了屋后自家的几根杉树给我那老娘做棺材,有人就跑到林业站报我们乱砍滥伐,林业站要罚我们家的款,是死鬼仗义执言,我们才少挨了罚款。我记住了他的好,人家说我跟着他。跟着他就跟着他呗,跟个好人我觉得值。大家以前都认为我懒,其实我有病,一做重工病就发,时常给东家西家帮忙后,要在家里睡几天。看着大家一天比一天富起来,我就不想拼命地去做吗?!我想啊!但我男人理解我,疼我,他不让我做,他说我若是死了他懒得再找老婆。现在死鬼要用这点地也用不着跟我男人商量,他在外面打工电话里面讲不清楚,这个主我做了,但我有两个条件。
孝子一听,身子略一抖,忽一阵风,把孝帕从身后吹到了胸前,他左手用力将孝帕向后一甩,双膝扑通跪地,沉重地说:五婶娘,有条件您只管提。
胖五嫂一惊,猛地站起来,走到孝子跟前,一把将孝子拉起,激动地说:傻侄儿呢,你应该给你老子下跪才对。不过你这一跪把我的条件也跪没了,但有句话我还是要讲,你老子埋了这块地后,假如你或者是你的儿女做了官,一定要做个好官,清官,千万莫做贪官害人。
众人交口称誉。
胖五嫂手一挥,指点着黄土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千年黄土八百主,这块风水宝地送给死鬼,让他保佑子孙升官发财!说完手又一挥,然后摇摆着肥胖的身体向坡下走去。
哥终于得到了这块风水宝地,族人们都因此而高兴,但我的心里却乱糟糟的。明天哥就要下葬了,哥的小儿子竟然在外面打工还没回来;曾经信誓旦旦的义子也没有来。我怅怅地看着快落山的太阳,胖五嫂走在殷红殷红的霞光中,仿佛她的身影越走越大。忽然,远远地听她扯开嗓子唱起了山歌:
哥哥你慢走呵,
奈何桥上莫回头呵,
到了阴间做善鬼呢,
忘掉阳间的苦和愁呵。
山歌声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
原载2013年《农民文学》第1期
作者简介:刘大印,男,1964年生,农民,家庭农场场主,湖南省作协会员,原民办大型纯文学半年刊《农民文学》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