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大印,男,1964年生,湘西州龙山县石牌镇农民,家庭农场场主,湖南省作协会员。
农民身份的作家出书,由农民身份的业余编辑写序,这实在有悖常理。这究竟是地气在升发,还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自然现象?我先不在这个问题上说三道四,自圆其说。
从事业余编辑9年,算是阅稿无数。《农民文学》虽是中国农民自筹资金创办的内刊,但对稿件的题材和质量要求很严,尤其是对万字以上的散文稿件慎之又慎。在已出刊的上百篇散文稿件中,真正超过万字的散文我们还只用过几篇。王为璋先生的散文《小河悠悠》便是其中之一。
《小河悠悠》刊发于2019年《农民文学》第1——2期合刊,且是散文栏目头题。之所以我特别注重这篇散文,不仅仅是因为作者优美高雅而且十分精练的文字感动着我,更重要的是作者在写作中对乡土的过去的深情怀念,同时对现实乡村景象深感困惑所表现出的内心的沉重。
文字一旦在作家的笔尖跳动起来,就是其向世人展示思想和灵魂的活动。无论你是一个业余文学创作爱好者,还是一位职业作家,仅仅把写作当作一种个人爱好是不够的,而是要有一种社会责任感和社会担当精神。这种社会担当精神往往体现在作者笔下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描述和揭示。作为散文体裁的文学作品,一旦没有真实,就会没有情感,就会使“神”走散。
《小河悠悠》这篇散文,作者以一条家乡的小河——革命河为线索,把小河两岸曾经的自然美,曾经的儿时的天真无邪,曾经的乡村姑娘的俊美,曾经的劳动人民战天斗地的勤劳勇敢的精神,曾经的民办教师为农村教育呕心沥血的事迹等等予以歌颂和赞美;又叹息现实的小河两岸的年轻人为了生存且四海为家,乡村由老年和儿童固守这一残缺不全的社会现实,还特别描写了如今网络游戏对儿童少年的伤害和摧残,同时又描写到中国农村和农民千百年来的宗族和霸权,井底之蛙的眼光和胸怀严重阻碍着农村经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这些突出的社会问题,还有当下的生态环境问题……作者将文章紧紧地围绕着这条小河,将其对小河两岸的感情描写得淋漓尽致。
文章不仅语言文字极为优美,而且对情节和细节的描写相当的细腻而独到。
“早晨,小姑娘大媳妇下河淘米、洗菜,筲箕放低,大胆的浮头昌子蹿进伏击圈,猛然提起,细小虾米活蹦乱跳,逗乐姑娘、媳妇一脸笑靥。远处铿锵棒槌正掏衣,节奏平稳深沉有力;近前美少女披开青丝,就水理云鬓,对镜观翘眉,少年撑船划过,打碎了‘镜子’湿了少女绿衣。”
“三伏六月天,三两儿童光着身子翘着屁股在河边扑腾扑腾,打起水仗还撞到鲤鱼,早已忘记太阳还要西沉,爬上坡来,不见了那遮羞的衣裳,捂住胯下转团团,团团转,那个急呀!那个急死人呀!”
“几只鸭子跟着鹅崴,恼了童儿,招来泥块。不容置疑懒得辩解,伸开了趐膀露出洁白的腋毛,扑腾扑腾四散分开。”
以上的几段文字,足以表现出作者曾经对生活现象细致入微的观察,并把这种朴实美好的生活通过圆润流畅的文笔,运用电影般的表现手法,通过若干个短镜头的精准表现,让一幅幅鲜活灵动的画面展现在读者面前。
在我看来,作为散文这一文学体裁,它的写作自由而灵活,有感而发长短自如;在语言文字的运用上,或辞藻华丽,或朴实无华;或意境深远,或就近写真;或一张一弛,或浓缩空间。但无论是写人,抑或写物,只要是不离开“形散而神不散”这一基本原则,作者可以针对要写作的事物在稿纸上纵横驰骋,在键盘上任意敲打,当作者将自己的观察和思考通过文字形成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之后,文章的脉络便会紧紧地围绕着那个“神”字跳动起来。王为璋先生的散文正是突出了这样的特色。文章中所有的真实生活,自然景象,都围绕着小河展开,小河两岸的若干人和事都牵动着作者的深情。之所以这样,作者在写作中才如此的收放自如。
“栽了中稻秧,过了大双抢,刨开一片地,平整砖坯场。砍了柔韧的槐树枝条,弯成半月弓一张,绷上细细钢丝弦,好切土坯样。木匠选择桑槐,又锯又刨制砖模(俗称砖盒子)。铁匠又烧又锤制成花锹,细工薄碎泥丸。镢松土,泼湿水,返锹时再谨慎增加水量,水多了,砖坯易裂口;水少了取土、板砖都不顺畅。泥揉干了,挖不动,搓不圆,坯不正;泥揉稀了,特黏糊,难晒干。所以,用水时严格控制,审时度势。再是用脚揉泥巴,脚脚都要捅到位,真是筋疲力尽。有时候也请牛大哥帮忙,泥巴揉得面团似的黏稠软绵。收拢稀泥滩,防晒防水灌。”
“热在三伏。太阳还在沉睡,星星正在值守,小河两边已是噼噼啪啪一片直响。砖模拌了晒干的细土沙,放置腰高的砖板凳上,弯腰挖出适量泥巴,搓揉圆软泥团,举过头顶,既准又狠,拍进砖模。一下两下,弯弓钢丝断除盈余,随手掷去边上。端起砖模,轻扣砖凳(扣松泥与模的间隙),提步奔赴砖坯晒场,前弓后箭,弯腰,砖模与场地平直,反扣,提起砖模,砖坯落地初成。连续,周而复始,继续,如驴围着磨盘转。”
上面这段文字,字里行间体现出作者对农民制砖流程的真实体验。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没有生活的创作是文字碰撞的游戏,是无病呻吟的把玩。真实的广大农村的落后,真实的广大农民生活的艰辛,只有通过作家最真实最直接的生活体验,才能把农民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来。透析王为璋先生的散文《小河悠悠》,无不感叹其丰富的生活经历。正是有了这些经历,作者笔下的文字才显得如此生动活泼。
赵树理在跟青年作家谈创作时强调:“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因此就得多方面和人民接触,不然就很难塑造人类的灵魂。在阶级社会里的知识分子,越是政治地位低,就越容易和劳动人民接触,恰好只有劳动人民是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所以越是没有得到特权的人,对人类的接触面、了解面就越广,对劳动人民同情之处就越多,吸收的由劳动人民创造的艺术成品及半成品也越多,因而其作品也就为多数人所喜爱。”在这里我们可以开个玩笑说,农民制砖的过程本来就是一门技艺,其整个过程都有严格规范的要求,譬如一扬手,一弯腰,都会为写作者带来亮点,但没有亲身的生活体验,写作起来却是十分困难的。王为璋先生之所以能游刃有余地描写劳动人民制砖的辛苦,这源于他对生活的真实体验,他将劳动人民制砖的技艺流程顺手拈来,通过文字一演示,便成了文学艺术,这正是作家的高明之处。因此,他的散文便显得格外的大气和厚重。
在《小河悠悠》这篇散文里,作者用大段的文字展示了小河沿岸民办教师当年为乡村教育事业的艰辛付出,歌颂了民办教师“一腔热血,身体力行,潜心执教,甘为人梯”的高贵品质。同时又勾画了当年的乡村因为书声琅琅所焕发出的勃勃生机。作者在这一大板块的描写中,强烈的抒情把读者带进了对为乡村教育尽职尽责、无私奉献的民办教师们的敬仰之中。
“琅琅书声,伴随涓涓小河,走过春秋,走过冬夏,进来的是无知呆萌童娃,送出的是一茬又一茬蓬勃少年初露才华希望之花;不变的是春天绿荫参天繁华,冬来冰冻凋零的老旧校舍、教室,还有一群辛勤园丁从青春韶华渐渐变成皱眉眼花,变成满头银发——民办教师。”
“人的一生有何要求?‘荣誉’二字值千金。我们的父辈,我们的老人需要的并不是美味佳肴,华堂楼宇,‘特殊照顾’,他们要的只是一纸‘纪念章’、‘纪念证’,英雄的蒋庆泉老人得到了,因为他是英雄。而我们的民办教师,为了祖国的繁荣富强孜孜不倦,默默无闻,埋头苦干工作一辈子,却没有得到一纸‘证明’,你说悲伤不悲伤?你说社会公平不公平?难道说我们的民办教师为人民的教育事业劳动一辈子,值不到国家的硬纸一张?!”
现在,民办教师已成为历史,这个称谓会因为时间的移动渐渐被人们淡忘。但民办教师曾经对中国乡村教育事业所作出的巨大贡献是抹不掉的。作者在《小河悠悠》中所列举的几位民办教师的感人事迹,他们就是民办教师队伍中的典型代表。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支无私奉献的庞大的乡村教育队伍,才有了当年乡村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
人们的生活在变,随着一个时代的到来,该来的和不该来的都来了;该变的和不该变的都变了,小河的两岸同样在变。于是作者这样翻转着他笔下的文字。
“有喜有悲是人生,有利有弊是现实,有好有坏是哲学,有成有败是规律。灵性的小河把酷暑严冬坦然顺过,把不该发生却发生了的事牢牢记着——”
“革命河畔的村民,犹如冬天里大雪飞舞的人们纷纷穿上棉衣一样,随着打工大潮的涌动南迁北徙,小河的周边也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学生、儿童。”
“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三世、四世同堂。儿孙绕膝父母在堂;一个平安社会需要文明、和谐、老有所养,幼有所育,太太平平顺顺当当。然而小河边的人群社会已是东逃西散,满目疮痍,破烂不堪。”
以上的文字,既是作者对小河两岸呈现的现状无比的忧伤和困惑,又是作者对当下农村真实状态大胆地揭示。直面现实,让自己锋利的笔尖成为传播正能量和抑恶扬善的武器,是一个立足于为人民而写作的作家的社会担当。
《小河悠悠》的最后一个板块, 作者把散落在乡村的陋习通过一个小小的交通事故表现出来,“宗族,霸权,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在这个很小事故中先后登场,还有“二政府”不甘落后也登台亮相,其目标都是瞄准了金钱,其手段近于敲诈别无二致。农村人的短见,无能村官混着日子,是农村发展停滞不前甚至萎缩的主要原因。
“一位社会观察人士撰书说过:当下乡村无智无能当干部。大凡有一点头脑,肯吃苦耐劳,都外出打工或谋业。只有好吃懒做,没有能力的人守在地方当差……”
“梁鸿达在一档节目中说过:现在农村被流氓统治……”
以上的两段实例,作者巧借别人对现实乡村状况的评说,借以表达自己对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抨击。尽管那位观察人士的观点有些片面,但在很多地方确实存在这种现象。农村的落后与萧条,除了国家政策的原因,还有更复杂的原因出在乡村自身——宗族,派系,山头,“二政府”等严重阻碍乡村建设和发展的黑恶势力。作者在抨击的同时,又对乡村的未来发展提出了希望,使文章具有积极向上的力量,让正能量通过跳动的文字进行感觉上的传播。于是作者这样写道:
“环境,并非单指自然现象的风云雨雪天气因素,也不是指山高林密水火调剂,人,才是事物成败的决定因素。人的素质境界,知识层面,引领社会进步方向,形成发展、成功的首要环境。是人的思想创造、变化了地理环境,创造小河悠悠清清,土地万物昌盛,社会乐享太平。”
写得极为精彩的是《小河悠悠》的“后记”。在“后记”这个小板块中,作者用语句简洁而情感厚重的文字向读者概括了小河被现代文明污染的现状,又再次回忆起小河两岸的淳朴百姓用积极的心态去与自然抗争,“呼吸厚土气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事业上,无尤无怨,绝不听天由命;”同时又叹息地写道:“为了家乡的发展,为了改善窘迫生活,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在陌生的世界闯荡,但震荡的社会也给各自的家庭带来了摄魂的‘震荡’——无法返回的生命,无法返回的时间,无法返回的亲情,无法返回的乡俗传承,无法返回的孝德和责任……”
我觉得,王为璋先生的散文极具特色,他能紧紧抓住时代的脉搏,为人民抒写,为时代放歌。他不像有的写手为了哗众取宠随意罗列一些无关紧要的素材来敲打键盘无病呻吟 。他是在用心写作,用情表达,所以,读他的散
《小河悠悠》,仿佛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要写的的确很多,但我们仍然要保持厉行节约的优良传统,节约纸张,少浪费读者的时间。
现在我还是回到开头的问题。农民作家出书,农民编辑写稿评,这看似有点别扭的现象,其实是很正常的文化归属 ——只有农民作家去写农村,读者才能看到一幅真正的农村画面;只有农民编辑去品评描述农村的作品,他才会评出对农村认识的真实感受,尽管因为文化的局限有些词不达意,但因为底层生活而对底层生活的感受是最深刻的,所谓把农村生活写成小孩过家家似的日子,并无限延长地把这些生活编成电视剧——农村人穿着干净无渍的衣服在田间地头劳动;三五成群的闲人围着一张桌子下棋;成百上千的人在广场上不伦不类地跳舞,这哪里是现实农民的生活!即使农民曾有过那么一阵子的疯癫,也只是尝鲜一时,当尝鲜后再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中,才发现那些疯狂根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从大一点范围讲,即使有那样的农村,那也是政府花钱做的样板,遗憾中国农村人多地广,那些样板村实在容纳不下所有的中国农民过那种穿金戴银的日子。所以大多数农民依然得过手忙脚乱,一地鸡毛。
文学是人学,农民也是人。《农民文学》创刊的时候,主张“农民写,农民编,农民读。”于是引起网上一阵热炒。曾有几位有点墨水就清高的城里小作家蔑视农民说:“农民连读书都不会,怎么能写能编?”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写农村生活,只有城里的作家到农村去体验生活。”我觉得很可笑,你城里的作家来乡村体验,当着旅游,走马观花,吃几顿农家饭菜,你觉得很惬意,饭菜可口香气扑鼻且又绿色,你不知道农民创造的财富和衣食来得多么的不易,所以你就会写出像电视剧里面所表现的像小孩过家家的日子。假如王为璋先生是城里的作家,他就是再能体验,但他无法知道革命河的过去,他更无法在他的作品《小河悠悠》里把家乡的农民生产生活与劳动的细节写得那么细致于微,诸如农民造砖过程中的每一个动作和细节,如果没有作者的亲身经历,单凭肉眼的观察和大脑的强记是不能如此准确地表达的。十年过去,我们用实际行动和能力做了回应。十年,农民自筹资金办刊,而且是业余时间编辑,《农民文学》出了近千万字的纯文学作品,社会评价于是说:“《农民文学》的选稿质量不亚于国刊。”我本人在经营百亩家庭农场的业余时间里编刊,同时还坚持自己的业余写作,作品也发上了省刊国报,我不禁要问:你那几位曾经叽叽喳喳的小作家,你在写作的同时,你怎么就不搞个“城市文学”或其他之类的什么纯文学刊物,同时也去经营一个家庭农场或者是办一个什么样的企业呢!你能做得到吗?所以,我坚信农民不傻,只是我们不是在同一个平台上生活,假如生活可以换位,农民能做的,你们不一定能做;而你们所做的,农民就不一定做不来。所以,人的贵与贱大多是体制决定的,并不完全是能力决定的。人,只有懂得尊重别人,才能显出自己的崇高。
当网络发达的今天,人们以饿虎扑食的姿态投奔于网络,对一切外来信息狼吞虎咽之后,大脑中仍然是一片空白。人们因为节奏的不断加快,一个接一个的远离了纸媒,于是也就不再细嚼慢咽去品味有价值的思想表达,其结果人们就缺少了思考。但当我们猛然意识到我们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去迎合与自己毫无关系且毫无意义的垃圾信息之后,才发觉从我们的身边溜走了不少的时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作为一个敢于直面现实,直面人生的作家,应该义无反顾地将自己写作深入到人民的生活中去,为人民而写,为人民歌唱;同人民共呼吸,同人民共患难;把人民当上帝,把“万岁”的口号送给人民。这样,作家就会受到人民的尊敬!
假如在刊物编辑职责范围内作为稿评,我的这些拉杂的文字,就算是打肿脸充胖子;但如果放在王为璋先生的散文集前面,我自会有无地自容的感觉。先生的散文不可多得,我只能佩服和敬仰。如若哪时我有空闲,我会将先生更多的作品拜读。
2019年11月27日
原载王为璋散文集《小河悠悠》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