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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蒙晦《避雨》（2022-2024）
魔山
没想到山顶很快就起雾，
遮蔽了来时的路——
犹如你年轻时写过的一个长句，最后
一个词被纸上的水渍洇散了
词义，已无法辨认。
严重的事态向我们聚拢，
哑光的真理降低了像素。
从山峦到深谷，半透明玻璃罩
正在快速加固。某个巨大的灵魂
撞击它——少许鸟鸣的碎片脱落下来，
从空中跌进了一片虚无。
当深草丛中传来风，
一阵阵魔音拨动着枝叶的琴弦，
自我们年代的深处，
笼罩我们的交谈。
迷惑，还是美，让我们跟着唱一支歌，
或者保持天性的沉默？
事实会随着形象和声音而变幻，
善良人也会改变他们的面目。
搁浅在海妖的视线里，
雾，考验着我们的修辞。
你站在那里，下山已不是来时的路。
母语之难
一个阴云染色的雨天，
某个词语来到门外
找我，我指出它是“奸佞”。
它浑身颤抖，企图
表现自己的中立，
雨的痕迹，使它难以辩白。
两个女人站在里面
参与着勾当，尽管什么也没做，
她们依旧被判处了原罪。
我说，进来吧。但它被简化的
手和脚，无法开“門”，
犹如在判决书上的签名
少了几个笔画。只好在无限的
上下文里流亡，寻找真正的肉身。
然而到处是雨，雨，雨。
大爆炸
一
他们炸掉了大教堂，
建造蜂巢般的公寓。
人们住进去。夜晚
一只巨大的黑蘑菇。
开灯。贷款合同在抽屉里发光。
期限写在十诫上面。
野蛮的月亮在窗外冷却着，
把假奶流淌到白墙上。
为了建造流亡的生命，
他们的蜂巢里没有蜜。
二
之后人们陷入了长久的
耳鸣。没有其他声音进入。
到底是什么变成了碎片？
电视里的人，嘴巴一开
一合，像个黑洞。我们吃饭，睡觉，
像聋子一样度过夏天和秋天。
摸摸耳朵，终于听到
一颗螺丝钉在地板上旋转。
等到有人提醒的时候才知道，
那是我们松脱的臼齿。
乌克兰组诗（选三首）
1 来自空袭警报中的婚礼
你爱我？
——是的，你将成为孩子的母亲。
一位乌克兰的母亲。
那么，你也爱我？
——是的，你会成为一名战士，
战士的生命属于母亲。
我们的孩子呢？
——他将学会哭泣，
那是我们的母语。
2 当坦克迅疾地轧向平民
“重吗？”
“是的，无法承受。
但我要说的是：肉体所能承受的
最重的重量永远也不是
罪恶所施予的，而是那些无法被称重的
更轻的事物。它将使我向上，
摆脱地心黑暗的引力。”
然而履带轻蔑于这样的观点，
用它的结巴矢口否认。
一阵隆隆的响声划过。
像一枚爆裂的果实，
他脑海里最终所浮起的是
母亲，爱人或者孩子的名字，也许
还有上帝——这些词语
从血肉的地狱里如纷纷的鸽子
被释放出来。
——大地为之一沉！
3 在废墟上演奏
为了让肖斯塔科维奇重新站在这里，
我们弹奏《第十四交响曲》。
为了勃拉姆斯可以亲眼看见
新年代的废墟，我们弹奏《悲剧序曲》。
为了德彪西和他的
《圣诞节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不被死者们所忘记。
为了炮声震聋的耳朵。
为了旋律——一所透明的房子，
有楼梯卧室和客厅。
为了轰炸中坍塌的结构。
我们弹奏，为了开辟声音的道路，
让亡灵回家。
不确定的马尔基奥利
戴着口罩的日子那么久了，
自从二十年代伊始就是如此。
柔软的铁面——走上大街，
人们无法看清我的样子。
眼睛与额头露在外面，
只有一半的我。
另一半，如一位孪生兄弟
深居在封闭的房间。
我深知自己是谁，但没法告诉人们。
面孔与面孔之间，
一个游动的深渊隔开，
我们相见如悬崖的到来。
而我那位被禁足的孪生兄弟
只好在房间里观看
一部叫做《铁面人》的电影，
寻找路易十四时代的风格。
那么，马尔基奥利，
如果摘下面具，你将是谁？
野餐
我们去野餐，
让日子继续。
把圆形的太阳贴纸
在蓝色的天空粘好。
我们准备了很大的草坪，
足够孩子们跑来跑去。
同样颜色的树与地面垂直
——这与实际情况一致。
彩色的草莓被我们放在
特别设计的篮子里。旁边是
一条金色的狗，叫声在正中偏右，
用一串三角形的符号表示。
同样的户外爱好者，带着野餐垫
与我们保持适当的距离。
当太阳西斜，从树冠间
撒下一道光柱——
它将到我们的纸草坪上巡视，
像一只四处游荡的眼睛。
直到夜色真的来临，我们感到了睡意，
野餐会在梦中继续。
书店避雨
一个黑透的天气，
我走入书店避雨。
潮湿的凉气跟着我
蔓延进来，在书的迷宫中搜寻——
我的心是一颗奇异的宝石
在黑暗中跳动。
我攀援书架陡峭的悬崖，
鸽子们飞向我的手心：一座空广场。
快，翻开，一九六六年，
特朗斯特罗姆的句子此刻开始解冻。
流水自森严的墙壁淌下，
大街：银灰色的长河。
然后是，策兰的深词，
阻止读者的呼吸，然后是
坠入死亡的塞纳河——
换气。众多的面孔浮上来，
死者们从过去的年代
越过我肩头，望着熟悉的未来。
窗外，大地之书在风中敞开，
历史用雨急促地书写。
透明的墨水湿透了
每个人的词，避无可避的雨。
快，读出来，从语言的旧址
进入新的地带。雨后的太阳使字消失。
杀死一个男孩
现在让我来教你
如何杀死一个男孩——
一个过去的男孩，
藏在日渐宽大的身体中
越来越小，犹如年轮中心的一点，
犹如靶心的一点。
用他说过的话——下意识的，
那些他自己也忘了的话，
把他引诱出来，从
灵魂的黑斗篷下面。
试着让他重复一遍，
再次咀嚼被遗忘的东西。
让他把未完成的事继续，
比如没画完的画。
给他笔，一个未发育的形象，
很快就会知道结局。
现在，让我来教你
如何正确地杀死一个男孩——
通过早晨的镜子凝视他，
让刮胡刀——划过。
脸
面朝街道深处，
众多的脸从远处漂浮着
向我走来——
造物主失手散落的气球。
我读出人类相似的五官之间
惊人的差异和陌生，
一个无限的多义词
在抒写我们的手。
但祂记不住如此纷繁的面孔，
把他们交由死亡去照管。
眼睛们彼此观望，传递着
暮色燃起的一片火光。
当他们越过我的肩头，
纷纷如一叠天堂的明信片，
我希望在付之一炬之前
读出写于其上的命运和祝福，
在他们彻底消失在我身后——
那迅速退去的宇宙——之前。
恰如我也渴望得到
这可悲又可厌的同类的垂怜。
另一个
在倒影的世界里
成为自己的反面，脚踏着
虚幻的另一个自己。
高昂的头颅，塔尖和太阳的钟面，
躺在天空深深的底部，
所有的树，向下生长。
一切都变得不太一样，
及其带来的感觉，真理和思想，
在浅浅的水洼里倒转——
爱是恶的，
自由是瞎眼的铁笼，
白衣人的心，比手更黑。
犹如生命匆匆的一瞥，
只要手指的触碰，就会全部破碎，
扩散着波纹的乐谱那深深的寂灭。
直到，倒影的世界恢复了平静，
楼房向下建造着，
幽幽的楼梯伸进了水底——
你从阶梯走下，仿佛自地狱里上来。
蒙晦，1987年生，江西庐山人。近年主要诗集有《色彩游戏》（2021）、《鸟托邦》（2022）、《避雨》（2025）以及诗合集《中国先锋诗2024》，部分作品被译介为英语、俄语。获得未名诗歌奖（2009）、首届拾壹月诗歌奖·新锐诗人奖（2023）、《十月》年度诗歌奖（2023）、首届磨石书店诗歌奖·主奖（2024）。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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