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得去的是老家,回不去的是故乡
2025年5月28日 于南京
离开老家浙江海宁,整整13199天,36年零2个月。时间就像一条宽阔而湍急的河流,把我卷进外面的世界,冲到异国他乡。但那条河的源头,却始终在我心里蜿蜒流淌,拍打着童年的岸边,拍打着我记忆深处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这么多年过去了,上一辈的老人多数已经作古,年轻一代的晚辈也多半认不出我是谁。回到故乡,碰到发小,彼此却已言语隔膜。他们大多仍在田间劳作,或在镇上打零工,日子过得朴素而辛苦。站在他们中间,我像一块被岁月和雨水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只能默默点头微笑,插不上话,也融不进去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句诗我小时候背得滚瓜烂熟,没想到有一天,竟成了我人生最贴切的写照。说是“回家”,其实更像是翻开了一本泛黄的日记本,页页都写着温暖,也写着叹息。
这次从美国回来,是这些年来我待得最久的一次。趁着时间还宽裕,我回了两次老家。
第一次是清明节,去祭祖。恰逢父亲八十岁生日,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围桌而坐,说说笑笑。父亲格外开心,饭后坐在门口,拄着拐杖,笑着念叨了许久那顿饭的热闹。虽然我们早去晚归,只停留了一天,但我知道,对他来说,这一日胜过千金。我暗下决心,以后每年都组织一次团聚——能聚几次是几次,人生哪有那么多“以后”可等?
第二次回去,是特意去看看老宅——确切地说,是老宅的废墟。屋子早拆了,只剩下一地断砖残瓦。后门外的那片竹园还在,邻居家的几棵箬竹仍倔强地挺立着。箬竹,是小时候我们家用来包粽子的,那叶子宽厚韧实,天然带着竹香,用它包出的粽子,连煮出来的汤水都透着一股清香,是端午节记忆里最醇厚的味道。
我站在废墟之中,耳边仿佛又响起雨打瓦片的声音,鼻子里浮现出羊骚与炭火交融的气息,记忆一页页翻涌而来。
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老宅,屋屋相连,中间一条长长的廊道。廊顶是油漆斑驳的木梁,柱子下面是被岁月磨得圆润的石墩。雨天我们小孩就在廊下跳格子、翻石子,大点的哥哥姐姐围坐着打牌。屋檐滴水,脚步声哒哒,一派热闹与温情。
我们家是个大户人家——不是说富裕,而是人多。爷爷兄弟姐妹一大串,爸爸那辈更是兄弟五人加一个妹妹。分家时,我家只分到了一间偏屋,和一间自搭在后门的羊棚。羊棚的墙是用绿麻杆和黄泥糊成的,屋里终年弥漫着羊骚味,夜里听得羊咩咩叫,仿佛催眠曲,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
那时的“卫生”概念极其模糊。跳蚤虱子成群,爸爸用六六六粉撒床底,甚至往我们头上倒——那可是剧毒农药!我小小年纪,头皮几乎没长毛,就被灌了“化疗”套餐。现在想来不寒而栗,但那时候人穷命贱,真中了毒,也舍不得上医院。
我睡的床,是两张长凳拼出来的木板床,底下垫稻草,上面盖草席。我那床“来历非凡”,是我爸从坟地里扒来的旧棺材板。门板一块,床板一块,他还挺自豪地说:“你看这木头,多结实!死人用的都不坏!”我就这么从七岁睡到十七岁,睡出了阳刚气,也睡出了几分对鬼神的敬畏。
妈妈的嫁妆是几床棉被和一个铜火炉。冬天放点炭火,炉子塞进被窝,整个屋子立马暖和得跟春天似的。家里有两个暖水瓶,是稀罕物。有一年,我一时顽皮把桌子掀翻了,瓶碎南瓜滚,爸爸勃然大怒,当场逼我外婆赔瓶子。外婆心疼我,哭着把织好的布卖了才买了新的。那时候人穷,哪里顾得上讲理?现在回头看,也理解父亲那种穷怕了的脾气。
村里有户大户人家姓杨,院前有棵大枣树。那年我贪嘴,月黑风高夜去偷枣,不料人小枝细,一下就从树上摔了下来,惊动了人家。他们开门,拿电筒照了照,却没说一句话就又关了门。我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心里却有种莫名的感动——他们明明看见了,却保全了一个小孩子的尊严。这份善意,我至今铭记。
当然,也有心肠狠的。那时候是生产队制度,大家集体干活、集体养猪。每个全劳力一天工资一毛钱,吃饭在大锅灶,孩子总是吃不饱。我和发小去偷红薯,我刨了三个,他刨了两个,被队长抓了个现行。爸妈被迫戴高帽游街示众。回家后,我被揍得皮开肉绽。第二天天未亮,我气不过,拿起家里菜刀,冲到队长家的自留地,一刀刀把他一年的绿麻全砍光了。天亮时,村里只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爸爸知道是我干的,却死咬不是我,脸上是愤怒,眼里却有一丝不忍。
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过年。
那是一年中最绚烂的一页。孩子们穿着新衣,光着脚走泥路,鞋拎在手上,快到亲戚家门口才穿上。有一年去留良镇的姑奶奶家,下大雨,我们一家坐乌篷船,大伯撑船,船舱里说笑连连,那种亲情的温度,穿过三十六年依然温暖。
拜年是一门学问。每家都会送一条白切糕,上面写着名字,下回人家来你家就得还回一条。吃饭讲规矩,每家切一块大肉放碗里,不是让你吃,是让你“看”。夹给你时,你得懂事,把它放到碗边,吃完饭再还给主人——因为他们明天还要继续用。
偶尔有富裕点的亲戚,悄悄把小块瘦肉塞给我:“这块给小孩吃。”我会偷偷看看父亲,他若点头,我才敢吃。那块肉,香得像神的恩赐,胜过日后我在国外吃的所有牛排鹅肝。
正月十五那天,爸爸把半个猪头与老腌菜一同蒸,香气扑鼻。我守在锅边,等那一碗浓汤拌饭,能吃三大碗。那味道,世界再大,也再也吃不到了。
如今,老家的房子全拆了,换上了整齐漂亮的三层楼房,外形像别墅,气派得很。但那屋里的气息,却空荡得可怕。没有谁再会来借酱油,没有人还会送几根黄瓜。邻里之间的关系,从“你家小孩感冒我也担心”,变成了“关我什么事”。
“老家”还在,但“故乡”却悄然搬走了。
故乡是什么?是一口水井、一棵箬竹、一块旧棺材板,是那些年你最穷最苦的时候,却依然被深深爱着的地方。它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某个村落,而是一种心灵的归属。
如今我回国的机会越来越少,可对故乡的思念却愈发浓烈。人在远方,越是奔波,就越会怀念那个柴火饭香、鸡犬相闻的旧世界。
当我站在异国街头,风中飘来一缕饭香,我会猛然想起那碗蒸肉和老腌菜的味道。那味道不在舌尖,而在心里,在我记忆深处,叫作“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