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郑小航,你的腰带去哪了?”郑航轻飘飘地问。
“腰带?什么腰带?”郑小航一脸懵圈。
“你说什么腰带?南拳服和长拳服的腰带。”郑航努力压住自己的火气,仍然轻飘飘地说。
“爸爸,我想想。”
郑小航又在冒傻气了,今天刚刚在学校里穿过的武术服,他居然忘记腰带丢在哪了。他的颅骨里装的究竟是大脑,还是水泥砂浆?是冯浅浅在怀他的时候核桃吃少了吗?还是半岁那年头皮的血流多了?贼被捉住才叫贼,郑小航的傻劲天天被证实,能说明他真傻吗?
郑小航有些怵郑航,尤其是在郑航轻飘飘说话的时候。轻飘飘意味着,紧随其后就是一巴头。
“想起来了吗?”
“放在教室了,不是不是,放在训练馆了,不是不是,放在储物柜里了。”
郑航最气郑小航说话不过脑子顺嘴秃噜的毛病。
“到底放哪了?”郑航举起了手。
“不,不记得了。”郑小航条件反射般地缩了缩脖子。
情急时会轻微口吃的郑小航涨红了脸。郑航看这张图案生动、印刷精美的脸想哭,但又哭不出来。郑小航,我的儿子,他的智商到底是遗传谁?
2.
郑小航半岁那年得肺炎,护士在他头皮里埋了一根针头,方便输液。郑小航半夜乱抓,抓出了针头,血流了一床,被单下褥子里的棉花被染红了一片,郑小航却没哭半声,依旧沉沉睡着。等睡在半边的郑航发现时,头皮上的伤口都结了软痂。
郑航一直有一个疑问,郑小航这智商,是不是和那次失血有关。
郑航一直盯着郑小航做作业,生怕出现一点闪失。
“爸爸,我做完了。”
“真的?”
“真的。”
“你把眼睛拉出来,仔细看看《彩虹桥》上都写了些什么?”
郑小航翻开《彩虹桥》,看了看自己在放学前抄写的家庭作业内容。看了一会,他搔着头皮,说,“我也正纳闷呢,今天作业怎么这么少。”
“你啊!”郑航指指郑小航,他觉得郑小航不似平日那么老实了。
手机嗡嗡地响了两声。
“您好,孩子没交习作八。”
郑航一看语文老师发来的微信,脑袋轰一下就炸了。
“你自己看。”
郑航把手机递给郑小航。
“你爹我腰都累弯了,你怎么就不心疼你爹,给你爹争口气呢?”
“爸爸,我写了,但今天去参加武术展演录制了,忘了交给语文老师。”
“我问牛师傅。”
郑航没有半点犹豫,立即给校武术队教练牛师傅发去求证微信。半分钟后,牛师傅回复,“展演视频昨天就录制了,今天不集中。”
撒谎比不交作业还让郑航拧巴。郑航一旦拧巴过来,就拧巴不过去了。他一把把郑小航从小课桌边揪起来,劈头盖脸又是一顿臭骂。郑航轴起来认死理。这顿骂,硬生生持续了十五分钟。骂完,郑航并没解气,大脑却成了空白,还有些许缺氧。
叶浅浅下夜班回家,看到小课桌边气鼓鼓的老公和泪眼婆娑的儿子,想也不用想便猜出了一二。
“没交作业?”叶浅浅问郑小航。
“压根就没做,不但没做,而且还撒谎,说是武术队录视频耽误了写习作。我问了罗师傅,视频昨天就录了,今天一整天都没有集中过。”郑航替郑小航回答。
郑航越说越气,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叶浅浅把他捺在椅子上,手一松,郑航又站了起来。叶浅浅又捺,这次郑航没站,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喘着粗气。
“你看看你,肚子越来越大,容量越来越小。不就是一篇习作嘛,今晚补一补,明天交给老师不就结了嘛。”
“今晚能写好吗?”叶浅浅扭过头问郑小航。
“能的,妈妈。”郑小航擦着脸上的泪渍。
“写不好怎么办?”
“写不好,你就罚、罚我三天不碰平板、手机、电视遥控器。”
郑小航每次都应承,不但应承,而且信誓旦旦。
“要说话算数。”
“嗯。”
为了郑小航的事,郑航没少跟叶浅浅红脸、打嘴仗,有几次甚至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这日子,就像气缸里一上一下的活塞,没有润滑,早晚得爆缸。
郑航起身来到客厅咕嘟咕嘟喝下一整杯凉水败火,叶浅浅紧随其后也来到客厅。
“别那么着急,教育孩子要小火慢炖……”
话音未落,叶浅浅的手机也响了两声。打开手机,叶浅浅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举着手机直奔阳台上的小课桌。
别着急,小火慢炖,哼,这个婆娘的话听着字字珠玑,仔细琢磨其实什么都没说。
郑航正暗自评价着叶浅浅,突然听到叶浅浅在阳台怒吼起来。一定是郑小航又忘了带脑子。
郑航索性支愣起耳朵仔细听。原来叶浅浅收到了英语老师的微信,微信的核心意思是郑小航已经连续两周没做家听了。郑航听到一连串咒骂过后,是纸张被刺啦刺啦撕碎的声音。
3.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
来人是住在33楼的老刘。老刘的孩子比郑小航高一级,但两个孩子是武术队的队友,郑小航练长拳,刘硕练南拳。
戏码如昨日,不出所料,老刘还是哭丧个脸,开始絮絮叨叨抱怨自己的媳妇和孩子。他下巴上挂着的一撮单薄的胡须随着他的语言节奏跳来跳去。
“我是太惯事小硕了,他给他妈说瞎话,我还得给他圆谎。我省吃俭用,平时连三块钱一瓶的啤酒都舍不得买,他到好,五块钱一瓶的脉动,一天喝两瓶。我们家小硕真的是应了那句话了,学嘛嘛不行,吃嘛嘛不剩。连菜带饭,能吃两碗,吃一脑门子的汗。说起学习,我就光火,他的大脑里压根没有学习细胞,根本就不存在能不能激活的问题。你看你们家小航,又聪明又有礼貌,学习自觉,从来不让大人操心。”
“哎呀,老刘,你也别急。大自然有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孩子也需要一个成长过程。我们不能老是看别人家孩子怎么样,然后就来和自己的孩子比。咱们要求同存异,尊重成长规律,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关爱嘛!”郑航一边给老刘沏茶串,一边劝解着老刘。
叶浅浅从阳台走了出来,和老刘打了个招呼,坐在一旁,睨了郑航一眼,鼻腔里发出哧哧的声音,对郑航的话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老刘啊!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脾性和天赋,作为家长,我们要尊重孩子的个体差异,发现孩子的特性。比如你家小硕,在学习方面虽然进展缓慢,但他心态好啊,吃饭从来不让大人操心,从这一点上来说,郑小航就不如你家小硕。老刘啊,别着急,咱别用成年人的心智去思考孩子,而是要从孩子的角度去了解他们,咱才能为他们提供最适合的教育方式。”郑航旁征博引,说得慷慨激昂,自信满满。
“可惜啊,我媳妇不明白这些道理,她就是尽拿小硕的那些烂糟事堵我的嘴,
天天嘬着牙花子把小硕提溜出来,和这个比,和那个比。老郑,你说,这比来比去,有意思吗?”
“女人嘛,总是头发长见识短。老刘啊,好歹你也是一家之主嘛!”
“我啊,在家里,是丫鬟挂钥匙,当家不做主啊。”
郑航见过老刘的媳妇,肤白而略胖,耳朵比驴耳朵还灵。一次郑航在电梯偶遇老刘夫妇,正逢老刘媳妇训斥老刘,老刘敢怒不敢言。被骂急了,老刘冲着轿厢门轻声还了一句嘴,两人便撕巴起来。郑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后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1楼打到了33楼。
“你家有烟吗?”老刘问。
“有,我们去……就在这抽吧。”郑航瞟了一眼叶浅浅,看到她没有皱眉头,应该是默许。
老刘嗜烟如命,一天一包,即使伤风感冒也吸吐不止。郑航和老刘不一样,抽也行,不抽也行。
他们一人一根利群,抽了起来。老刘一粘烟,哭丧脸立刻消失不见,从头到脚全是充沛与抖擞的劲头。
“不瞒你说,老郑,我那媳妇,平时根本就不让我在家里碰烟,我苦啊!”
郑航正要准备继续劝解老刘,看到郑小航从阳台上走了出来。郑小航喊了一声“刘叔叔”,便拿眼睛在客厅里找来找去。
“找啥?”郑航问。
“找墨囊。”
“找啥墨囊,墨囊不是在小课桌的抽屉里吗?”
“哦,我忘了。我进去找找。”
“习作写完了吗?”
“还,还在构思,爸爸。”
“这么半天了,还没动笔?”
“爸爸,再让我想想。”
“唉!”郑航叹一口气。这推着也不走的滋味不好受,真的不好受。
4.
家长会开得还算“顺利”,老师对郑小航的评价就四个字,“一塌糊涂”。
在经过家长会的洗礼后,郑航又一次开始抱怨自己命苦。
路上经过一家平民小酒馆,郑航没有纠结就钻了进去。
酒馆有些年头,家具老旧,饭菜简单。放眼望去,满屋尽是男客。对饮的少,独饮的多。老板介绍,酒馆有一种煮酒,3元1碗,里面放姜片和大枣。
郑航点了两碗煮酒,外加一盘炸小鱼,一盘豆腐干和一盘肉皮冻。
每个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也许喝顿小酒什么都解决不了,但是能带来暂时的忘却。
两碗煮酒下肚,不胜酒力的郑航从小酒馆走了出来,就像一艘迷失在海里的船,摇摇晃晃找不到岸。
郑航眼泡红肿,嘴唇黑黄。他的步伐凌乱又迟钝。风一吹,浑身打战。他紧了紧衣领,看着黑乎乎的街道,心想,人背运的时候,黑夜没有尽头;一旦时来运转,发迹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一闪念,让郑航获得了些许心理安慰。他疲累的脸上展露出一丝笑容。于是,他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脚下便踩到一块粘稠的液体,一出溜,一个屁股墩摔在地上,不偏不倚,刚好坐在下水井盖上。郑航的酒劲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摔,把他摔出了五分清醒。他一骨碌爬起来,摸摸屁股,发现秋裤、内裤和屁股已经湿到了一起,一时半会干不了。
看样子,黑夜仍然没有尽头。“老天爷,可怜可怜我,发发慈悲吧!”郑航在心里喊道。
郑航顺着沉睡的街道,终于走回了家。
郑小航没睡,在玩平板。叶浅浅还没下班。
郑航问他,“腰带找到了吗?”
“没有,爸爸。”
“还没想起来?”
“没,没有。”
“你这长的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啊?”
“我,我没记住,爸爸。”
“你傻啊你,你啥都记不住,你就是个小傻逼。是不是,小傻逼?”
“我是小傻逼,你就是大傻逼。”郑小航哭了起来。
“你再说一句?你再敢说一句。”
“就许你说,就不许我说?”
“你还敢还嘴?”
郑航恼羞成怒,抽不冷子反手掴了郑小航一巴头。郑小航的嘴角登时渗出了血。
郑航正在气头上,冲口说了一句,“给我滚!”话一出口,就无法顺着原路找补回来了。
五年级以前,郑小航像一条忠实的狗,无论怎么打怎么骂,绝不记仇。这个比喻虽然不很人性,但却很恰当。上了五年级,郑小航像一夜之间进入了叛逆期,偶尔会冒出一两句脏话,时不时会做出出格的手势。
郑航一喝酒,一激动,就控制不住会做过头事,骂过头话,这一打一骂,事态就变得严重起来。
郑小航放下平板,头也不回地就跑出门去。郑航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一个10岁的孩子,能跑到哪去?郑航心想。他突然头疼得厉害,像被抽走了力气,瘫在沙发上。
半个小时后,还不见郑小航回来。郑航感到有一块东西堵在了胸口,上不来,又下不去。这小子,该不会是记不得回家的路了吧?
郑航起身,走到阳台,拉开小课桌的抽屉,发现电话手表不见了,证明郑小航是戴着手表走的。
郑航准备给郑小航打个电话,一摸口袋,空空如也。郑航跑去沙发找,一无所获。他拍拍脑袋,手机一定是丢在下水井那里了。
手机是小,儿子是大。郑航又跑去阳台,拿起小课桌上的平板,拨了一个郑小航的电话。
让郑航没想到的是,郑小航的电话一拨就通。
“小航,你在哪呢?”
“爸爸,我在人民路。”
“人民路?你跑去那里干什么?”
“爸爸,我想散散心,本来打算溜一圈就回家,但没想到出了点状况,我有个重大发现。”
“别啰嗦了,赶紧回家。”
“爸爸,我现在还不能回家。”
“为什么?”
“爸爸,我跑出去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腰带是被武术老师拿走的,不是罗师傅,是实习老师,王老师,他替我保管起来了。”
“想起来就好,赶紧回家。”
“爸爸,你听我说。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就边走边打你的电话,但左打右打都打不通。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听到你的手机铃声了,就在我旁边的路上。哦,不是路上,是路边的下水井盖上。”
人民路,对,就是人民路,那条路上有杂货店、五金店、小吃店,还有他一小时前刚刚光顾过的小酒馆。下水井也在那条路上。郑航突然想了起来。
“那你赶紧把手机捡回来啊!”
“爸爸,对不起。”
“干嘛对不起?”
“爸爸,我本来想捡的,但我走过去轻轻一碰,手机就掉进下水井了。”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郑航捋捋自己的胸口,刚才堵的地方,这会变得更堵了。
“别管手机了,你先回来。”
“爸爸,我现在还回不来。”
“你要干嘛?”
“爸爸,我已经把水井盖搬开了,我正在打捞你的手机。”
“别冒傻气了,你小心掉下去。再说了,即便打捞起来,也用不了了。”
“不会的,爸爸,你的手机壳是防水的,捞起来,肯定还能用。”
“别再犯傻了,防什么水?都是骗人的。”
“爸爸,让我试一试。我先挂了。”
“这傻小子……”还没等郑航说完,电话就断了。
郑航没有犹豫,赶紧下楼去找郑小航。
5.
路灯高高在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影影绰绰看出来路边跪着一个小孩。
郑航走近,郑小航已经变成了一个泥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爸爸,手机捞到了。我试了一下,能打得通。”
“你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郑航的语气不再轻飘飘,他怔怔地看着郑小航满是黑印的脸,又想气又想笑,眼睛里一团泪花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郑小航举着手机,端起了架子,“爸爸,你还说我傻吗?”此时,郑小航说话不再口吃。
郑航顾不得脏,一把抱起了郑小航,他哽咽得无法回答郑小航的问题,但心里堵着的地方似乎已经不堵了。
作者简介:吴伟,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昆明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昆明市网络文学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最强少年》《小宋为什么活着》《几周》,短篇小说集《在灯光下入眠》《裂缝》《外公的腿是透明的》《匕首》《巨掌》《村里的32个故事》《河》《白狗》,诗集《夏至》,文学评论集《角落》《觉了》《吼音》《大象》《或许》《呈现》《互搏》《小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