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里的光阴琥珀
作者:蒋志红
十岁那年,夏日的蝉鸣还在悠悠回荡,我便被父母从乡下的外婆家接到了城里。在碧水潭畔那一排排质朴的平房中,我开启了一段与小人书相伴的童年时光。
碧水潭的水,终年澄澈如镜,将岸边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映照其中,随着水波荡漾,恰似一幅灵动的水彩画卷。夏天,我总爱光着脚丫,踏入清凉的河水中,手里握着用青竹编成的洗菜篮,轻轻在碧波间晃动。不多时,便能网住几尾银鳞闪烁的小鱼,我把它们小心地装入透明的小罐头瓶里。看着小鱼们摇头摆尾、欢快游动的模样,满心都是鲜活的童趣。
一个被槐花香浸透的午后,我偶然发现隔壁家的后院里,坐着一位老奶奶。她坐在槐树下,脸庞清瘦,却透着慈眉善目的温和。身着素色棉麻衣衫,一双三寸金莲套着黑色软底绣花鞋,鞋面上的并蒂莲图案虽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仍能让人想见当年的精致。她将一头银发顺滑地梳在脑后,一支雕花银发簪别在发间。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落在发簪上,折射出点点星光。
那天,我扒着墙垣好奇张望,正好看见她低头摩挲着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她的指尖缓缓划过泛黄的纸页,忽然又用衣袖轻轻擦拭眼角。那一闪而过的泪光,像一颗神秘的种子,在我心中悄然种下了好奇的嫩芽。
我悄悄溜进她的后院。或许是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老奶奶抬起头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噙着未干的泪珠。我一时慌了神,不小心被脚下的青砖绊倒。她急忙起身,缠着的小脚在青石板上踉跄了一下,却还是快步走到我身边。她粗糙的掌心带着经年劳作的温热,轻轻拍去我膝盖上的尘土,轻声问道:“是隔壁家的小丫头吧?今年几岁啦?” 她的声音如同晒暖的棉絮,温柔得让人心里发暖。她眼角堆叠着细密的皱纹,笑起来就像春日里绽放的老槐花,满是岁月的温柔。
“奶奶,我十岁了。您刚才在看什么呀?我看见您哭了!” 我天真地回答道。老奶奶牵起我的手,重新坐回木椅上,温和地问我:“你喜欢看小人书吗?”“什么是小人书呀?” 我歪着头,满脸疑惑地问她。“就是这个,你瞧瞧。” 奶奶说着,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小人书。
我好奇地端详着这本书,封面上 “刘胡兰” 三个大字格外醒目。年轻的女英雄目光炯炯,黑白线条细腻地勾勒出她坚毅的轮廓。我兴奋地翻开书,由于识字不多,奶奶担心我看不懂,便一边轻柔地帮我翻页,一边耐心地讲解:“刘胡兰是个了不起的女英雄,十五岁就加入了共产党,面对敌人的铡刀,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的声音柔和又坚定,混合着槐花的清香,在暑热中缓缓流淌,让那些简单的图文顿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老奶奶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如痴如醉。
望着她因回忆而泪光闪烁的眼睛,我忽然明白,这些薄薄的小册子,原来蕴藏着比小鱼小虾更广阔、更精彩的天地。
这便是我与小人书的初次邂逅,从此便深深爱上了这种独特的读物。
后来,从妈妈那里我得知:老奶奶姓刘,结婚仅一年,丈夫就不幸离世,她独自艰辛地抚养着遗腹子,一生都没有改嫁。如今,儿子和媳妇在城里工作,还迎来了新生命。刘奶奶进城是为了帮忙照看孙子。刘奶奶的媳妇曾经生过一个女儿,可惜八岁那年不慎落水溺亡。
刘奶奶对孙女宠爱至极,常常给她买小人书看。孙女离世后,刘奶奶就时常把那些小人书揣在怀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翻阅,书页都被摩挲得破旧不堪。对于破损的地方,她总是用胶布细心修补。每当目光触及这些书,对孙女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泪水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刘奶奶曾送给我五本小人书,分别是《刘胡兰》《鸡毛信》《平原游击队》《草原英雄小姐妹》和《一块银圆》。每到夏天,我常常躺在竹床上,刘奶奶则坐在一旁,手摇蒲扇,为我讲述各种动人的故事,像牛郎织女、天仙配、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我一边听着故事,一边仰望星空,寻觅牛郎星、织女星和北斗星的踪迹。在刘奶奶蒲扇轻摇的讲述中,童年的星河逐渐编织而成,我伴着故事,悄然进入甜美的梦乡,在梦里追寻着那些故事中的人物,也追寻着自己的梦想。
一个周日的午后,刘奶奶准备去探望亲戚,我吵着要一起去。刘奶奶利索地为我梳起两只羊角辫,系上大红绸花,然后仔细端详着我,轻声赞叹:“真像我的小可爱!” 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为何她的目光中总是饱含着难以消解的温柔与思念,只觉得在她怀里听故事的时光,连夜空的星辰都显得格外璀璨。
刘奶奶挎上小竹篮,我牵着她的衣角,一路上蹦蹦跳跳,踢着小石子,来到了一个小胡同。穿过狭窄潮湿的过道,刘奶奶在一座破旧的小屋前停下。小屋门前较为宽敞,台阶一角矗立着一棵高大挺拔、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充满了勃勃生机。对面有一个小土灶,一只母鸡在上面悠闲地跳来跳去。刘奶奶站在台阶前高声问道:“老哥在家吗?” 随着一阵吱呀声,小屋里走出一位勾腰驼背、拄着拐杖的老爷爷。见到刘奶奶,老爷爷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刘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快叫周爷爷!” 我乖巧地问候:“周爷爷好!” 周爷爷高兴地应着,然后搀扶着刘奶奶进了屋。我也跟在后面。屋里光线很暗,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刘奶奶让我坐在小板凳上,我刚坐下,突然一阵急促的喘气声传入耳中,吓得我不由自主地跳起来,躲到刘奶奶身后。
这时我才看清楚,床上躺着一个人,只露出两只眼睛。周爷爷略显尴尬地对刘奶奶说:“妹子,真是不好意思,吓着孩子了!” 随后,他转身牵起我的手,轻声说道:“乖孩子,到门口去玩吧,爷爷这里有好多小人书,你随便看。” 他费力地弯下腰,打开靠墙角的小木箱。哇!里面竟然藏着许多小人书!我仿佛发现了宝藏,兴奋地翻看着,眼睛都看花了,都不知道该先看哪本好。周爷爷细心地为我挑选了《十五贯》《吉鸿昌》《平原枪声》,递到我手中。我坐在台阶上,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十五贯》情节扑朔迷离,《吉鸿昌》满是铁血丹心,每一本都让我爱不释手。
后来,我从刘奶奶口中得知,周爷爷其实是她的哥哥(刘奶奶的父亲收养的孤儿),而床上躺着的是周爷爷的老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周爷爷新婚第二天,就毅然决然地抛下心爱的妻子,投身抗美援朝战场。在硝烟弥漫的前线,敌人的子弹无情地击中了他的下体,让他从此失去了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能力。周爷爷的老伴身患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四肢逐渐萎缩,手指僵硬变形,终年卧床不起。周爷爷仅靠微薄的残疾补助维持生活。为了生计,他在街道边摆了个小人书摊,还兼卖凉茶。看一本小人书收费三分钱,喝一杯凉茶收两分钱,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勤劳善良的刘奶奶,在 “碧水潭” 畔的河坡上精心开垦了一片小菜园,浇水、施肥,乐在其中。一年四季,园里的新鲜蔬菜常常被她拿去接济周爷爷。看着刘奶奶那双小脚,我主动提出帮周爷爷跑腿送菜,还热心地帮他打扫卫生、打水。之后,我便蹲在木箱前,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带着淡淡墨香味的小人书。周爷爷看到我专注的神情,浑浊的眼眸中便会泛起笑意,那是在艰难岁月里难得的、温暖的光芒。
在寂静的夜晚,我借助昏黄的煤油灯光,沉浸在一本本小人书中,从中汲取了许多知识,享受着其他孩子难以体会的乐趣。
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周爷爷像往常一样推着自制的手推车外出摆摊。夏日的天气变幻莫测,刚才还晴空万里、骄阳似火,转眼间就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惊慌失措的周爷爷急忙收摊回家,可他那瘦弱的身体哪能抵挡得住狂风暴雨。他拼尽全力保护着装满小人书的小木箱,用塑料薄膜紧紧盖住,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孩子。
周爷爷迎着风雨,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一座上坡的小桥时,他怎么使劲都上不去,身子一晃,连人带车一起翻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幸好有热心的路人及时发现了这位可怜的老人,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卫生所。
周爷爷病倒了,小腿骨折,还发起了高烧。腿打上石膏后,他被刘奶奶接回了家。
照顾周爷爷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刘奶奶肩上。她用冷毛巾敷在周爷爷的额头上,昼夜守护了两天两夜。在自己家里变着花样做饭,炖汤、熬小米粥…… 做好后亲自送到周爷爷家。与此同时,刘奶奶还要照顾小孙子,每天都忙得疲惫不堪。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很是心疼,便主动承担起送饭的任务。每天放学后,我提着小饭篮往返于周爷爷家,看着他痛苦、憔悴的样子,我再也不忍心借阅他家的小人书了。
有一天,我送完晚饭,帮周爷爷打扫完卫生,正准备回家,周爷爷突然叫住我:“孩子,你怎么不看小人书了?” 他那双充满慈爱却略显浑浊的眼睛,让我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周爷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孩子,没关系的,看爷爷的书不用不好意思,你尽管看。” 我满怀感激地说:“谢谢周爷爷!” 随后,我像得到了允许一样,迫不及待地跑进屋内,打开小木箱。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熏倒。我轻轻触摸那些小人书,潮湿的触感让我心里一紧,连忙把小木箱拖到大门口。唉,小人书全都受潮了,有的还粘连在了一起。我失望地坐在台阶上,难过地看向周爷爷。
周爷爷满脸困惑地望着我,拄着拐杖缓缓走到小木箱前,看到自己心爱的小人书变成这副模样,不禁老泪纵横:“都怪我啊,终究还是没保护好你们!”“我帮您拿回家晒晒吧,还能接着看的。” 我赶忙安慰周爷爷。

于是,我带回了一百多本小人书。在烈日的照耀下,我和刘奶奶在后院里,小心翼翼地用小刀片将一本本粘连的小人书逐页分开,再慢慢翻晒。刘奶奶一边忙碌,一边心疼地念叨:“这可是他的心头肉啊,能救回几本是几本吧!”
经过我和刘奶奶的共同努力,终于有七十多本小人书恢复了可读的状态。然而,这些小人书就像经历了一场劫难的幸存者,模样让人十分心疼。
我陆续把整理好的小人书送到周爷爷手中,他紧紧地抱着这些书,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泪水止不住地流。
还有二十多本小人书已经无法修复,残破得不成样子。我担心周爷爷看到会伤心,就一直以 “还没整理好” 为借口瞒着他。刘奶奶劝我说:“丫头,别送过去了,你自己留着吧。多少还能翻看几页。” 于是,这些伤痕累累的小人书,连同刘奶奶送给我的那五本小人书,一起被我放在了父亲的小书柜里。
后来,父亲被划为右派,下放改造,去了一所偏远的乡村中学教书,我也跟着父亲一起离开了刘奶奶和周爷爷。再后来,父亲得到平反,调回城里教书,我中学毕业后也和母亲团聚了。
我在外地参加工作两年后,家里终于买了新房子。搬家的时候,我问母亲那些小人书的下落,母亲说:“你上中学后,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你借一本,他借一本,说是借去看,可都没还回来。那些小人书虽然破旧,但孩子们看得可入迷了。” 最后,母亲在小书柜里只找到了一本《七侠五义》。
望着这本泛黄的小人书,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刘奶奶和周爷爷的身影瞬间浮现在眼前。
母亲告诉我,刘奶奶一年前因高血压去世了。刘奶奶儿子的单位新分了大房子,一家人都搬走了。听到这个消息,一股伤心和失落感涌上心头,我的眼角泛起了泪光。
母亲赶忙安慰我:“你周爷爷还挺好的,他老伴早些年就走了,现在周爷爷住在镇上的福利院。” 听到这话,我转身朝着镇上的福利院飞奔而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福利院,在院长的带领下,终于见到了无数次在梦中牵挂的周爷爷。福利院的阳光很温暖,周爷爷静静地躺在靠窗的藤椅上,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像是在缅怀逝去的岁月,又像是在思念亲人和战友。院长告诉我,周爷爷患上了轻微的老年痴呆症。
我轻轻地走到周爷爷身边,蹲下身,把《七侠五义》放在他手里:“周爷爷,您的小人书……”
周爷爷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苍老的手指缓缓划过封面,就像在抚摸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那一刻,时光仿佛回到了那个蝉鸣阵阵的午后,刘奶奶讲的故事、周爷爷的小木箱,以及那些在油墨香中度过的岁月,都在这泛黄的纸页间重新鲜活起来。
如今,碧水潭的水依旧潺潺流淌,岸边的平房早已变成了高楼大厦。但每当我翻开珍藏的小人书,总能看见刘奶奶在槐树下翻书的身影,听见周爷爷打开木箱时的吱呀声。那些黑白的线条,在岁月的沉淀中早已染上了温暖的色彩,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它们是童年的灯塔,照亮了我懵懂的时光;它们是岁月的琥珀,封存着两代人在苦难中坚守的温情与希望。
【作者简介】
蒋志红,女,回族,湖北仙桃人,现居广东深圳。从事写作30余年,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省内外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400多篇(首),作品多次在全国文学大赛中获奖。出版散文集《走在深圳》《心城》《笔走红尘 墨香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