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巧珍,生于1944年6月,蒲城县陈庄思补人,初中文化程度,中共党员,政工师。1965年5月长安社教结束后被中组部吸收为国家干部。先后在蒲城县蔡邓、罕井、龙阳等地工作,历任妇联主任、党委秘书、团委书记等职,后调入县乡企局搞内审工作,2000年退休。热爱生活,与人为善,喜欢读书和写作。
寻梦库峪河
六十年后的深情回望
—— 一位岁月老人追寻征途的起点
文/刘巧珍
5月11日,小儿子带我踏上了游览安康、商洛的旅程。两地的湖光山色、秀峰丽水,如诗如画,令我神清气爽、乐在其中。
5月14日下午在返程路过长安时,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愈加强烈:想去61年前参加“社教”(社会主义教育)工作过的库峪口十里庙村看看。
我满怀期待地对儿子说:“咱们去库峪口十里庙村看看吧。”儿子欣然同意。
我们兴高采烈地到达库峪口,却被山口执勤的工作人员拦下,告知进山需提前预约。我们百般解释、再三恳求,但却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返回蒲城。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连日旅游的愉悦被这未能如愿的失落冲刷掉了大半,心里充满遗憾与不甘。
61年前,20岁的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作为青年积极分子,有幸入选社教工作组,来到长安县库峪口十里庙村,投身社会主义教育工作。半个多世纪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但那段艰苦却充满革命理想与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至今仍鲜活地在我的记忆深处,每一幕都清晰如昨,恍若发生在眼前。
第二天早晨,朋友前来看望我。我向他倾诉了心中渴望在有生之年重回库峪口十里庙村看一看的心愿。朋友深受触动,当即表示:“大姐,我来帮您预约。”很快,他不仅预约成功,还热心地安排好车辆,并建议次日一早出发。那一刻,我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赶忙将这个喜讯告诉给在西安工作的大孙子牛天。
5月16日清晨6点,我便迫不及待地起身。简单用过早餐,收拾好行李,站在大门外翘首以盼。不多时,车子准时到达,朋友也一同前来。我们一行四人于9点从蒲城出发,向着我心心念念的终南山库峪口十里庙村疾驰而去。
车子在宽阔平坦的马路上风驰电掣般疾驶,道路两旁绿树成荫,宛如一条绿色的长廊。沿途景致不断变换,城市的高楼大厦一晃而过,渐渐消失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生机的田园风光。但此刻的我,几乎无心欣赏窗外的美景,只盼着能早点到达目的地。车轮飞速向前,尘封已久的记忆也随之缓缓开启,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那段难忘的岁月……
参加社教那阵,条件相当艰苦,我们与山里的乡亲们同吃同住同劳动。白天,一同上山砍柴、割梢子,沉重的背篓压在肩头,却压不垮我们的热情;一起打草鞋、扎粘子,上山采摘核桃、打栗子、掰玉米,金黄的玉米棒传递着丰收的喜悦;一同往地里送粪,沾满泥水的裤脚见证着我们的艰辛;夜晚,在昏暗的油灯下,我们组织大家学习党的政策、路线和方针,或是走家串户访贫问苦,开办夜校教群众识字,为他们解决生活中遇到的实际问题。尽管日子清苦,却磨砺了我的意志,为我以后几十年的工作和人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随着车子前行,终南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连绵起伏、巍峨苍翠的山峦,时隐时现,仿佛在向我招手。此刻,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贺敬之《回延安》里的诗句:“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千声万声呼唤你——母亲延安就在这里……”我虽然是一位八旬老人,却像一位即将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满心的激动难以自抑,就想立刻下车,奔向终南山深处。在我心中,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就是我魂牵梦绕的圣地,是我心中的“延安”!
车子顺利地驶入了库峪口,沿着蜿蜒曲折、傍河而筑的水泥前行。道路一侧是悬崖峭壁,犹如大自然的天然屏障;另一侧是库峪河,河水虽小却潺潺流淌,宛如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四周层峦叠嶂,满目苍翠,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绿色画卷。途中短暂休息时,我站在终南山脚下,凝视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山路,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1964年10月7日到这里时,我还是个怀揣热血与崇高革命理想的青春少女,一心想为这片贫瘠的土地奉献自己的力量。如今,61年过去了,岁月染白了我的黑发,在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可我对这片土地的思念与眷恋,却从未有丝毫的减少,反而愈发浓烈。
11:50分,车子稳稳停在了库峪河村委会的院子里。这里正是当年社教工作队居住的庙底子旧址。下车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泥土芬芳与花草清香,那是记忆中最亲切的味道。听到车声,村干部们纷纷从房子出来。我赶忙上前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年轻的村书记陶斌同志热情地握住我的手,对我们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还贴心地安排我们在树荫下的桌案旁休息,并让人烧水沏茶。
交谈中,我惊喜地得知,陶斌竟是当年贫协主席陶欣荣的孙子。他不仅是长安区人大代表,还已担任三届库峪河村书记十多年。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心中感慨万千,仿佛看到了当年红色精神的延续与传承。
“一枝一叶总关情。”我饱含深情地向他们讲述起当年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时候,山里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群众生活贫困、文化落后。大家顿顿吃的是洋芋玉米糁,很少能见到白面馍,不少人包括我们工作队员,都因营养不良而腿脚浮肿。队里的会计就不识字,只能用简单的以物记事的方式记账;有的村民连毛主席和雷锋的画像都分不清。当地流传的顺口溜生动地描绘了那时的景象:“人无厕所猪无圈,提上裤子满山转,石头后面大小便,喝了糊汤(玉米糁)才算饭”。还有“上山张嘴,下山蹲腿,喝的山泉水,吃饭跑断腿。”这些的的确确就是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回忆往昔的艰苦岁月,如今在我心中只留下美好的怀念,那些过往如数家珍,每一个故事都值得娓娓道来,细细品味。村委会的干部们听后,深受感动。陶斌感慨地说:“听老前辈讲完这些,才真切感受到如今的生活与过去相比,真是天壤之别,这幸福生活真的来之不易啊!你们当年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工作,太不容易了!正是由于你们打下的坚实基础,村民的精神面貌才有了根本的转变。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在党的好政策扶持下,我们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库峪原来的西木斯大队、红庙子大队和十里庙大队合并成了库峪河村,全村一千多口人,现在主要靠发展旅游业和农家乐增加收入,山里的住户大都搬迁到公路沿线,大家安居乐业,日子越过越红火!”
随后,陶斌领着我挨家挨户走访。途中,碰到一对年轻夫妇,男的恰好也姓陶,是当年我房东的孙子。刹那间,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难掩激动,急切地询问起他家里的情况。他的回答却让我心中一颤,原来长辈们都已离世。一时间,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后,我只能真诚地祝福他们一家生活幸福。
沿着蜿蜒的山路继续向上,我们遇到了一位81岁的老人。交谈中得知,她原是磨针冠村的姑娘,后来嫁到十里庙。她的老伴82岁,过去是队里的会计,如今在家安享晚年。老人热情好客,让办“农家乐”的儿子把她的老伴叫过来,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这对夫妇对原十里庙大队各户村民的情况很了解,于是便详细地给我介绍着。岁月无情,人世更替,绝大部分老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他们的子孙们有的还在这片土地上坚守着,有的则奔赴大城市开启新的生活。我问起原大队书记周明才一家人的状况,陶斌说周明才是他的姨夫,也已经去世了。不过周书记的儿孙很有出息,都在城里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很好。
当我问到当年房东陶生春家的情况时,老人告诉我,上一辈人都走了,只剩孙子还住在附近的山上。我当即表示一会儿想去看看,老人却劝我:“山高路远,你恐怕上不去。”这时,另一位老人紧紧拉着我的手,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说:“昨天晚上做梦就梦到你来了,没想到今天你真的来了!看,我们这不是见面了吗?这一定是缘分,是天意啊!”她感慨地说道:“你年龄也大了,都过去60多年了,还惦记着这里的父老乡亲,惦记着这里的山山水水。这么多年,我从没有见过离开的干部还回来探望过我们,就只有七十年代的插队知青回来过一次。”她亲切地称我为大姐,接着说:“大姐,你就在我们这儿住一段时间吧!这地方空气好,养人,我们包吃包住。你和村民们多亲近亲近,拉拉家常,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听着她质朴又恳切的话语,我眼眶一热,喉咙哽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这就是我们可亲可敬的老百姓。望着他们亲切的面庞,1965年5月12日的场景又如过电影般在我脑海中清晰浮现。那天,我们社教工作结束,即将离开十里庙村。村民们舍不得我们走,步行十里山路,一直把我们送到库峪口。他们有的拿着几个鸡蛋,有的带着一些山果,塞到我们手里,让我们在路上吃。大家双手把住接我们的大卡车不让走,说不完的知心话,道不完的离别情。那个时候,共产党和老百姓的关系,真真正正是鱼水情深,密不可分。我虽未曾见过瑞金老百姓十送红军的场景,但这里群众对我们的依依不舍,十里相送,又何尝不是同一种深厚的情结?这送别的场面,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底,终生难忘!
我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畅聊着这片热土的巨大变化。趁饭菜还没上桌,老人的儿子提议:“阿姨,您和村书记还有我爸妈合个影,留个纪念吧!”于是,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的遮掩中,我与他们留下了珍贵的合影。这张照片,见证了这里60多个春秋的风风雨雨和沧桑巨变,我心潮澎湃,再次热泪盈眶。我激动地对他们说:“几十年来,你们用勤劳的双手把这里建设得这么美好,真是太了不起了!”陶斌笑着对我说:“奶奶,我家就在村委会旁边,一会儿您去看看。而且我还是你们渭南下邽的女婿呢!”我也笑着打趣道:“哦,那你还是渭南的半个儿子呀,这也许又是一种奇缘吧!”
山间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与库峪河潺潺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温暖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仿佛一双温柔的手,抚慰着我的心灵。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那么清新,那么自然,让我感觉仿佛置身于人间天堂,又像是在梦幻之中。今天重回终南山,重回库峪河,重回十里庙,多年的愿望最终得以实现,一桩心事总算得以了却。今天的种种遇见,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就是我与这片土地不解的生命之缘吧!
这时,饭菜端上了桌,是极具山里特色的四菜一汤。清香四溢的洋槐花炒鸡蛋、肥而不腻的黑猪腊肉炒青椒、鲜美爽滑现磨的水嫩豆腐、色彩诱人的醋溜土豆丝,还有金黄喷香的玉米糁。尝上一口,清爽可口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散开,香味扑鼻,我仿佛又尝到了当年的味道。我血糖高,平时是不能喝稀饭的,但那天,我却破例喝了一碗玉米糁,只觉得格外香甜。这土豆丝,这玉米糁,再次勾起了我那些难忘的回忆。主食是味道独特的藿香煎饼,我平生从未见过。我特意对女主人说:“给我一点藿香叶吧,回去也想试着做煎饼。”她抱歉地说干叶子已经用完了,随后便热情地从对门亲戚家采摘了一把鲜嫩的藿香叶送给我。
吃完饭,我便去结账。男主人连忙拦住,说道:“阿姨,您大老远来看我们,这饭钱就免啦!”我笑着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可一直牢记着呢!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当年就是这么做的,哪有吃饭不给钱的道理呀?”
我又向陶斌问这条公路的情况。他介绍说:“这条路全长40公里,是前些年政府投资开山炸石修筑的,向南一直延伸到终南山主峰,到此车就无法通行了,再往前就得步行翻山,翻过那座山就是柞水县。”于是,我们又沿着库峪河南上看看。一会儿在较为平坦的公路处停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库峪河河底,精心挑选了五块色彩斑斓的小花石,用清澈的河水仔细冲洗干净,如获至宝般放入车中收藏起来,以此作为永久的留念。
库峪河的水清澈见底,小鱼在水中欢快地游弋嬉戏,活泼可爱。满山茂密的树荫为小溪撑起了一把把绿伞,将其温柔地笼罩着。此时此刻,色彩鲜艳的山花遍野绽放,散发出诱人的芳香,引得无数蝴蝶蜜蜂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勤劳的山民们在路旁种的洋芋等各种蔬菜,嫩绿葱郁,生机勃勃。村民们风格各异的房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公路旁,与这如诗如画的美景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和谐美好的图画。有的青年学生架起画板在此写生,用画笔记录下美好的瞬间;有的人悠闲地露营野炊,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有的人则围坐在一起打牌取乐,欢声笑语回荡在山间,好不快活。这山、这水、这人、这景,就像一幅幅神奇美丽的画卷,让人心旷神怡,陶醉其中,流连忘返,回味无穷。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我好想在这里租住一间小房子,平日里读读书、写写文章,过着安静悠闲、舒适惬意的生活,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度过余生……
从上面返回来,我们再次途经村委会门前,下车与村干部们作最后的告别。陶斌亲切地说:“阿姨,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您下次来提前打个电话就行,不用预约”。我感动不已,再次恋恋不舍地与他们握手道别,再一次环顾四周,凝望远方。这时,我忽然看见村边那棵当年的老槐树,更加高大挺拔,枝叶茂盛。它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深情地注视着我,仿佛在无声地目送我离去。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最终,还是怀着无比眷恋的心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片我深爱的终南山库峪河。
这次短暂的旅行,了却了我压在内心几十年的一桩夙愿,圆了我多年的梦想,也成为了我心中最珍贵、最难忘的美好回忆。当年我们在这里洒下了辛勤的汗水,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如今,这些种子已长成参天大树,这片土地已旧貌变新颜,而那份与乡亲们的情意,如同美酒,在岁月的陈酿中愈发醇香。
起程如诗初绽光,归途终成岁月酿。我知道,无论身在何处,终南山库峪河村永远是我心中温暖的沃土,是我征程的起点,是我事业的开端,更是我心灵的归宿……
收笔之前,我还须特别感谢帮我圆梦的弟妹们的一路陪伴!
写于2025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