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屈殿奎
作者 李新民
屈殿奎是我的初中老师。
那时,老师才四十来岁。虽然腰弓着,也是大个子,用他的话说,砸直了的话,还能再高些。
屈老师的头发实际很好,但他却老留着个光头。冬天穿着没有外罩的大裆棉裤,下边还绑了腿带,棉袄也没外罩,针脚线路十分显眼。脚上穿的是家制布鞋,单鞋为圆口,棉鞋是窝窝。头上常戴顶就没见干净过的呢绒帽子,天凉后老围着一条不知本来是啥颜色的围脖。由于前列腺肥大,排泄不力,裆前总有尿黦黦。
屈老师根本谈不上不修边幅,他纯粹就是邋遢。他说他在运城农校教书时拖家带口的,学校还在黑板报上糟践过他:“提起那卫生大检查,忙坏了咱们老屈家;老屈家,梅梅妈……”
我也说不上屈老师为啥爱见我。学习好?我就是学习再好也与他无关,他一直代的是副课,农常啦什么的,最阔代过历史,还没教过我们。我后来倒是问过屈老师,屈老师说他不爱见我。
屈老师的历史课肯定讲得好,因为他本身就有历史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屈老师就在国民党的河东日报社当过记者,之后先在运城农校教了几年学,后来才调到离家近点的闫景中学任教。
其实屈老师就不应该当教员。他非科班出身,学识很不系统、很不规范不说,还没有一点儿师道尊严,根本管不了学生。当教员,装腔作势也罢,在学生面前总得有个样儿,还能一点儿也不讲究啊!据说屈老师也当过班主任,学生早上不出操,他用棍儿一个一个地往起捅,就这,还有捅不起来的。
单凭写字,我就可以断言,他当不了启蒙老师,代不了小学语文。他写字丝毫不受行、格制约,想咋写就咋写。笔画简单的字就写得很小,笔画繁多的字就写得老大。一行字里,他的“品”字占地面积足有“口”字的三倍,至于“器”字么,就不止四倍了。字如其人,随心所欲,日、曰不辨,七扭八趔,难见一画平直。
屈老师的好处是不计较,很好说话,你让教啥就教啥,没人代啥他代啥。反正他爱学习、肯钻研,边学边讲,现炒现卖,卖得上价卖不上价,他就不管了。
村人遇到婚丧大事,经常请屈老师拟对联。来者自然了解他,几乎全是空着手来,多还大大咧咧,有的还称他“老屈”,他不但不在乎,还给人家冲糖水。不能容忍的是,有的人竟然家常得自己给自己调开糖了!
屈老师说,我都不生气你生啥气?小小个娃,不长本事光长气!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折磨自己,知道么?找气生的是小人,受人气的是下人,气别人的是俗人,不生别人气的是高人,气别人自己不生气的是伟人,不气别人、别人气他也不生气才是真人。还问我记住了吗?
我说,我记那干啥?乱七八糟的,考试又用不上。我也不管你是啥人,反正糖吃完了,你别再让我找熟人去买就行了!
那时买糖是凭证儿的,我的发小他哥的同学的爱人在副食品商店上班,为了给屈老师买糖,我才口口声声喊人家“嫂子”。
好多人都瞧不起屈老师,也不单是因为他没身份,而是他身上还有股子说不来的劲儿。我们老家人说这号人是“没有来派”“不识介介”或是“不到窝窝”。我倒很能看得起屈老师,却比别人更烦他。
那是我从学校毕业之后的事了,事儿发生在1969年的夏天。我在闫景药材批发站干临时工,给人家切药看库房,中草药太占地儿,借用了学校一个院子。
那天,刚进校门,就远远看见井台边儿围下许多人。向前走了几十米,听相随的人议论,说村里一个人失踪几十天了,才在学校的井里发现,正在找人打捞。
我说的井,其实是水窖。学校的水窖很深很大,据说可容近千立方的蓄水。
我本不好奇,一听这情况,转身就走。
来不及了,屈老师看见我了:“这不来了一个小伙子吗?新民,新民,来,来帮个忙。
他喊他的,我只管低头快走。屈老师竟能指派一个学生,跑步把我追了回来。我只管用眼睛斜着瞅他,说我没听见,屈老师还要强调:“才十几米远,我就不信你没听见?”
事后,我说屈老师:“你既不是村干部又不是校领导,还不认识死者,一个仍在挨整的普通教员,你看你淡不淡!啥好事么,非要把我也搭进来不可!”
屈老师说:“人命关天,哪顾得了许多?还讲究是学雷锋积极分子哩!看你喔毬式!”
走不了就留下,反正围观的人很多。没想到屈老师又向大家推荐我:“让新民下去,新民会水,新民会水。”我赶紧解释:“我不会水!”
我已经说我不会水了,屈老师还说:“你那次掉进学校池塘,不是自己浮上来了吗?”我凉凉给了他一句:“我是爬上来的,不是浮上来的!”
我确实不会水,也确实是爬上来的。
说话间来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背上就背着几盘很粗的绳子。
那个背绳的人和家属说了几句话,就很麻利地将绳在自己的大腿和腰上缠了一下,让那个没背绳的年轻人和大家把他放下井去。
打捞的人下到井底后,才叫喊上面再放下一盘绳来。绳放下去后,又叫喊让放下一个人来给他壮胆。
众人的目光还没全投到那个打捞人的同伴身上,那同伴的手也只摇摆了一下,我们的屈老师就发言了:“新民胆大,身量也轻,把新民放下去,把新民放下去。”
没法,谁让我碰上这“不到窝窝”的老师了。
我悬吊在离水面不尺的半空给其壮胆,那人在水里捆绑尸体。捆绑结实后,那人朝上大喊,让先把他吊上去。这才逼得我不得不说话了,我以更大的声音朝上叫喊:“先吊我!”
我在井下也能听见我亲爱的屈老师在“关怀”我:“先吊打捞的,先吊打捞的,井下水太凉。”若不是我的另一位老师上话,说我又不挣他打捞钱,应该先把我吊上来,我还险些儿单个陪尸哩!
尽管是三伏天,打捞的人嘴唇也冻青了,上来后,和家属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尸体还在井底,得用轱辘往上搅。
面对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师和一群瘦小的初中学生,我也只好当仁不让了。
有那个没走的年轻人搭手,没费啥劲就把尸体搅上来了。
绳绑在死者的两只脚上,人是倒着上来的。井架高不及米,腿还没露全就不能再搅了,只能用手抱着往上拽。
我和那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去抱,手都不离轱辘把儿。
这时我尊敬的屈老师又把我推上去了:“新民劲大,让新民来抱,让新民来抱。”
我用眼睛狠狠瞪了一下我的老师,才很不情愿地放开了轱辘把儿。
尸体早已腐烂,死者的裤裆已经褪到了大腿上,只能直接抱着两条裸露、肿胀、寡白寡白的小腿,稍一使劲表皮就滑脱了,马上就露出红白相间的肌肉,重复了好几下才将尸体从井口拽出……
屈老师的知识面很广,好像啥都知道点,连母牛生犊先下头还是先出腿他也知道。我经常难为老师,却很少把老师难住过。他说,就你贼那点蹬打,动不动还考验老师哩?我说,你啥都懂得,怎么连领带也不会系?
“史无前例”那会儿学生步行串联,走之前,多数都请教过屈老师。方圆千里之内,他能说出沿途村镇的名字,说出当地风俗民情、人文景观,给你指引近路。真个儿是诲人不倦,他讲起啥来滔滔不绝、少有句号。学生背负铺盖,急于启程,已经走出他的房门了,他还追了上来,让你把他画下的图纸也带上、再不厌其烦地嘱咐几句,甚至是他干脆就不认识的学生。
我想,如果细细听的话,屈老师的副课一定讲得非常生动。问题是从来就没人细听,因为他讲的全是些从来就不考核的课目。
不用说,屈老师的课堂秩序肯定不好。
他从不打骂学生,学生根本不怕他:“有些人在看小说,他以为老师不知道,其实老师早都看见了!看你一会儿了,老师是不愿意批评你,老师就看你自觉不自觉!”
他说他的,那不自觉的学生照旧不自觉,然后他就没招儿了,手里拿的教鞭棍儿也全当拐杖了。
一会儿这个学生举手:“报告,屈老师,您的裤带掉出来了。”
屈老师长长“哞”了一声:“老师知道了!”
一会儿那个学生举手:“报告,屈老师,您衣服上沾下许多东西,应该洗洗。”
屈老师狠狠用手下压了几下:“坐下,坐下,好好听课!学生今后不准检点老师这些!”
他对学生连报告带讲话也不反感,因为他平时就不循规。比如学生或同事呼喊他,应该是先应声,然后再问有啥事,他却开口就是“说话!”
屈老师很少发脾气,很少开玩笑,也很少笑。我只见他集中表现过一次,却还惹下事了。
那是屈老师给我们讲完课后,在教室里悠闲踱步,顺便也看看学生做作业。当他走到一位女生跟前时,那女生“咚”地放了一个响屁。
屈老师绝对不生气,他从不“义愤填膺”。“那个年代”挨批斗时,学生打了他一耳光,他还批评那个学生:“不管怎么说,学生打老师首先是不对的。”但他那天却佯装生气了,嗒嗒嗒地快步走上讲台,然后急转身子,双臂猛烈伸张:“开窗!开窗!干球啥哩!损人利己么!”
唉!我亲爱的屈老师啊!他就不会开玩笑,试着开了一次还开错位了。这事放在男生身上倒也没啥,他却开在女生头上了。
那女生嚎啕大哭,似乎还要寻死觅活,弄得老师十分尴尬,公开道歉不说,还强笑着给学生载了一篇屁文:“屁者,臭也!人皆不爱闻之,然人之为何放乎?……放屁不由人也!”
屈老师平时老爱使唤我,尽管我还不好使唤。
他让我上街给他修自行车,哪怕是扛着去都行,就是碰上熟人没掏钱我也不虚报;他有点哮喘,硬说是元气不足,让我成天给他挖葳葳草(黄芪),手割破了也不要他管;他便秘,经常让我上树给他捋槐角,摔下来也不用他负责。但他要让我给他买食品,那我就得雁过拔毛了。
“去,到卤肉锅子上给我撇一罐头瓶卤油。”
卤油的确很香,但很脏,一般人不吃那东西。屈老师不是一般人,屈老师不嫌脏。
“手伸地要咋?五毛钱还不够啊?一斤熟肉才六毛钱。”
“我想啃个猪蹄,大一点的得三毛。”
屈老师从口袋里又掏出两毛钱:“给!买个小的!”
他想去闫景村里看望一个孤寡老人,只给了我一两粮票一毛钱,让我到食品店去买一个面包。
我站在那里不走:“再给二两粮票、两毛钱,不能拿一个面包去看人。”
屈老师朝我伸出来的手掴打了一下:“瓜子敬人一点心,尝尝就行啦!还能当饭吃啊!怎么?你也想吃一个?我都没吃过!”
“那就多买一个,咱俩一人尝半个。”
“美的你,身上没钱啦!快去吧!”
“你不给我买我就不去!”
“你不去我另派人去!离了你这小屠夫,我还能不吃猪肉了?那,那叫啥,你过来……”
面包买回来后,他要领着我去看望人,我还是不去。
“为啥?小小的就学懒啦!”
“我嫌丢人!”
“小屁一点点,连人都够不上,丢你啥人哩?”
见我执意不去,他也不强求,解开大裤裆,重新紧了紧,然后就独个儿去了。
他已经走出门了,我才说:“帽子戴歪了。”
他为啥要领着我,他怕巷道狗咬。他说狗咬学生,老师尚有回旋余地,能大声呵斥,能奋勇拦挡。狗若直接咬老师,咬得老师满巷跑,那将成何体统?
我说,你穿得好点,狗就不咬你了。
屈老师经常给人说他有两个学生都是北薛村的:“兆吉是头大藏宝,新民是趾高气扬,兆吉是个好学生。”
我问屈老师:“那我呢?”
屈老师说:“你不是个好东西!”
我说:“既然我不是好东西,你为啥老要将我和好东西相提并论?”
屈老师说:“你贼大拇指上翘,顶得鞋尖老烂,说你趾高气扬本身就不是夸奖你的!”
我说:“其实坏学生比好学生和老师更有感情,就像病人尊敬医生一样,我要是个好东西,才不理势你哩!”
学校有一个大果园,操场的周边还有几十亩地。“那场运动”开始后,屈老师便成天钻在果园和地里务弄果木庄稼了,还经常给我们小一点的学生(高中学生他哄不住)施些小恩小惠,哄得我们和他一块儿在地里干活。过去都说屈老师“朴素”得和农民一样,现在再那样说就有些“谦虚”了,单就头上戴的那顶可遮光却不能挡雨的烂草帽,就可以说他还不如农民哩!
我说屈老师是效仿刘备韬光养晦、逃避革命,吓得屈老师赶紧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把我嘴捂住:“不敢胡说!可不敢胡说!”
屈老师本来就有历史问题,他还姓屈而不受屈,平时言行十分随便,“文革”中挨批是很正常的事。正常人都挨斗哩,何况他乎!
两派学生斗争激烈后,他才逍遥法外。
学生宿舍不生炉子,他怕我冷,让我和他住到一起。忘了交代,他在闫景中学任教时,就不带家眷了。“
搬过来住,今冬太冷。”说这话时,老师袖着双手,脚还在地上不停地搓动。
我虽然也袖着手,但腰是直的:“不行,咱俩不是一派。”
“不是一派怕个啥?睡在被窝里还闹革命?狗骷髅不识人敬!”
“实话给你说吧,我嫌你脏。打呼噜放屁,天天晚上洗尻子,一夜起来好几次,我受不了。”
“嗯——越来越不像话,学生还能这样说老师!你贼啥时才能长大,唉——几尺高了,连个人话都不会说!”
“你不是说树大自直么?等你老了,我就长大了。”万荣人说老了,就是殁了,我又走绺了。
“错了!错了!又——错了!真是竖子难教!南方十人九臭,北方十人九漏,你爸不也有痔漏吗?放屁属于正常排气,还能算是毛病啊?岂不闻好汉脚臭、英雄屁多么?”
当着老师的面,我笑了笑说:“缩肩弓腰,斜膀歪脖,时不时用袖着的双手提提裤裆,英雄就你这个样儿啊?”
屈老师说:“你懂得个啥么?不听人常说,左肩高右肩低,家中必定有贤妻。”
我说:“我不懂得,但我却知道那不是说你好哩!”
说归说,我还是在老师的房间住了一段时间,他住里间,我住外间。
实际比想象的还糟糕。他一晚上起来几次不说,解个小手,也大张旗鼓、雷雨交加。他一贯不搞小动作,半夜捅个火也能把铁炉子摇得晃荡出声;他从不窃窃私语,昼夜说话一个基调。撒尿放屁把我吵醒,兴许过会儿还能入眠,然他一句大声的关爱“把你贼吵醒了,冷不冷?”就把我问得彻底睡不着了。
我参加工作后,提着奖品去向老师炫耀,说我评为年度先进,还是什么什么模范。
屈老师听后,不但不鼓励我,还凉凉撂了一句:“名者,公器,不可多取!自以为先进的时候,往往是落后的开始。”
我凭着吃苦耐劳,火线入党,突击提干,工作没几年就在车间当了书记。屈老师不但不表扬我,还说是:“早熟多为虫蛀!”
20世纪70年代初期,爱人还在农村,风吹日晒,无疑比我显得苍老。我俩上集赶会碰见老师,我很郑重地给他介绍:“屈老师,这是媳妇。”爱人的“屈”字还没吐出口,就被老师的喝斥声顶回去了:“开什么玩笑!讲究都当了啥长啥长的,总没个正经!”唉,屈老师不知把我爱人当成谁了。
我在国有企业当了副职领导后,很自豪地给老师说,年终干部评议,我排名第一。屈老师皱起了眉头:“对待荣誉,不可不当一回事,也不可总当一回事。不在其位,不求其名。威震主者自危,功盖天者不赏!天道报施,常无公道。有其德者无其名,有其才者无其位,有其事者无其功,几成定例。喧宾夺主,不是好事,你贼当心!”
我和老师在小饭店吃馄饨,看着桌子上两个同样颜色的调料壶儿,我问老板哪个是醋,他端起一个就吮,吮完告我说他尝的这个就是醋,然后我大声叫喊,说我不吃醋了!我还没说他哩,他倒说我穷讲究,说是好日子把我惯坏了。
我饭量大,他说我是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
他无不良嗜好属实,但也不能单凭抽烟喝酒,就说我是五毒俱全!
我对别人的作品提了点意见,他也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我就调换个工作单位,他也说我是:“择土而卧之人,常有不足之感。”
反正屈老师没说过我好。仅仅在报刊上评论过一次我的作品,最后还说他是我的老师,不能给分太高,高了怕我骄傲。
不是我只报喜从不报忧,是他和大多数为人师者一样,只会在你张的时候泼点凉水!你若报忧,他的眉头比你还皱,只是啊啊啊地惊讶,一点办法也没有。
都说他艰苦朴素,我说好衣服穿在他身上才难看哩;都说他平易近人,我说他不平易就近不了人;都说他性格耿直,我说他就不会打弯;都夸他脾气好,我说他就没脾气;都夸他还是民盟主委哩,我说他就入不了共产党;都夸他对联写的好,我说他对凑能编了干脆写不了;都夸他知识渊博,我说他是满肚子杂碎无一精辟——我也鼓着劲地不说他好。
屈老师离休后住回万荣老家——老万泉县的县城:古城村。虽说是个镇店,却高在半山。
后来就很少见面了,他没电话,多为书信往来,还总是老师先给学生写信。今天他要本《永济县志》,明天他要些垣曲资料……再忙,我都会及时回信,如期把老师所需要的东西设法找全,给他寄去。他偶尔也来永济游转,但坚决不来家里。我曾“质问”过他,回说:“言之不慎,伤人自尊,不可饶恕,何必自讨没趣!”
厂里有一女工,和他一个村的,我也一年半载地给老师捎些礼物。有次干脆给了贰佰元,让其到古城街上随便给老师买些食品。贰佰元在当时也是个数儿,我工资才三几百元。那女工更实际,直接把钱就给了屈老师。屈老师给我回信说:“承蒙你贼不弃,捎来贰佰元收到。不能光使小钱,不办大事!我不缺钱,经济上别老惦记我……”
我的确没给老师办过大事。虽然“小人从没得志”,早些年,凭人情或许还能办点小事。问题是他太差劲了,一点人情世故不入,一点操作要领不懂,好事也能让他办砸。
他不吹大话,也不会说小话,言行从不拐弯抹角,他能把黄河看成一条线,说啥都十分豪迈、非常轻省。在他看来,凡事皆理所当然,顺理就能成章。
20世纪80年代初他给我写信:“听说你贼认识当今县委书记,打个招呼,给批几方木料,让我把家里房子整治一下。”
我算哪根葱?给人家县委书记打个招呼?一听他这口气,我就没敢揽事儿,别木料搞不下,还惹人笑话哩!
又比如,他想让学生办事,让我去说话,来信写道:“某某当了电业局长,威望很高,权力很集中。你俩同桌,关系非常。给他说说,安排一个人进去。”
我的同桌自然也是他的学生,老师找学生办事,还用得着第三者充大吗?我憨啦?我寻着挨骂哩!
后悔的是,没有和老师好好合作,把他肚子里的那些东西想法掏腾出来,“身边就有孔夫子,何必到处寻圣人。”现成的“配件厂”我不启用,却在绞尽脑汁地生编硬造。损失的不只是我,损失的是社会财富啊!像他这种老不被人重视的人的知识很容易被世俗所埋没。
他要和我到运城、临汾两市二十几个县跑跑,想出一本晋南方言集锦。
出方言哪是光跑县城的事啊?我不上班啦?再者,方言就是土话,本身就不锦绣,何谈集锦?我和他同是老万泉县人,我说了一句我们村的土话“逅叫慢乎剪换塞不姐顾(别让将来万一谁不留神)”,他也一时听不懂,还集锦二十几个县的方言?我问他成精作怪和捏撮倒怪算不算方言?两者有无区别?怪模什样和怪滋剌味是不是土话?两怪有何不同?死念怪道是不是成语的死乞白赖?
他说不过我了,就说我难缠,说我事情就多,说我正事干不了,邪才一肚子。
他曾提议,利用三五年的时间,和我周游全国。交通工具由我来解决,食宿费用他全承担。然后再利用三五年的时间,闭门造车,出一套“中华民俗大全”。
其时他已七十好几了,我问他还能活多少年?他说至少还不活个十来年。我说你再活一百年也完不成这件事儿,除非你马上能当国家主席!孔夫子也不敢夸这口,愚公都不揽你这活!就你敢想!你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十里不同俗,永济初二敬人,万荣初二敬鬼;运城早上迎亲,闻喜晚上才娶媳妇。全国各地,五花八门,你能了解多少?这工程比出《四库全书》都浩大,这就不是一套书的事儿,是几车皮的书,恐怕你赶死也列不出提纲来,还写什么大全哩!
他说我不应该出生在龙年,说我应该属马,属于驴科。说我是个踢踢骡子,比驴还犟!从小看大,他说我至死也成不了大器!
他后来倒是薄厚正式出版了几本书,都没成气候,都是有钱人嫁女子——陪(赔)的总比赚得多。唯一的一本书可以赚钱,还让我给搅黄了。
20世纪90年代后期,他和万荣县文化局原局长马力老师、时任万荣县文联主席的张旭光先生合伙写了一本《万荣72zeng笑话》,在此之前,还没人系统整理过万荣笑话。我当时已经正式出版了几本书,所以屈老师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怎么出版,如何炒作,似乎还想借此赚笔钱。我坐井观天、管窥蠡测,不做调研就信口雌黄:“现在谁还看书哩!根本卖不动。要出少印上些,给朋友圈里发散发散算了。”
三位老师都很看重我,也就只印了少许。没想此书非常抢手,千人争购、万人传阅,险些“洛阳纸贵”。钱没挣上,却起了引玉作用。管喻先生的《万荣新笑话》随后一本连着一本,起码出版了十余册。紧接着万荣县政协又出了一本四十余万字的《万荣笑话库》。后来者无论是文字修炼,还是内容充盈,还是包装设计皆出于蓝而胜于蓝。把首先结集成册的《万荣72zeng笑话》直压得无法抬头、不能再版。
我使老师丢掉了一次赚钱的机会。
这件事屈老师没有埋怨我,只戳了我一指头,说了三个字:“你贼!唉……”
学兄赵参军,原为运城市文物局局长,也是屈老师的学生,他曾给我讲过一副对联:上联:能干大事干大事,干不了大事干小事,干不了小事不干事,不干坏事。下联:能帮大忙帮大忙,帮不了大忙帮小忙,帮不了小忙不帮忙,不帮倒忙。横批:咱不亏人。
这副对联真像是冲我来的。
屈老师去世半个多月后我才知道。别人问我,怎么没通知你?我说,就凭那点名气,谁还能想到李新民也应该参加追悼。换句话说,去了又能咋的?不成器的学生也六十大几的人了!帮不上忙不说,还要累赘老师家人,倒忙是不能再帮了!
入土为安。就像常人一样,应合社会风气,由自己的儿女们不太声张地把自己埋了就行啦!“生不歌而死不服。”活着都不讲究,死了铺排啥哩!
屈老师除了高级讲师外,还有许多社会头衔,不能说全不值钱。好多年前他就是万荣县的民盟主委、政协常委、县史志研究学会副会长,曾连任三届县人大代表,肯定是中国民俗家协会会员,省市还有啥头衔就不知道了,也没听他炫耀过。
一个年轻时就浑身毛病的人,能活九十几岁,除了自我保养、儿女孝敬、社会关爱外,我看主要是他一直在学习,“两鬓多年如雪,寸心至死为丹”,自强不息、肯动脑筋的人一般能长寿。科学家们就普遍高寿,作家巴金、冰心皆年过百岁了。
一想到再也不能聆听老师教诲、和老师“磨牙”了,马上急得头上直渗虚汗,好像突然丢了一件什么东西,一件虽不值钱却离不了的东西,一本字典?还是一柜子藏书?
屈老师走了。他把一肚子的“杂碎”带走了,却没有把他的名字带走,不说是亘古如生、垂之竹帛么,起码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这世界上还曾有过一个叫“屈殿奎”的人。
名者,公器,任人褒贬。
百度图片 在此致谢
李新民 ,一九五二年生人。省作协会员,高级政工师。原供职于国有企业,一九九六年获运城地区十佳优秀党委书记。结集成册的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百泉河》《世道》《一路走来》,文集《拾贝集》《杂碎》等。
主编 李汪源
校对 郭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