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段文滋
黑 娃
我抱它回家时,还是毛绒绒圆滚滚一团。
是一个春日,正在田里插秧,对面坡上有人吼:“谁要狗?”。我忙上田坎,凫两把水抹掉腿上的泥,就朝坡上去。
我要喂一只狗,是为了那头羊。好不容易喂大的一头羊,被豹子拖到山梁上楠竹林里吃了,我要喂只狗,晚上撵撵野物。
坡上,大路边,瑟缩着毛绒绒漆黑一个小不点,伸手,小不点一口咬定我的无名指。大家说:好狗!有脾气,见血更好,能看家。
我就用滴着血的手把它抱回了家,还给它起了个名字:“黑娃”。
黑娃和我们一起吃红苕,吃麦肤子饭,一天一天长出模样来,高高大大油光水滑,咄咄逼人的眼睛上方缀两撮白毛,让人见了发悸。在家里,黑娃对主人却顺从得像头绵羊。
我女儿和儿子那时才几岁,山里娃娃没玩具,隔山隔岭的也难得见一个小朋友,黑娃就是他们的朋友。揪住黑娃的耳朵,黑娃就成了猪;逮牢尾巴,黑娃就成了耕田的牛;骑上背,黑娃就是马。更多的时候,天已经漆黑,外面山风呜呜地吹,两个娃一只狗在火塘边睡成一堆,黑娃是枕头,它在等我们两口从老远的山脊那边背回红苕藤。它眼巴巴地等,看着两柱楠竹火把从坡上一闪一闪地飘回家来。它躺着,用肚子枕着两个熟睡的小主人,睁着白毛下的一双眼,看着主人进了屋,放下红苕藤,嘣嘣地把红苕藤宰成猪草料,又到磨子边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推磨,推出些苞谷粉拿到灶台边,生火煮一锅苞谷菜糊糊。黑娃依然枕着小主人,不动,只眼睛跟着我们,从堂屋转到磨边,从猪圈转到灶台。山风吹散了云,月亮已经挂到对面的岩顶,猫头鹰哦咯咯……哦咯咯……在屋后林子里叫。终于,主人来抱小主人了。肚子上压着的两个小脑袋刚一移开,黑娃就欢快地跳起来,使劲抖抖身子,将前肩尽量往下压,再耸起肩,将腿尽量往后蹬,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然后坐到主人脚旁,看主人弄醒睡眼惺忪的小主人,胡乱喂些苞谷糊糊,抱到床上睡了,再跟主人一起来到厨房,看主人吃完饭,知道该轮到自己了,高兴地打着响鼻,跑到自己的狗碗前,等主人往自己的碗里舀些苞谷糊糊,就摇着尾吧嗒吧嗒香香地舔吃起来。
岁月寡淡寡淡地过,山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人成天地穷忙。黑娃看在眼里,知道穷日子就得穷捱,肚子实在饿了,碗里空空的,趁主人还在家,黑娃就悄悄溜上了山,到林子里抓蚂蚱,田边抓青蛙,抓黄鳝,常常弄得一身泥水,回来躺在火塘边慢慢烤慢慢舔,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光亮水滑,才又到敞坝外的高石坎上,得意地环顾群山,俨然自己是这片山林的主人。
偶尔,黑娃上山会有大收获,甚麽拱猪啊,野兔啊,野猫啊。猎到大野物,黑娃先不回家,把猎物拖的屋子后面坡顶的岩坎上,仰着头得意地高叫。女儿儿子看到了,高兴得丢开一切往坡上爬,边高喊:“爸爸,尕尕!妈妈,尕尕!”晚上,一家人滋滋味味地吃野味,黑娃就有资格和我们一起吃了。它在饭桌下,把主人丢给它的所有骨头和奖励的一整块兔腿,一个兔头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夜晚,风好紧,下着雪。黑娃又上山打猎了,整整一夜都没回家。第二天开门,黑娃躺在堂屋门口,风把雪打在门上,撒了黑娃一身。看我开门,黑娃艰难地探起身,单着一条后腿,努力把两只前爪爬上门坎,满身血滚进屋来。那一夜,黑娃定是遇到对手了。只见它浑身的毛抓扯得稀乱,血水和着泥水顺一束束毛往下滴。我仔细给黑娃检查,见它周身爪痕,左腿被撕掉一块肉,鼻子旁的脸被扯下一片皮,耷拉在嘴旁。我拔下蕨根“金狗儿”毛,一团一团地敷在黑娃的伤口上。黑娃呲着嘴,顺着眼,抖着身子,让我给它敷伤。
都说穷人命贱,不金贵,黑娃也一样,没半个月,又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满山跑了,照样拱猪野兔往家里拖。
日子说慢也就慢,说快也就快,捱呀捱呀,就捱到知青回城的年月了。
要走了,黑娃该怎样安顿,那时城里是没人喂狗的,想来想去,还是送人吧,只要人忠厚,离得远点就行。我就趟过一条湍急的河,翻山越岭,把黑娃送给了七十里外老实巴交的山民许二聋子。
转眼又过了两年,有事回下乡当知青的山区,想起黑娃,觉得是该去看看。
老远,就听有呜呜的狗啼。迈上许二聋子的敞坝,黑娃叫着,欢快地向我扑来。显然,两年时间没能抹去它对我的想念。黑娃刚冲出几步,后面一根粗大的棕绳一绷,勒紧了黑娃的脖子,把黑娃扯得仰面向后倒去。我走近黑娃,它把前爪搭上我的胸,哈哈地喘着气,屁股带着尾巴使劲地摇,然后放下前爪,不停地舔我的手,又在我腿上蹭过来蹭过去。
许二聋子对我说:“要跑,松了绳子,就跑回你们老家去了,没有人,在后阳沟一个草窝里睡。”我对着许二聋子的耳朵吼:“别栓它,让它去!”许二聋子像是听见了,点点头。
又过了几年,记不清为什么事,又到了许二聋子家。
没听到狗啼,也没黑娃扑上来迎接我,黑娃没了。
许二聋子说:“大家都说伢狗阉了就不会乱跑,我把黑娃阉了,解了绳子,当天它就跑了,阉不住!”
我没喝许二聋子一口茶水,急匆匆赶回老家。老家的草屋顶已经被山风吹得像乱鸡窝,屋顶漏下的雨水把墙上的泥冲到地上,一滩一滩已经长满青苔,从门缝看进去,屋里空荡荡黑洞洞。
我高声呼唤着黑娃,房前屋后坡上坡下到处找。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对面岩上撞回来,在山谷回荡:“黑娃,回家了……家了……家了……家了……”我整匹山梁子找了个遍,没能见到黑娃的影子。
我呆立在破烂空旷的老屋门口,不敢想象黑娃如何拖着滴血的两条后退,蹒跚跋涉在七十里陡峭的山路上,不敢想象黑娃如何趟过那条湍急的河水。我总觉得是我那句“别拴它,让它去”害了黑娃。
四川泸州高中段文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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