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比利时） 画
刷脸验票
情况不过如此，行程被一张
突然攥紧的车票否定
——它知道自己无非是一张脸
一个名字，一种声音
一堆被拆卸的七零八落的肢体
过滤和透视
被讥笑的阴毛和体毛
丛林一样，在莹光中簌簌发抖
它知道这些都改变不了什么
就缓缓地引着自己前行
当它再次被要求出示，它既非
一张纸，亦非是死亡通行证
它只是一个无法用来
逃避的、意味深长的科技式冷笑
草，这不是人的东西！
我的一张老脸
在寒风中，已经被它扭曲得
无限僵硬和丑陋……
关于龟兔赛跑问题的思考
迅捷的兔子，慵懒或奋进的兔子
在旷野和草丛深处一团绒球的兔子
正悄悄地眯起眼睛
我见过这为不安而生的动物
我也见过因睡眠而披上的铠甲
因它的庄重饱含热情
而在这场激烈的角逐中，它呈现了
更意外的结果
龟兔事件是伪科学才能进入的赛道
做为对心灵的某些探索
在赛场外欢呼的观众均非人类
这“赛跑”完全被演义
你不要问它在这世间揭示的是什么
当它说着快，也说着慢
这两个物种进入了厚脸皮的哲学问题
只有极端虚伪的人
才能说某物领先，某物最终获得胜利
就像此刻，在万物的对立中
我静静地，仿佛永不停止思考这一刻
我不曾参与，也不曾评判
我知道阴谋家的故事
赋予我的启示已经结束，我怀着
深深的愧疚，正由一个懵懂的教育者
演变成极端的批判者
遇某知名文旅村
不喜欢你涂脂抹粉，装模作样
把一个普通的乡下，当成名人故居
不喜欢文笔峰，鲁迅峰
不喜欢那些刻着诗句的石头
一直被你撒进山谷
不喜欢那些大字不识的农民
被你引导着读诗、背诗、写出
可笑的句子
不喜欢客人一到，牧人就爬上山坡
把羊群驱赶成一朵白云
不喜欢那些鸡、鸭、鹅，故意
在唐诗里散步
不喜欢那条河水除了洪峰暴涨
就被你指指点点
讲成灵感和文脉的支流
不喜欢你在风景里盖别墅、搭凉亭
栽下江南的风景树
一个多么安静的北方小村
黑乎乎的老屋，藏在山脚下
像腐烂的时间里，一条忠诚的狗
而我，只爱它的夜晚
静悄悄的，偶尔传出几声狗吠
活人和死人差别不大，生活和历史
差别不大——
这口星光熠熠的命运的深井！
我爱过的那个人
我爱过的那个人，她正弯腰埋进田野
土豆开始收获了
玉米和高粱在远处摇荡
这斑驳沉实的大地，像一件老瓷器
发出浑浊的光
在丰收的喜悦中，你会不会
爱上这个粗手大脚的姑娘？
在瓦罐和太阳之间，你会不会爱上
一头奶牛芳香的乳房？
在竹筐和镰刀之间，你会不会
爱上汗水流过的笑脸？
命运是有遗传的，我没有办法帮助你
苦涩的老歌句句断肠
重生的新人，怜爱的心多么相像
落叶和泥土不埋海盗，秋风
和思念，会让一片田野变得金黄
我爱过的那个人，在深远的
大地上，将有一场永不结束的劳动
这揪心的苦役啊，耗尽了
她美丽的青春时光。母亲弯着腰
散发出一幅老画陈旧的光
杭州城
刽子手的亲戚，重新复活
他们断掉的身子
在白月亮下被缝合，他们有理由
比死人更快回来
而我从前就手无缚鸡之力
根本就没杀过人
连书中遇贼，都被我轻易饶过
村霸遇见一柄刀斧
旷野遇见一束闪电
而国贼，根本就不用我饶恕
最后总有人，让他在广场上跪下
杭州城中被杀过的人
己经太多了，多少年来
还有人，颈椎隐痛
朋友啊，你想重新回到从前吗
那些落花，像头颅在滚动
那些污水，流过巷口，就变成了黑色
那睡眠的落叶，那蚂蚁的
墓地。那鬼魂的祖国
那一唱三叹的观众，喉咙里
发了讣告。那虎跑寺的
睡佛，心里建了多少座寺庙？
雨中，仍有一把油纸伞
在夜色里走着
你的诉说，我听了无数遍
唉，怎么办呢
天空巨大，是我要找到的广场
我想用一朵白云
做为回报。我想用一座碑
压住它，幻园一样
把一座大城市的头颅紧紧抓住
麦田上的一部旧影片
祭司在田野上说：赵人败了
四十万赵人，在长平，一下子都死了
山谷里，二千头饿狼
在啃噬他们。他们是尖叫的白骨
祭司说完，大地上的麦子
突然一下子就熟了
它们金灿灿的，长风唿哨，浩浩汤汤
天空下一片金黄的波浪
金日，木日，水日，火日，土日
把头砍下来，垒成高山
把城门打开，让锐士的鬼魂回来
把镰刀磨快，赵国该收麦子了
潞邑的孩子走在田野
大地上的母亲，欢呼雀跃
寂寥的天空下，长风鼓荡
有人越过函谷关， 去汉中做麦客
有人潜入中原，去打探亡国的消息
而麦子悄悄的熟了
寡妇们在忙碌，孩子在笑声中长大
大地像翻卷的波涛，一片金黄
天下的麦子一熟，打仗的男人
就该回家了
城头的鼓声一响，大地上的
孤魂野鬼就回到了家乡
城头
有人在城头叫骂，像乱云一样颤抖
有人在烟尘中挣扎
像地狱中涌出的一批狂徒
有人无休止地往身上绑炸药，拎着火石
冲入人群，他想点燃自己
有人半夜做云车，种树，伐木，削出
卯榫，把夜行者送上半空
死过的人都经历了腐朽，他们
在历史中沉默，抵死也不吭一声
旗子乱的时候，大雪飘过天空
兵卒活得都肉身无形
史官被割了器官，疼得像一部教科书
只有胡戏……咿咿呀呀，我看见
杏黄的幕布后，一群凌乱的人
都依着顺序纷纷涌出……
风气骤变
我决心蒙住一座山的眼睛
和我决心接受一朵花的阴影
所用的逻辑是一样的
我从不因羞愧而避让公义中的
失败者，像我从不放弃自己
提前变成人生中退场的胆小鬼
近年风气骤变
挖祖坟的成了考古专家
一个流氓获得权力之后，也会把
自己的故居改造成神话
工人医院的院长贪污二十七亿
天啊，多少工人的身体被天使
变成了空壳？
赛场上哭泣的女子
来自中东一个战火纷飞的沙漠国家
无良法官正在为正义工作
这样的“正义”常常被唤做“迟到”
心有慈悲的人
转眼成了时间里英勇的就义者
丧家犬的故乡仍在远方
而生活中的牛马一声不吭，它们
一直低着头，在吃草，推磨，拉车
痛苦的奇观
人死之后，她的痛苦
在出租屋里被发现。而他从十层楼
一跃而下，却引发了围观者的
讨论，一个被放弃的肢体
到底要耗尽多少血淋淋的碎片？
此地花团锦簇
一座明媚的城市，被赞美，被恭维
幸福笼罩了旗袍阿姨和幼儿园
幸福也笼罩了歌咏赛场上的快乐青年
而蝉噪像一场暴雨
它突然响起的时候，白鹭的弹跳
提走了森林滚烫的树冠
1965年春天，父亲已经
开始厌倦谎言。他知道我长大
之后，必定要经历一个
抽象的时代，天空被转移到广场
孩子被转移进玻璃瓶
拒绝生育的子宫，像黑暗的沙滩
而拒绝进入的社会
却缠满了虚幻的道德和锁链
当我们想起愚蠢的生活
谢谢！最后一座雪山正向背后退去
最后一片沙漠自己在翻滚
而驼峰被煮食，死海喷出的朝阳
正是昨日不甘心的落日
而最后那个焦躁不安的人
像烧红的烙铁，连悔恨的哭泣
都冒出刺鼻的浓烟……
草地杂记
黑暗攒成一个骑士。黑暗
攒成更多的骑士
大口吐血的父亲，被死亡的追赶
逼成了草原上一块鸡血石
尤利西斯大概也没有想到
幻觉的实验性是奔跑。而西西弗斯
的确是在向天空搬运着自己
生产队的母驴生下了一匹斑马
饲养员在讲坛上，把自己
夸成了热爱劳动和集体财产的典型
阳光在午后快速空转
听见它像铜鼓一样尖叫的人
都像内奸一样别有用心
死了一百年的冤魂，仍然是飘荡的
因为把他逼成冤魂的人
也死了百年，在快速流逝的时间中
总有人深夜传出阵阵哭泣
感谢命运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感谢草原上提着奶桶步履蹒跚的妈妈
她花香满身，乳房摇荡
感谢衰败的毡房，又跃上了明媚的山坡
感谢布罗茨基的黑马，突然
从夜色里冲出来，它又回到了我的家乡
乌拉岱河为什么一流出三道川
就变成了一只失魂落魄的白绵羊？
它低声叫着“妈妈，妈妈……”
独自走向了远方……
那些年我曾为他们赞美
那些年，我随计生干部
去乡下抓超生孕妇
上房揭瓦，罚款，拉走耕牛
发避孕药
把安全套戴在大拇指上
给全公社适龄妇女
讲解与男人睡觉的技巧
在广播喇叭里，宣传“尘土不扫
它就不会跑掉”的道理
在黑脸和红脸之间，在逃跑
和反逃跑之间
像捆母猪一样把大月份的母亲
扔到拖拉机上
拉到河东的计划生育站
嘻嘻哈哈的护士转眼变成杀手
打一针催生，再打一针促死
血淋淋的母亲和婴儿
就结束了旅程
我把这样的过程，写成某个
公社的会战成绩
稿件发给县电台和市报社
指标任务完成
领导和计生干部皆大欢喜
那些年，我好浑啊
我目睹了多少无法出生的人
在泥土里抽泣和翻滚
我为那些凶猛阻止孩子出生的
干部和群众，大唱赞歌
想起这些，我在夜里
一个人狠狠地抽自己嘴巴
对不起，那些血淋淋的婴儿和母亲
那些血淋淋的惊叫和哭泣
北野，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分身术》《身体史》《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上兰笔记》等多部。现居承德。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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