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关不会忘记
站台上站满了穿着雨衣的指战员,毕春临同其他几个中队的主官一样,站在了自己的中队前。随着舒大队长的口令,部队向13公里外的友谊关急行军。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阻挡不住年轻的军人大步向前!约莫一小时后,队伍整齐列阵在友谊关前,部队要在这里举行出关前的最后宣誓。
友谊关楼的拱门上方,悬挂着“援越抗美誓师大会”的会标,下方搭建有简易的高台,早已随汽车到场的高射机枪列阵两旁,会场一片肃穆,只有风雨拍打着雨衣、篷盖,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舒大队长健步走上高台,他要组织这场宣誓活动。
天命之年的人,头发早已花白,黝黑的脸庞,苍髯如戟,坚挺的鼻梁,稠密的眉毛,额头上深深的“亓”字沟,还有嘴角边上那个早已布满岁月年轮的酒窝,曾经年轻英俊的容颜,已经变成坚毅、果敢、严肃、冷静的性格图腾,唯有那双眯缝着的眼在笑,慈祥又可爱。
他声如洪钟,句句铿锵:“同志们,我部5246名指战员全部到达友谊关前,在这里,我们要举行入越前的宣誓活动。宣誓前,我有话要说。”队列中响起热烈的掌声。
“大家再仔细看一看身上的藏青色工程服,它不只是65式军装的简单变色,它仍是人民军队的底色!我们穿上这身衣,就扛起了毛主席和党中央的重托,担起了军人的使命!身前是硝烟战场,身后是万家灯火!只有在这里,才深切感受到了我们迈开的脚步,与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命运紧紧相连,心中唯有热血沸腾!
“刚才,有同志看到了列车最后一节车皮里装满了棺材,这叫什么?这叫抬棺上阵!是保家卫国的无声誓言!晚清有身染重疾的花甲重臣左宗棠,抬棺出征伊犁收复新疆;解放战争时期,有我们的司令员王震将军抬棺攻打山西汾河。今天,我们学着先贤的样子做了,抬棺出征上战场,表明了我们拼死杀敌的决心!这是生死诀,同志们能不能做到?”
“能做到!”“能做到!”雷鸣般的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现在我宣布:援越抗美誓师大会开始!”
舒大队长话音刚落,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我宣誓!”队列中闪现出一个人来,他英俊的脸庞,带着年轻军人临危不惧的表情,嘴角挂着微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智慧的目光……大步跑上高台,放开嗓门说:“我叫章水泉,是14中队44分队的战士,没上过学堂,班长教我认识了两个字,我就把它写下来,表达我的决心!”他从内衣掏出一块白布,咬破右手食指,写下“忠诚!”条幅高高举起。权权赤子心,鼓动起山海般的掌声。舒大队长从章水泉手中接过条幅,连声说:“你是好样的!”
这时的毕春临,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跑出队列向舒大队长敬礼,气宇轩昂地说:“我要表决心!”舒大队长举起双手热烈鼓掌,队列中掌声雷动。他站上高台,首先作了自我介绍:“我是从兄弟部队调到咱们团任职的毕春临。”刚入列的章水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地同前一个身位的班长陆成湘耳语:“他是我们的营长?好年轻!他是一个女的送来的,蛮漂亮,我也是女朋友送到县送兵站的……”章水泉意犹未尽,被班长示意打住,小声告诉他:“注意听,营长讲的都是我们想说的。”毕春临句句掷地有声:“我的决心就是心中最大的不甘!我不甘心我们民族一百多年来一直被西方列强巧取豪夺!我不甘心我们国家被美帝国主义一次次欺凌!我不甘心兄弟国家屡遭战火蹂躏!现在,毛主席和党中央把援越抗美的使命交给我们,我们一定要为伟大的党、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祖国、伟大的军队、伟大的人民争光!我借用唐朝诗人王昌龄和毛主席的著名诗句结束我的讲话:‘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慷慨激昂的话语,激荡起沸反盈天的口号声:“打倒美帝国主义!”“为‘五个伟大’争光!”……指战员们个个血脉偾张。
“全体指战员都有!现在集体宣誓!”舒大队长即刻领读宣誓词。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无限忠于您的革命战士,在离开伟大的祖国、奔赴援越抗美斗争前线的时候,我们面向伟大的祖国,怀着战斗的激情,向您——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庄严宣誓:
我们无限热爱您,永远读您的书,听您的话,按照您的指示办事,您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誓做您的好战士。
我们绝对忠于您,海可枯,石可烂,忠于您的红心变不变。
我们誓死保卫您,保卫您的光辉思想,保卫您的革命路线,生为捍卫您而战斗,死为捍卫您而献身。
我们一定热情宣传您的思想,誓把您的伟大思想红旗插遍全世界。
我们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严格遵守出国人员八项守则,尊重越南人民的风俗习惯,爱护越南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我们一定高举您光辉思想的伟大红旗,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誓做白求恩式的国际主义战士,在援越抗美斗争中,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英勇顽强,不怕牺牲,再创“打不断,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同越南人民一道,彻底打败美帝国主义。为祖国人民、为世界人民再立新功,为“五个伟大”争光。
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宣誓人:各报姓名XXX
(系中央军委原8365部队入越宣誓词原文)
铮铮誓言,为英雄儿女壮行!赴汤蹈火,为世界和平勠力!血染风采,为八一军旗增辉!
“同志们,让友谊关为我们做证!”舒大队长大声呼喊:“请毛主席放心,您的儿女决不辜负祖国人民的重托,一定踔厉奋发,不辱使命!”
“打倒美帝国主义!”“全力支持越南人民的反美救国斗争!”“坚决完成援越抗美任务!”……口号声再次响起。
集体宣誓活动结束,人群散开,团训练股参谋李陈久兴冲冲跑到了毕春临面前,毫无顾忌地掀掉了他头上的雨衣帽,又当胸一拳,冒出一句:“你还认识我吗?”毕春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不承想,千里之外的边境线上,会有人认识自己,他摇了摇头。李陈久取下头上的雨衣帽,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瞪大眼,说:“再仔细看看!”毕春临一下子兴奋起来,一张英俊的脸庞,仍是那年在石家庄铁道兵学院新生报到处的人潮中,回首张望时看到的模样,满是青春与阳光,今日又相逢,情不自禁地叫着:“‘小马’呀!”上前将他抱住。两人同期同班同学,一个学生会主席,一个班长,又同庚属马,因毕春临大了半岁,彼此间以“大马”“小马”相称;又因学业与工作的关系,好得像亲兄弟一样。
“你怎么不给我写信?”毕春临开口就是责问。
“我有你的地址吗?你不同样没给我写信。”李陈久把“球”踢了过去。
“都怪我,是哥做得不对。”
“我不怪你,不是因为忙吗!”
“现在好了,又可以撒欢了。”
“对了,问你个正经事。”毕春临似想起了什么,问李陈久。
“什么事?”李陈久并不明白他要问什么。
“你入党了吗?”
“这还真是个正经事。”李陈久饶有兴致地告诉他:“我入党了!”
“什么时候?”
“出国集训时。”
“那好,衷心祝贺你!”
“对了,”李陈久压在心头多年,“入党无解”的疑问要问毕春临:“系总支当年为何迟迟不批准我入党?”
毕春临觉得,有必要告诉他,直言道:“就因你‘只专不红’!”
“原来是这个原因。”李陈久跟上一句,又很自然地想到了同学们给他取的绰号,说:“难怪同学们叫我‘白面郎君’,还以为是女孩子们喜欢的白马王子咧。”
两人“哈!哈!哈!”地笑出了眼泪。
……
集合号打断了两人的诉说,各自跑开寻找自己的站位。
叶雯同毕春临分手后,难舍之情让她不由自主地望着毕春临离开的身影信步向前;又站在不远处,观望友谊关前的宣誓活动,怎不心潮澎湃;部队离开了,又若有所失,只好黯然无神地回到了招待所。这一夜,她久久难以入睡。难舍难离处,相思却几多。毕春临的身影不停地在眼前闪现,曾经的相依相偎与如今的天各一方,拧成了情绪的交替。是回庐寨?还是像毕春临他们一样,去“为五个伟大争光”?恰是柔肠千结无处诉情浓。惘然中,父亲的教诲突然在耳边响起:“向前,是人生路上最好的选择!”一句话,不仅解开了她心头的苦闷,更给她指明了方向;还有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国斗争,给了她足够的底气。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地点,借着宣誓活动激荡起的一腔热血,叶雯下定了决心:“上战场去!”可“怎么去?”又让她百般无奈。
天刚蒙蒙亮,兵站就喧闹了起来,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把迷糊中的叶雯唤醒,她急忙起床跑到院外观望,原来是有部队到达兵站。他们正在换装,一些动作麻利的男兵已经换上了墨绿色夹克衫离开,还有一群女兵围在那左挑右选,动作明显比他们慢了一些,这是高炮支队机关和支队医院换装后准备出境,女兵,让叶雯心头一亮,又瞧了瞧自己身上与他们完全一样的着装,好一阵兴奋,好像已有条件和他们融为一体,她急切地走了过去。待她走近一看,发现自己还是少了什么,背包、挂包、水壶,这可是标配!纵有一身衣又怎样?心情一下子凉了半截;人杵在那,搓手皱眉,一筹莫展。孑然一身的她,想了想,不能丢了定下的目标!再说,这也是个机会,还是大着胆子走了过去,站在这群女兵不远处观望;看她们事事,听她们说笑,虽寂然无声,却一脸安然。
这些军人不仅在换装,还在以旧换新,许多被换下的被子、垫褥、挂包、水壶都是大半新的。司务长蹲在地上,一面整理着被换下的被服,一面喋喋不休地说,为了让我们体面出国连铺盖都换了,从里到外全是新的,要知道感恩……像长者一样教育着从他手上换走新衣新被的人。不一会,一个年轻的女兵跑过来,扯着身上宽大的着装对司务长说:“能不能给我换一换,你看,着实太大了。”司务长抬头看了看,问:“你要几号的?”“3号的。”司务长翻找了一会,说:“没有。”“那怎么办?”他俩简短交谈了几句,司务长便站起身,张望片刻,把目光落在了叶雯的身上,招呼她:“你过来一下。”叶雯惶惑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是我吗?”“对,是你。”叶雯小跑到司务长跟前,文雅谦和地问:“司务长,什么事?”“你能不能和她换一换服装?我看你穿得有点紧,大一号比较合身。”“好啊!”叶雯扯了扯着装,第一次有了紧身的感觉,便爽朗地应下。
叶雯同这名女战士互换了衣服,心境一下子舒坦了许多,两人又互报了姓名,邂逅相逢的好感,一起来到了女兵中间。这群女兵是炮兵支队野战医院的卫生兵,刚从几个大军区卫生学校毕业生中选调而来,认识才几天时间。叶雯的到来,让她们像欢迎新战友一样欢迎叶雯。个个争着做自我介绍:“我叫王晓红。”同叶雯刚换了着装的女兵首先开腔。“我叫叶文君。”一个剪了齐耳短发、几分沉稳、几分得意的女兵接着说:“我是北京医学院毕业的,出国前参军。”等大伙介绍完毕,叶雯也坦然地介绍了自己:“我叫叶雯,布依族,昆明医学院大四学生,还有半年实习期毕业。”“还有我!”一位中年女医生兴冲冲地走过来,接话道:“我是昆明军区野战医院的医生,叫汤芳勍,今年32岁。能认识你们,十分高兴!”一位大姐的出现,一下子让这群刚出校门又进军营的姑娘们突然间有了主心骨,纷纷围着她“大姐!大姐!”的亲切叫着。
汤医生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姣好的容颜掩盖了她真实的年龄,给人一种年轻干练稳重的感觉。其实,她的性格特质全在一双眼睛上。黑黑的眼珠又大又亮,水润剔透;微微翻起的双眼皮,深邃端庄;娇柳娥眉点化出眉清目秀的模样。这双眼睛,虽见证过无数日夜的变迁,却依旧保持着难得的热情与坚毅。她目光扫过每一个姑娘,最后落在了叶雯身上。不经细看,脱口而出:“你好漂亮!”说着拉起她的手。一句饱含温情的话语,让叶雯几分含羞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她羞愧不安地说:“大姐见笑了,以后还请您多带带我。”汤医生顺情顺意地把叶雯拉到身边,真诚地对她说:“好妹妹,往后咱们互相学习。”
简单地介绍大家算认识了,不仅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叶雯也收获了一帮姊妹对她的友爱与帮助。大伙见叶雯没有被褥,王晓红和几个同伴拉着叶雯就去找司务长。“司务长,叶雯姐没有被子、褥垫咧。”王晓红开门见山。“去拿来换呀!”司务长以为是没有换新的。“怎么换?弄丢了。”“怎么丢的?”“丢在闷罐车上没有拿下来。”司务长没再说什么,直接拿了一套新的给叶雯。叶雯几分不愿地接过又放下,对司务长说:“我还是拿旧的好。”“为什么?”司务长问。“还能用,换掉怪可惜的。”叶雯的回答让司务长生出几分钦佩。王晓红责怪起叶雯:“脏兮兮的,你知道谁用过?说不定是哪个男兵的!”“洗洗不就好了吗?”两人一边说着,一边选了中意的褥具离开。
王晓红刚才的“马虎眼”,叶雯总觉得有些不妥,但她自己并没有开腔说起。有责怪埋在心里,更多的是感激增添着彼此间的友谊,她俩成了再好不过的朋友。
集合号声响起,叶雯忐忑的心情迟缓着脚步,是汤医生和王晓红招呼她一同入队去友谊关宣誓,随后登车出关。她没有想到,自己迈出的“第一步”,款曲周至一般顺利,山南水北与君行,终得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