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和靠在小屋的门框上,右手的大拇指无意识地抠弄着食指,他起伏的胸膛隐忍着诸多暴怒。三轮车边的汪玉兰神情焦急地不停对外张望,那样子,唉……他心口紧了一下,闭了闭眼,仿佛那里被卡到了。
在媳妇叫嚣的时刻,言和扬起的巴掌撇自己脸上去了,他的忍避免了成为家暴的男人,但那清脆的一声,把媳妇震住了。言和脸上的红印子,让她生出些不过意,只是碍于面子,不愿意认输罢了,反倒象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我每天忙里忙外累得跟狗似的,你还这样对我,这日子还能过不?……”
“哐啷”一声响,大屋的门开了,随后听到汪玉兰喊:“言和,三奶奶给娃送苹果来了!”,言和这才象被解了穴似的,摸搓摸搓脸,缓和了神色。三奶奶定是汪玉兰叫来的,她从不敢自己过去说劝,总悄悄地让三奶奶来。胆怯让她丧失了做母亲的威严。
那些本该消失在时光里的碎片常常象风湿一样,在某个雨天悄悄缠过来,勾起他的酸痛。
言和摸出一支烟坐到旧竹椅上。椅背冰凉凉的,瞬间就将他带进了那些个碎片中去。
父亲是什么时候卧床不起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他习惯了母亲守着他过清苦的日子,过年过节才有机会吃上一回掺和了很多萝卜丁或土豆丁的红烧肉。十三岁生日那天,母亲带着个外村的男人回来。男人掏出一根崭新的钢笔,金属外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那是他一直想要的。母亲示意他接过那笔,男人憨实地笑起来。他有些拘谨,拿着笔钻进自己的房间,迫不及待地将笔吸满了蓝色墨水。老师夸过他的字是全班级最漂亮的。
此后,那个男人经常来,也常会带不同的东西讨他的欢心。有一晚,母亲告诉他,你长大了,该一个人睡了。寂静的夜,他听了很久窗外草虫的鸣叫和远处矿地机械捶打的声响,他习惯性地去摸母亲的手……
他起身去找。母亲就算生他气,也不会扔下他一个人睡。而今天,她一直都是那么高兴笑着的,眼睛象极了柳梢上的月牙儿。
他推不开那个房间的门,他使劲地喊,心急地敲。门开了,母亲头发散乱地披着衣衫,横着身子把着门叫他快回去。他想挤进去窜上她的大床上,头却被用力地箍住,他使劲儿往里挤,陡然愣住了。那个送他钢笔的男人躺在床上,惶恐地瞧着他。
他缓过神来,血往脸上涌。
他恼怒而暴躁,一脚把门踢得哐啷啷响。他跑进自己的屋,将那只钢笔朝着那间房门狠狠砸过去。
撞击后崩裂破碎散落的声音在静夜里异常响亮。
他躺在床上惬意极了,有报复的快感。
夜更深了,他感到从没有的恐惧与孤独,悄悄走出屋子,走到院子最前面那间孤零零的小房子,门缝里透出光,有些许浑浊的气味袭来,他本能地掩住嘴鼻呜咽。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了床,家里安静着。那只钢笔的碎尸还散落在各个角落。他跳过去,一边踢一边低吼,滚,滚!
锅里有炒好的鸡蛋饭和一碗小米粥。他没有胃口,舀了凉水猛喝了几口,水滴漏在胸襟上,他用手指弹了弹水渍,学着村里小歪哥骂了句“操他树丫子的!”。小米粥是给父亲的,想着小屋躺着的父亲,心里一阵悲凉。
小屋里有嗡嗡声,门半开着,一张掉光了红漆的斑驳的旧床上,父亲木头人一样躺在那,母亲坐在小凳子上,脸埋进他的手中。
他心里抽动了一下转身离开。他一反常态地抢着做家务,殷勤地象个奴仆。
那个男人没再来。只是到了寂静的夜里,母亲常常翻转着身子睡不安稳,老床板总唧唧地响。
他却安心了。只是他常偷偷跑到父亲那里用手探探鼻息是否正常,他不再讨厌小屋里轻微的酸腐味道,好在母亲常打扫并撒些花露水。他很怕父亲哪天夜里就突然不再醒来。父亲现在还能费力地说出来一两句话来:“要……听你妈的话……要……听话……”
半年后的一天,父亲一反常态地好精神,还微笑着跟他说一会话。难道是发生了奇迹,父亲要好起来了?
当天夜里父亲却走了。他把父亲的死归结于母亲的背叛。父亲一定什么都知道的,定是恨极了母亲。
他和母亲仍一个床上睡,却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让她搂着他的胳膊了。他有了抱着枕头睡觉的习惯,那枕头将他与母亲隔开。
后来母亲说,言和,你长大了,真的该一个人睡了。
一个人的夜晚,言和经常会神经质地半夜起来,悄悄站到母亲那个门前,他蹑手蹑脚,试图想从缝隙里打探到什么。
“言和,别怕,去睡吧,我把门开着。”黑暗里传来母亲平静的声音,之后,门开着了。
房间的门夜夜都开着了,他便也安下心来。
上了高中,他住了校。
每次临走前,母亲总是从紫红色大木箱里摸出个鼓囊囊的红手帕,她象剥粽子似的一层层剥开它,从里面拿几张大小不一的票子塞进他口袋。
后来红手帕里的票子越来越少,他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那个周一,大晴天忽然没了太阳,天越来越阴沉。想起一大早母亲晒了一场的麦子,心焦起来。他逃了课,往家里赶,刚进村,雨瓢泼一样撒下来。
谷场上,湿淋淋的母亲在拼命推麦子。她看到言和就喊,快拿油布能盖多少盖多少。两个人手忙脚乱。麦子有一半浸泡在雨水里。他痛苦地望了望母亲,母亲苦笑着说:“这鬼天气,说下就下!”她脸上满是雨水,但他清楚地分辨出母亲眼角有两行不同的水线流淌下来。
周末一放假他就急赶回去。他再一次在自家麦地里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人正专注地挥舞着刀镰放倒一片麦子,抬眼的时候,正与他的目光相碰。两个人仿佛都被定住了,片刻,男人摸着镰刀把儿嗫嚅着,抢,抢收……。母亲可怜巴巴地说“天不好,你叔他,来帮忙,帮忙的......”
闷浊的麦草味,浓烈地让人缺氧,喉咙里堵着什么,言和艰难地吞咽,喉头象个上下滑动的绳结。
夜色沉郁。言和在母亲的房门前踌躇许久才说:“以后,家里的事就别再麻烦别人了,我帮你做。
屋里寂静着,言和转身欲走,母亲声音传来:他以后不会再来了......你……你安心读你的书......”
言和迅速钻回自己的房间。母亲的轻泣让他心烦意乱。
他没肯再去学校。无论母亲怎么劝他,甚至痛哭哀求。
他跟着人学挖藕,去砖窑厂做零工。后来,他学会了瓦工手艺,他不再伸手要她一分钱。他睡房的门是紧闭的,隔开了她敞开的房门。直到他盖了新楼房,娶了枝子。
汪玉兰不愿意住楼,用院子前面的一间小屋做卧室。从此,两人之间不再是一道门的距离。
“吃饭了!”汪玉兰摆好了碗筷,打断了言和的回忆。言和对她冷脸惯了,彼此少语这也成了一种常态。枝子进了家门,汪玉兰是欣喜的,她觉得有了枝子,这个家肯定能暖和起来。
她经常想起言和与枝子恋爱时候的光景。枝子和他们是一个村的,长得水灵。她和言和是初中同学,因为家里困难,弟妹又多,初三没读完就下来了。言和那两年就喜欢上了枝子,这个秘密,做母亲的早就看出来了。油菜花黄的时候,枝子去田沟里剐牛草,言和放了学得空就偷偷守在枝子必经的路上等她,帮她扛沉甸甸的青草捆。
“你老不让你妈带孩子,原因不就是以前那点事嘛?”小两口第一次红脸就是因为这个话题。儿媳妇带着娃又经营着小店,她一贯地隐忍,不常发牢骚的,偶尔忙急了才会夹枪带棒的说几句,言和也都尽量让着她。
汪玉兰习惯了一个人思想和回忆。她的嘴巴除了吃饭喝水,几乎都是闭着的。她偶尔找到机会想搂着小孙女,亲她一口,小孙女不让,哈哈地捂着鼻子说她嘴臭。她就把两只手拱在一起盖在嘴鼻上使劲呼出一口气,试试闻一闻到底有没有味儿。她的心和她的嘴一样,潮湿而封闭,都快要上霉了。
她从没想过,那些旧事过去那么多年了,还会影响儿子夫妻的幸福生活。
床头吵,床尾和,夫妻没有过夜的仇。言和的气早消得差不多了。他在心里说过,无论有多大的矛盾,他绝对不会再动枝子一根毫毛。可有些事情是禁区,谁也不能碰。
枝子回想第一次因为一句抱怨话莫名其妙地挨了丈夫一个掴头栗。头敲的不重,却伤人心。今天他又扇了他自己一嘴巴子,往后能好吗?
枝子侧睡着,胯部顶着被子,言和把手伸进去,摸到了枝子滑嫩嫩的大腿:“我宁可打我自己也不会再动你一指头,我改了,你也改改你的脾气,嗯?!……”枝子瞥了他一眼,两个人搡搡揉揉地,气倒是消了一半了。紧挨着的小床上,丫丫睡得正香。
枝子看着丫丫的小脸,忽然哼唧哼唧地哭起来,她说,言和,我跟你图的是啥!就一个要求你都不能答应一下吗?
言和撇过头来说,我为别的事跟你别扭过吗?难道你就不明白我?
枝子压低了声音:“我没有怪谁的意思,就是看你犟牛一样的脾气心里窝火。我一个人带娃忙店真的很累。
言和垂下眼皮子,放平了枕头说,我知道。
“其实,妈也挺不容易,带着你那么苦也没嫁人,而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觉得你真该放下了”。枝子推了推被子里的人,没反应,呼噜声倒是起来了。
枝子知道他不爱听这些,丈夫和婆婆之间那道屏障,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拆不了。母子两苦的是心,枝子苦的是身心。她可不愿意这样下去。
楼上安静着,听动静的汪玉兰叹了口气,回了自己屋里,床上放着丫丫的小褂子,汪玉兰抚摸小褂子抹起了眼泪。
枝子是儿子和自己之间的桥,汪玉兰很想通过这座桥走进言和的心里去。言和不与自己说话,枝子赌气也不说话,屋子里就像个冰窟窿。她曾试着与言和说上一句半句,可他立刻会用冰疙瘩一样的眼神丢过来。那一丢能让她的心也破个窟窿。他们吵架一扯到了她,她就惊慌不已。
一个人太孤单了,偶尔会想起那个上天堂了的男人。那时候不是他暗暗帮助,她难以支撑到后来。言和怎么能明白呢?用现在年轻人的说法,她那时候在心底算是爱那个男人的,那个男人也爱她。那么豁出命来贴心地帮她,等她,她却负了他。他也是命不好,等不得她,车祸走了,就算活到今天,他们也还是两棵隔岸的老柳树,生出再多情丝,也只能风里雨里干望着。
汪玉兰想到这朝自己的额头拍了一下,老了,老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只是言和还在意那么久的事,是他没想到的。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汪玉兰的脸被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照着,幽幽地爬满了心事。
村学校要盖几间新教室。言和承包干了。一早出去,上了黑影才能回来。枝子忙着照顾小店生意,汪玉兰做家务,相互间都无语。枝子想,婆婆心里一定有疙瘩了。要不,怎的一整天,也不跟她说上一句话呢?
她把自己的疑问说与了言和。言和说,她不一直是这样嘛,瞎想什么呀。
枝子想了想,是呢。
枝子忽然问:“妈是从什么时候起这样整天不说话的?”
枝子又像在自语:“妈这样子也怪可怜的哦。”
言和也不答,她侧脸瞧他,他又在装睡了。
枝子的话,言和心里是有点动荡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这个问题长久地在他脑海里盘旋。
言和又睡不着了,这么多年,他常常失眠,他轻身下楼,开门出去透透气。月光亮堂堂的,村庄温柔地躺着做梦。言和在自家院子里转了一圈。这个叫做“家”的地方,有妻子、孩子,还有睡在楼下的母亲。
想到母亲,言和的心荒凉起来。他努力想着母亲的脸,头脑里的影像也只是佝偻着腰身怯怯地做家务的样子。天天见着,他却连母亲的脸也记不清楚了。
言和不自觉地来到汪玉兰的窗边,他听到老床子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还有长短不一的叹息。这些声响还是很多年前他熟悉的,一直没变过?
一阵风吹来,竟有些凉冷。也许她和他一样,睡不好是习惯了的事吧。
枝子连续两天想要把丫丫送去奶奶屋里睡,都被言和阻止了,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天傍晚,天阴沉沉的飘起了小雨。言和提前放了工,刚到家,外面雨下大起来。这个时节的狂风暴雨真是少见。
换了衣衫,吃着热饭的言和转头用眼神找着丫丫。
丫自己跑去奶屋里玩,玩着就在奶那睡下了呢。枝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回。
抱回来!言和低沉沙哑的命令让人恼怒。
去不去?!言和冷着脸。
我不。枝子倔强地望着他。
行,你不去,我去!言和丢下饭碗起身要走。
枝子叉开手拦住他,仰着头说,我决定了,以后丫就跟奶睡,让奶带。
言和不语,把枝子手压一边去,却反被枝子抱住了腰,言和不耐烦地扯开她就大步走出去了。雨声风声模糊了屋内枝子的喊叫。
枝子慢慢站起来,捂住撞到桌角的额头,气道:我这么做有什么错?你清高,你自己带娃啊,姑奶奶我不伺候了……”
言和倔犟地抱回了丫丫才发现,桌上的饭菜撒了一地,枝子不见了。
外面雷雨交加。这时,汪玉兰突然在身后说,她被你推倒撞疼了头,气跑了!我去找她。说完便拿了雨衣急步走进雨里。
妈,你看着丫丫,我去找!言和脱口而出。
汪玉兰愣住了,她回转身,接过丫丫。言和很快消失在院外。
汪玉兰耳边一直回响着“妈!妈!妈……”两行老泪淌过一道道皱褶滴了下来。
枝子没回娘家。雨一直下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能找的地方几乎都找过了,从桥头下来,突然听到女子的哭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歪着耳朵细听,雨声中断断续续确实是人的哭声。是枝子?言和急走,脚下一滑,嘎滋一声,崴了脚,又惊又痛,冒出许多汗来。这次枝子很难原谅他了。她说过,再有一次挨打,就不要再跟他过下去了。虽然他不是有意推倒她的,更不知她撞到了头。
桥附近的岸边,一个男人抱着另一个男人哧哧滑滑拖上岸,后面一位年轻的女人跪着反复哭说:“你活过来,活过来啊,怎么都行!”被抱的那人显然是没了。
言和正想过去问有什么可以帮到的,这时,有两束灯光从路上过去,来了的几个人围上去扶的扶,抬的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些人很快没进雨夜中,天完全黑了下来,雨越下越大,言和更急切地寻找栀子,他心中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那冲动异常强烈,脑海里仿佛又过了一场老电影,他忍着疼痛,奋力走起来,眼睛模糊不清,不知道是雨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村后的小路两边树木茂盛,村里人家的光亮,把前方的路推进暗沉的雾气里,一束光晃晃悠悠地照过来。
“是言和吗?”
言和紧走几步,痛的“哦”了一声。打着手电筒的汪玉兰以为儿子应了答,满心欢喜地把手电筒的光束对着了儿子的脚前。
枝子在家了,你赶紧回去吧。汪玉兰小心翼翼地向他招手。发现他伤了脚,立刻上前扶住他的胳膊,言和的脚太痛了,他没有拒绝那份扶力,两人哧哧滑滑地走过最艰难的那段泥泞。
刚到屋檐下,枝子擦着头发稍从浴室出来,剜了他一眼说,还丈夫呢,都还不如婆婆,咱妈怎么一下就找得到我了?!
言和抿了抿嘴问,去哪的?
就不告诉你!枝子忽然偷偷笑起来。
言和不知所然,他不由得地望了望汪玉兰,她的嘴角竟也带着少许的笑意。
丫呢?言和问。
在奶奶屋里睡着呢!枝子挑衅地盯着他的眼。言和费力地脱了泥鞋进屋。枝子‘呀!’一声问,你腿受伤啦!
言和的脚踝骨折了,躺在医院挂水。
栀子临时有事,让婆婆来替她照顾言和。
汪玉兰进病房来,言和正睡着。她抖抖嗦嗦伸出一只手想摸他的脸,那手在半空里停了停,她颤抖着,把手放了下来。点滴挂完,她蹑手蹑脚端来个凳子坐下,将自己的老脸贴在他的手臂旁边。她已经多久没碰过他的手了啊,她真是心跳的厉害呢。
言和的手臂几乎麻木了,母亲推门进来他就一直装睡。这时的母亲打起了轻鼾。他仔细打量母亲的脸,象起了壳的树皮一样,几乎是陌生的。她已经很老了,她挨着他的衣袖,神情那么满足。
言和内心又涌起那股冲动,他强压住,调整气息,终于,他慢慢放松下来……
汪玉兰仿佛梦见了什么,突然惊醒,言和赶紧又闭上眼睛。儿子还没醒过来,汪玉兰紧张地去找医生。医生笑了笑说,累的,睡足就醒了。
回到家,枝子拉开窗帘打开窗,美丽的月光扑进房来。
夜,温柔地来了。屋里的人许久没睡个好觉了。
作者简介:朱承荣,女,安徽滁州人。文字散见《湛江文学》《佛山文艺》《长江文学》《辽河》《大洼文学》《小说月刊》《小小说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