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木棉花》小说连载——停下脚步的婚礼(2)
作者 邱祥发
欢愉中,乡邮员送来了邮件,叶父代为收下。
客人散去,毕春临和叶雯看着“坐家”新房门上的大红喜字,相视笑了。依照“新婚三日不同床”的民族婚姻习俗,与新娘同宿的伴娘留了下来,他们没有走进洞房;当然,还有两人的约定:必须依了国家的《婚姻法》领了证才算结婚,因为他们都是共产党员。
叶父把电文纸递给毕春临,自己去了油灯下批改学生作业。两个年轻人不知电文上说了什么,无不生出几分好奇来。
“什么呀?”叶雯急切追问。
毕春临拿过电报纸在叶雯面前晃了晃,几分得意地走向红烛,一目而过,满脸喜悦乍生,忙对叶父、叶雯说:“我要当营长啦!”这是他老部队的电文喜讯:毕春临同志 你被选调到兄弟部队锻炼 任营长职 祝你新婚愉快 师政干部科
毕春临走出大学校门三年,在连队没有当过一天排长,直接从副连长干起,半年后,又被任命为连长,才两年多时间,就调往师机关任职,现在又要提营长。职级进步如同坐直升机,放在谁的身上都会喜之不尽。
叶雯拍着巴掌蹦跳着,欣喜不已,只有叶父不温不火:“再仔细看看吧。还有一张呢!”
毕春临左右张望,并没有发现“还有”的那一张,问:“在哪?”叶雯一眼看见他手上电文纸下的另一张,说:“在你手上。”
毕春临这才意识到自己喜庆忘神,不好意思地拿起另一张,叶雯靠了过来,俩人紧盯着电文上的每一个字:毕春临同志 你任职我部63大队14中队中队长 务必在9月24日15时前赶到广西凭祥火车站 随大部队行动 中国人民志愿工程队铁道兵支队政治部
一石激起千层浪!毕春临、叶雯和叶父心境都不平静。
叶雯指着电文上的“9月25日”,问:“今天几号了?”
“不知道。”毕春临答道。
“你不是戴着手表吗?”
“是普通表,不带日历的。”
两人说话间,叶父已扯来日历递给他们。
日历上的日期是“9月17日”,毕春临“啊!”的一声:“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
“你到底是哪一天离开部队的?”叶雯追问。
“8月9日。”
“中间一个多月呀,你都去了哪儿?”叶雯一脸惊讶。
“我回了一趟老连队,去了一趟湖南浏阳。”毕春临向叶雯父女做着解释。
毕春临在机关请好探亲假、开好结婚介绍信后,正准备登车赶往贵阳汽车站的时候,科里的参谋突然把他叫住:“毕参谋电话。”他接过电话,原来是老连队打来的,说梅花山隧道塌方了。梅花山隧道,是贵昆铁路线上最长的隧道,有3980米,这里是他从一个学生兵成长为基层指挥员、发生脱胎换骨改变的地方,心心念念忘不了,更何况是塌方。他放下电话就往老连队跑。在现场,又同团营领导一道日夜抢险营救,全连还是牺牲了三个人,其中有接任他的连长。他又协助处理后事,送连长的爱人和孩子们回湖南老家,接洽地方政府部门,一切办妥才想起要回家。
“他做得对。”叶父解释着女儿,又说:“只是耽误了你们的婚期。”
“这没什么的,爸。”叶雯神情平静地回答父亲,又对毕春临说:“我不会怪你。”
“嗯。”毕春临应着,电文中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让他陷入思考。比如“锻练”,在深山沟里开山放炮,虽然立了两个二等功,一定还有更艰苦的地方没去过,这个不难理解。“中国人民志愿工程队”,让他一下子想到了抗美援朝,想到了当年的“志愿军”。“志愿”,表示要走出国门;还有越南“北部湾事件”,美军岘港登陆,越南战争爆发;中国政府发表严正声明,首都150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反美集会示威……国际视野让他眼前一亮,一定是有中国军人在越南战场参战!他为自己深受组织器重、能走上战场接受锻炼而庆幸,也为两个人的婚事该怎么办而纠结,安然自喜中又起波澜。
“两张电文纸看出点什么名堂?”叶父问毕春临。
“当然看出了名堂!”毕春临带着轻松、自励的口吻回答。
“你说说。”
“知道了‘中国人民志愿工程队’是一支怎样的部队,还知道它在哪里。”
“是支怎样的部队?”
“就是当年的‘抗美援朝’部队,只是把‘志愿军’变成了‘自愿工程队’。”
“他们在哪里?”
“在越南,在履行国际主义义务。”
“一纸电文让你走进了这支部队,这是好事啊!”
“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我支持你!”
……
叶父和毕春临你一句我一句谈得轻松自在。
叶雯不疾不徐地问毕春临:“只有几天时间了呀,婚事咋办?”
“这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事。”
“好啊。”
……
他们“约定”联姻,眉目成书,两人间该有多少相亲相爱的故事给人们翻看。毕春临作为即将走上战场的军人,深知“打仗要死人”的道理,他不得不为未婚妻思前想后:一旦两人走进婚姻,如果自己哪一天牺牲了,带给她的伤害和痛苦将是一辈子的承受;爱一个人,不是占有,而是放手,把她人生的美好完整地留下……他认为,自己的想法在婚姻的真谛中,试着问叶雯:“这婚不结行不?”
“啊?”叶雯一脸狐疑,两眼幽幽地盯着毕春临,泪珠不由自主地滴落。毕春临不愿意用说服自己的话来说服她,低头寻思着更恰当的理由,好一会没给出一个字来。叶雯又急切地追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军人。”毕春临还是脱口而出。他走近叶雯,一面为她擦拭泪珠,一面做着解释:“这不是特殊时期吗,就要走上战场了,你叫我怎么结这个婚?”
“还有七八天呢,怎么不能结?”叶雯铁了心要结这个婚,她不依不饶。
“还有路程呢?”
“我送你去。”
……
叶父听出两人谈话间有情绪,干脆放下批改着的作业本,同他俩坐在了客堂油灯下。
“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叶父切题发问。
“他说不结婚了。”叶雯硬生生地解释。
“为什么呀?”叶父追问。
“他说他是军人,要上战场了。”叶雯接话答道。
叶父自从接过电报,电文中的内容就在他的脑海中萦绕,想着怎么帮助两个年轻人把这个事情处理好。便问毕春临:“你是怎么想的?”
“叶雯全说了。”
“很干脆嘛!‘军人要上战场’这话没错,还真是部队的光荣传统。红军时期就有一条法令,规定干部‘单身不恋爱,恋爱不结婚’,不轻易批准基层指挥员结婚。”
“这是为什么呀?”叶雯急切地问父亲。
“因为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则有了社会责任。”叶父认真地做着解释:“那时红军物资多匮乏,别说婚房,连婚床都无法提供呀!再者,两人有了孩子怎么办?连中央首长都把孩子寄养在老乡家呢!红军的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叶父把目光移向女儿,问:“是不是这个理?”
叶雯仍有不甘:“我又不上前线。”
“对,你是不上前线。”叶父耐心劝说:“你有了生养,是会分他的心的。你爱他,也要为他着想。再说了,经过战火考验的爱情更珍贵。”叶雯用心地听着,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叶父解决了两人纠结的事,又把人生说起:“红军时期,叫得最响的口号是:打土豪,分田地。有无数穷人响应,纷纷报名加入。为什么?求生存。当然,人们在有了基本的生存保障后,会有人向往地主、资本家的生活,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不过,还有一些人与此截然不同,他们有着更开阔的视野,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让自己的存在,带给他人幸福与社会安宁。他们虽是少数,却代表着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大趋势。共产党人和红军战士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既有普通人的物质和精神需求,更有坚定的信仰,跟着共产党打天,为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自觉自愿地奉献牺牲自己的一切。”
“这正是共产党伟大、红军伟大的地方,也是老百姓拥护共产党、热爱红军的原因。”毕春临接过叶父的话说。
作为老红军的叶父,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把人生解透。问毕春临和叶雯:“你们年轻人又将如何面对自己的人生?”
“牢记理想、信念,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毕春临毫不含糊地表明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叶雯,问:“你呢?”叶雯爽朗地说:“牢记党的宗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两人的回答让叶父深感欣慰,说:“你们说得对!年轻人就该这样去实现人生价值!”
叶父又似偏重对叶雯的开导:“把你们的婚姻,放到理想信念中去解释,就容易想得通,暂时放一放就是理所当然的;你俩都是共产党员,要一切以人民的利益为先!”
听着父亲发自心灵的解释,叶雯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一脸羞涩,自以为“言之成理”的一些话也咽了回去,不再争辩。
刚才还有几分茕然的毕春临,一下子解开了心头的锁链,轻松了许多。他走向叶雯,轻轻抬起她低着的头,意在“向前”看,叶雯却微闭了双眼,将红润含樱的薄唇送前;毕春临并没有顺意去亲吻,而是用手遮拦。叶雯终有所悟地睁开眼,浅露微笑,对毕春临说:“你的想法是对的,我同意!”毕春临感戴情深地向叶雯敬了个军礼。
叶父被眼前的一幕感动了,对毕春临和叶雯说:“你们是新时代好青年!”说着,伸出大拇指夸赞。叶雯和毕春临心中一片敞亮,既然不结婚了,不打结婚证了,只好送两个伴娘回家。
一对恋人,停下走进婚姻殿堂的脚步,家国情怀,重回彼此的等待中,延绵美好的期盼。
释怀了的毕春临开始了出发前的准备,叶雯陪伴着帮忙。两人把《毛泽东选集》《雷锋的故事》和《地质工程》《岩土力学》《铁路工程学》等书籍装进了行囊中,用毕春临的话说:“这都是用得着的宝贝。”接下来,两人又打扫庭院、挑水、帮叶父整理衣被,忙了一阵子,当一切顺当了才住手。
叶父见两人已忙完手中的活,便招呼他们坐到桌前,把一块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呀?爸!”叶雯不解地问。
“打开看看。”叶父告诉她。
两人一层一层地解开红布,呈现眼前的是两枚陈旧了的纪念章。一枚是红军时期的“大功纪念章”,一枚是延安大生产时期的“特等工作模范”纪念章。
“都是谁的纪念章?”叶雯问。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叶父几分喜悦几分悲悯地说:“大功纪念章是叶雯母亲的,她在攻打蜡子口的战斗中,一个人从战场上背下54名伤员,后来晕倒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因为她自己也负伤了。特等工作模范纪念章是春临父亲的,他一人在延河滩上开垦出了大片土地,种出了2000多斤水稻,收获了5000多斤南瓜,一个120斤重的南瓜还参加了陕甘宁边区劳动成果展览;后来,又参加了毛主席专为特等劳动英雄和特等工作模范举办的宴会,聆听了毛主席《组织起来》的报告……”毕春临和叶雯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脸的凝重。
“我为什么给你们看这些、讲这些?”叶父说:“这不是他们个人有多大能耐,是他们所在的集体有力量,更是有信仰!这就是我们的党,我们的红军队伍。”
“回忆,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纪念。”毕春临插话道:“是学习,更是继承。”
“爸,您放心,我们不会忘本的!”叶雯紧跟一句。
两人把话说到了叶父的心坎上,他拍了拍他们的手,说:“人不能离开集体,更不能没有信仰。物资滋养身体,多了,就会腐朽;信仰强筋壮骨,缺了,就是软骨头。你们把纪念章收好,让它成为你们人生路上最好的陪伴!”
叶父这般交代,告诉后人的是:让红军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
临别了,毕春临和叶雯陪着老人度过了一个温馨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叶雯送毕春临去追赶部队。两人按了民族的礼数双双跪在父亲面前,敬酒辞行。毕春临奉酒望着叶父说:“爸,您给我添了一把柴,点了一把火,浑身是劲,在战场上我一定好好干!”叶雯同样奉酒对父亲说:“爸,谢谢您的开导,女儿知道该怎么做了!”叶父望着一双儿女,扶起,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气定神闲的心境轻松而自在,三人迎着朝阳一同走出家门。父亲去学校,她送他去广西凭祥。三五步间,毕春临突然望着叶父离开的背影叫了声“爸爸!”随即双膝跪下;叶父听得清楚明白,他完全读懂了毕春临此时的心境,战火带给生命的未知,浴血燃起青春的悲壮,全在发自内心深处的这声呼喊中。他停下了脚步,转身看见毕春临双膝跪着,匍匐着身体,双手伏地不起;急忙走到毕春临跟前,蹲下身扶住他,说:“孩子,‘跪别’我懂,不是牺牲就是凯旋。向前,终归是人生路上最好的选择!起来吧。”毕春临起身,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叶父,说:“我记下了。”
要离开了,毕春临难舍熟悉的家园,四周望了望,又快步走到木棉树下,伸开双手紧紧抱住它,把脸贴了上去。叶父应势说道:“这棵树是搬进新居的那一年,你俩栽的,几年过去,树都这么大了,花都开了几茬。我要问你俩,木棉花给人的启示是什么?”俩人不约而同地回答:“一树火焰,一身铁骨!”“说得对!”叶父满是兴致地说:“无论你们走向何方,都要像木棉花一样,一身正气,一身铁骨!特别是春临,走向战场的人。”……除了万千叮嘱,还有朝阳下的微笑,送他们踏上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