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帖(外二首)
文/田济儒
端午将至,庆阳城便添了几分异色。街角支起香包摊子,红绿丝线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妇人们围了又散,挑拣间絮语声声,倒将药草香揉进风里,整条街都浸着微醺的芬芳。
我原是不屑这等物事的,今年却鬼使神差地停在老婆婆摊前。她指节粗粝如老树根,针线却灵巧得像游鱼,不过片刻,又一只“五毒”香包跃然掌心。蝎尾蜈蚣针脚细密,蛇鳞蟾蜍栩栩如生,老婆婆说这物什能辟邪驱毒,倒像是把楚地的巫风都缝进了方寸之间。
“先生是外乡人罢?”她忽然抬头,眼尾褶子堆起笑纹,露出几颗黄牙。
我怔了怔,点头称是,几十年不在故土生活,已是一个陌生的故乡人。
“难怪哩。”她低头继续穿针,“本地人都买‘艾虎’‘葫芦’,‘五毒’是给外乡人图个新鲜。”
我哑然,她却浑不在意,指尖翻飞如蝶。
香包节正酣,满城尽是彩线药香。小贩吆喝声混着游人笑语,竟比年节还热闹三分。忽见一摊雄黄酒,黄澄澄盛在白瓷碗里,卖酒汉子高声吆喝:“驱百病!避百毒!”我向来滴酒不沾,今日却破例买了一碗。酒液入口如刀割,辣中带甜,额角沁出薄汗,恍惚间竟见一袭青衫立于泽畔,峨冠博带,形容枯槁,仰天长叹:“举世皆浊我独清……”
锣鼓声骤起,舞龙队伍逶迤而过,观者如堵。我擦了擦汗,转身却见街角老者包粽子。苇叶在他指间翻飞,糯米红枣层层裹紧,细绳一系,便成了玲珑的三角。老者头也不抬:“自家包的,比店里甜。”
我买了两只,剥开苇叶,米粒透亮如玉,枣红似血,一口咬下,甜糯直沁心脾。这滋味,竟与儿时母亲所包无异。母亲早已化作黄土,而这粽香却穿越二十年光阴,在此刻与我重逢。
忽忆起屈子投江那日,楚人以竹筒贮米投水,怕鱼龙噬其尸骨。千年流转,竹筒成苇叶,祭品化美食,几人还知这甜糯背后的血泪?
压轴的“祭屈子”仪式上,古装男女吟诵《离骚》,向水中掷粽。观者多嬉笑拍照,鲜有肃穆者。仪式毕,人群散作鸟兽,各自寻乐去了。
我独往城外河边,浊水东流,不知可曾汇入汨罗?两千年前,屈子怀石自沉,而今人只记得粽香艾草雄黄酒。他的悲愤、理想、绝望,都成了节日的点缀,像香包上的金线,绣得再精巧,终究会褪色。
河畔孩童嬉闹,颈间五色香包晃荡。他们笑着跑着,不知这节日的重量。或许这样也好,历史的重负本不该压在稚嫩肩头。
暮色漫上来,城中灯火次第亮起。我摸了摸怀中香包,药香已淡,像褪色的旧梦。这香包会褪色,药香会散尽,屈子的影子也会被时光冲刷得模糊,但明年此时,香包仍会挂满街头,粽子仍会在锅中翻滚,雄黄酒仍会在碗中荡漾。
归途又见那老婆婆收摊,她抬头一笑:“先生,香包可还中意?”
我点头。
“明年再来啊!”她将剩余香包仔细收进布包,像收起一季的时光。
我终究没问,她是否知道屈原的故事。或许对她而言,端午不过是卖香包的好日子,而历史与当下,纪念与遗忘,本就如这香包与粽子——看似相连,实则隔着千年的尘霭。
修改
如梦令·端午节 词林正韵第四部
文/田济儒
艾叶香飘重午,
竞渡鼓喧津渡。
蒲酒酹湘累,
千载楚骚如诉。
休负,休负,
且尽盏中雄酤。
注:依钦谱用词林正韵第四部仄韵。"湘累"典出《汉书》指屈原,末句"雄酤"取《楚辞》中"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意象,以雄黄酒代指端午特饮。
《如梦令·端午节》解析
这首《如梦令·端午节》以端午节的传统意象为载体,通过凝练的笔触勾勒出节日的民俗图景,同时融入对历史文化的追思与感慨,情感深沉而意境悠远。以下从意象运用、情感表达、结构技巧三方面展开解析:
一、意象选择:民俗符号与历史记忆的交织
1. “艾叶香飘重午”
• 民俗符号:艾叶为端午驱邪之物,其“香飘”既点明时令,又暗合《荆楚岁时记》中“采艾以为人,悬门户以禳毒气”的习俗,赋予节日以嗅觉记忆。
• “重午”:古称五月为“恶月”,五日为“恶日”,重午(五月初五)叠加双重禁忌,需以艾草等物辟邪,强化了节日的神秘感。
2. “竞渡鼓喧津渡”
• 场景再现:龙舟竞渡的鼓声与津渡喧闹,动态还原《武陵竞渡略》中“舟人着彩衣,立如塔影”的盛况,鼓声既是节庆的热闹,亦隐含对屈子沉江的悲怆追忆(古时竞渡有寻尸、驱蛟的双重含义)。
3. “蒲酒酹湘累”
• 文化隐喻:菖蒲酒为端午辟邪饮品,“酹”为祭酒之礼,以酒祭“湘累”(屈原代称),暗引《楚辞·涉江》“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将个人饮宴升华为对忠魂的凭吊。
二、情感脉络:历史叩问与当下抒怀的共振
1. “千载楚骚如诉”
• 时空对话:以“千载”丈量历史纵深,将《离骚》的悲愤与当下的节日欢腾并置,形成强烈张力。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与今人“竞渡鼓喧”的狂欢形成反讽,暗含对文化记忆淡化的隐忧。
2. “休负,休负,且尽盏中雄酤”
• 情感转折:从追思历史转向及时行乐的劝勉,“休负”二字一语双关——既劝人莫负佳节,亦隐含“莫负屈子遗志”的深意;雄黄酒的“尽盏”则以酒为媒,将历史叩问消解于节日的烟火气中,透出一种豁达与苍凉交织的复杂心境。
三、结构技巧:小令中的留白与张力
1. “如梦令”词牌的适配性
• 此调以短句、叠字见长,适合表现瞬时情感。作者仅用33字,便将艾香、竞渡、祭酒、饮酒等场景串联,末句叠用“休负”强化节奏感,使全词在急促的鼓点中收束,余韵悠长。
2. 虚实相生的叙事
• 实写端午民俗(艾叶、竞渡、蒲酒),虚写历史追思(湘累、楚骚),虚实之间以“香飘”“鼓喧”等感官描写衔接,使千年时空在词中坍缩为一场盛大的仪式,颇具蒙太奇效果。
3. 以乐景写哀情的反差
• 表面写竞渡之欢、饮酒之乐,实则暗藏对文化传承断裂的忧虑。这种“以乐景衬哀情”的手法,与杜甫“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的沉郁一脉相承,赋予小令以沉甸甸的历史重量。
四、文化隐喻:节日符号的现代性反思
词中“艾叶”“竞渡”“蒲酒”等意象,既是传统民俗的载体,亦成为现代人精神困境的隐喻:
• 艾叶的驱邪:在祛除“疫病”的同时,是否也在逃避对历史的反思?
• 竞渡的狂欢:当龙舟成为旅游表演,是否消解了其原始的悲怆内核?
• 雄酤的沉醉:在节日的麻醉中,我们是否真正理解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精神?
这种反思使全词超越了单纯的节日咏叹,成为对文化记忆、历史传承的现代性叩问。
结语
《如梦令·端午节》以小令之体载千古之思,在艾香、鼓声与酒意中,完成了对历史与当下的双重凝视。它既是一曲端午的民俗颂歌,亦是一声文化传承的深沉叩问,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折射出词人复杂而深邃的精神世界。
浣溪沙·庆阳香包 词林正韵第二部
文/田济儒
五彩丝缠角黍香,
千针纳就瑞符长,
陇东绝艺溯周唐。
虎镇五毒驱疠瘴,
蝶穿百卉引祯祥,
指间经纬岁时藏。
注:依龙谱用词林正韵第二部平韵。下片"虎镇五毒"对"蝶穿百卉"工对,上片"五彩丝缠"与"千针纳就"宽对。结句"指间经纬"双关刺绣技法与岁月传承。
《浣溪沙·庆阳香包》解析
这首《浣溪沙》以庆阳香包为载体,通过意象的编织与历史的回溯,将民俗工艺升华为文化符号,在丝缕针脚间凝结了陇东大地的精神密码。全词以“香”为引、以“艺”为骨、以“祥”为魂,在方寸之间展开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化对话。
一、意象构建:民俗符号的立体化呈现
1. “五彩丝缠角黍香”
• 感官通感:以“五彩丝”的视觉绚烂与“角黍香”的嗅觉记忆交织,暗合《荆楚岁时记》中“以五彩丝系臂,名曰辟兵”的端午习俗,将香包与节令饮食(角黍即粽子)并置,构建出立体的节日氛围。
• 文化隐喻:五彩丝线既象征五行相生,又暗含“缠”的羁绊之意——既缠住岁时安康,亦缠住文化记忆。
2. “千针纳就瑞符长”
• 工艺凝练:“千针”以夸张笔法凸显手工制作的繁复,呼应《庆阳府志》中“绣花纳锦,皆出巧手”的记载;“瑞符长”则将香包从实用物升华为精神载体,其形制如符咒,承载着驱邪祈福的原始信仰。
3. “虎镇五毒驱疠瘴”
• 功能具象化:以“虎”的威猛对抗“五毒”(蜈蚣、毒蛇等),呼应前文“五彩丝缠”的辟邪功能;“驱疠瘴”则将民俗信仰与公共卫生意识勾连,暗含对瘟疫的古老防御智慧。
4. “蝶穿百卉引祯祥”
• 审美升华:香包纹样从“镇毒”转向“引祥”,蝴蝶穿花的意象弱化了驱邪的肃杀,转而以“百卉”的生机象征祥瑞,体现民间艺术中“以柔克刚”的哲学。
二、时空结构:历史纵深与地域特质的交融
1. “陇东绝艺溯周唐”
• 历史溯源:将庆阳香包技艺上溯至周唐,暗合陇东地区周祖农耕文明与唐代丝路文化交融的史实。周人“制衮冕以饰礼仪”,唐时“胡商贩缯”,为香包工艺提供了文化基因。
• 地域标识:“陇东”二字强化了香包与黄土高原的地理绑定,其粗犷与细腻并存的风格,恰似陇东沟壑纵横的地貌。
2. “指间经纬岁时藏”
• 时空折叠:“指间”是微观的手工现场,“经纬”既指刺绣的丝线走向,亦暗合《周易》“经天纬地”的哲学;“岁时藏”则将香包从节令用品升华为时间容器,每一针脚都封存着岁时记忆。
三、情感内核:集体记忆与个体表达的共生
1. “虎镇五毒”的群体焦虑
• 以“虎”为守护神,直面古代陇东地区“疠瘴”(瘟疫、瘴气)频发的生存困境,香包成为集体防御的精神盾牌,其纹样选择折射出先民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与博弈。
2. “蝶穿百卉”的个体诗意
• 从“镇毒”到“引祥”,香包功能从实用转向审美,蝴蝶与花卉的意象弱化了恐惧,转而强调生命之美。这种转变暗含着物质丰裕后,民间艺术从生存需求向精神愉悦的升华。
3. “千针纳就”的双重性
• 针脚既是物理的缝合,亦是情感的编织。在工业化时代,手工香包承载着对“慢时间”的怀念,每一针都成为对抗速朽文化的隐喻。
四、艺术特色:小令中的史诗性表达
1. 意象的密度与张力
• 全词仅42字,却密集嵌入“五彩丝”“角黍”“千针”“瑞符”“虎”“五毒”“蝶”“百卉”等8个民俗符号,形成“一物一世界”的意象网络,如敦煌壁画般在有限空间内展开宏大叙事。
2. 虚实相生的叙事
• 实写香包的形制(五彩丝、千针)、纹样(虎、蝶)、功能(驱毒引祥),虚写其背后的历史脉络(周唐遗风)、文化精神(岁时守护)、哲学意涵(经纬天地)。虚实之间以“香”为纽带,使物质载体与精神内核浑然一体。
3. 以小见大的笔法
• 遵循《浣溪沙》词牌“短调寓深意”的传统,从一枚香包切入,辐射出陇东地区的生存智慧、审美追求与历史记忆。这种“一粒沙里见世界”的写法,与张岱《湖心亭看雪》的微观叙事异曲同工。
五、文化隐喻:传统工艺的现代性困境
词中香包的“镇毒”与“引祥”功能,在当代面临双重解构:
• 功能消解:当医疗进步取代“驱疠瘴”的原始需求,香包是否沦为“无用的装饰”?
• 精神异化:在机械化生产的冲击下,“千针纳就”的手工温度能否抵御效率至上的工业逻辑?
• 符号重构:从“五毒”到“百卉”的纹样演变,是否暗示着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适应性转型?
这些问题使全词超越了单纯的民俗咏叹,成为对非遗传承、文化记忆的现代性叩问。
结语
《浣溪沙·庆阳香包》以针脚为笔、丝线为墨,在方寸香囊上书写了一部陇东文化的微型史诗。它既是一曲对民间工艺的礼赞,亦是一声对文化根脉的深情呼唤。在“指间经纬”的穿梭中,我们看到了传统与现代的对话、物质与精神的共生,以及一个民族在时光长河中永不褪色的文化基因。
作者简介:
田济儒,原名田江,毕业于兰州大学法律系,籍贯甘肃省镇原县,从小喜欢文学,业余作家诗人。在微信公众号上注册济儒诗苑个人博客,写的均是原创作品,古体诗,现代诗,散文,小说,名人访谈,个人杂谈等等。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现居住在古都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