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处处有眼睛
——读林混散文集《我身体的一部分》
●薛青峰
十一日这一天,儿女怀念母亲节。
十二日这一天,大地纪念汶川地震。
这两天,我一口气读完了林混老师的散文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有这么快读完过一本书。
阅读给了我一种代入感,像在趟一条河,那河不宽,水不流,舒缓而悠长,遇到天旱,还会断流,河水枯竭,河床龟裂,即使这样,那水凉彻骨,河两岸有一股清澈的文化气息在蔓延,这气息就是苍茫的西海固地貌,是流淌在作者骨血里的民风民俗,是作者心中的山川沟壑。
那河流会不会消失,能穿过重重叠叠的山川沟壑吗?
一篇一篇读下来,我是被感动了的,想把自己的感动写下来,却不知从哪里下笔。合上书,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先看的是后记。作者说到了写作的意义,我有些恍惚。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写作意义,两天后看完了全文,再读后记,揣摩着写作的全部意义就是说人话。说生活的忧愤、说生活的光怪陆离、说生活的残酷、说生活的无奈、说生活的苍凉,更多地是说生活的梦想。
这样说话,是豆腐心,刀子嘴。句句如刀,刀刀见血,把世间的变故刻下来,简洁淋漓,通晓明畅,形象逼真,我怀疑,穿透那薄薄的纸页怎么办。
这样说话,是把人类之爱给予了大地母亲。
这样的话语,是把生活的疼痛和苦涩真诚地给予了文学表达。真实的生活都是经过作者情感的筛子筛选过的。
这就让我想起早已说烂了的散文的情感。韩小蕙说:“散文的情感不只是散文人最爱说的‘真情实感’,还应包含着更大、更宽、更深厚,以及更人类、更世界的内质。真情实感只是生命的底色,却够不上做文章的底色……情感应能载得起千古文章的重量,它是比大地和天空都更广阔的人的心理活动,既包含着真情实感的表面华彩,亦蕴含着理性过滤后所留下的人生况味。”
是啊,“人生况味”,就是我想说,却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林混把自己体验到的“人生况味”铺展在去我眼前。
散文是大众文体,但投进大众怀里的表达就不是好散文了。我读的时候,想起了南帆的《叩访感觉》,我也曾经写过“我身体中的零件”。身体的感觉就是心灵的感觉,所谓“灵与肉”也。
《我身体的一部分》是这本散文集的书名,也是一篇文章的题目。我觉得,这是有关启蒙教育、是寓言、童话、民间故事。既然这本散文集名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就想起“散文的眼睛”。眼睛是最最重要的感觉器官。写作者的文字魅力都来自眼睛的发现,这绝对要与常人的目光区分开来。这种发现有疼痛感。林混以“发现”为题,以调侃的笔锋写下一篇文字。作者发现并接住了生活的“秋波”,这里的“秋波”是指生活的宽泛和广度。作者赋予发现的目光以自由性。因为,“人间处处是有眼睛的”。这些天,我被作者描写到的人物和事件注视着,走不出他们的目光。
作者在《我身体的一部分》里说:“一个人的心中如果一直揣有一种梦想,那会改变自己。”这个梦想是孩提时代启蒙教育的一部分,是孩子心智成长的一部分。而在中国妈妈们讲述的许多童话故事中,给孩子的启蒙是绝望的,绝望让孩子心中产生恐惧,并一直保存在心里,影响孩子的认知。作者揭示了这个秘密,这个秘密是一个了不起的文化真相。对作者而言,文字“在时间的浸润中,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并不是文字游戏,而是一个作家勇于担当的责任。因为,作者在汶川地震中劫后余生,更加感到文字如生命,冒着余震的危险,找回装着自己整理的民间故事的U盘的心路历程。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固执地认为:自由是散文的本质,疼痛是散文的灵魂。
且看作者描述的自由与灵魂是怎样的。这是一本印制精美的散文集。共有四个小楫:第一辑 文学的本质;第二辑时光里的斑驳;第三辑新区;第四辑风声过耳。看散文,先读题目,从题目想象展开的描写内容,决定是否往下看。首篇“一二三”,一下子戳疼了我的心。谁会用数字入文写文章呢?新鲜。原来,“一二三”是挤地铁时游客一齐用力的动作。是瞬间的感觉,也是长期观察思考的结果。是个人的体验,也是大众的体验。生活的变故就流淌在行文中。北京是首都,天南地北的人汇集在北京。“她说,我到北京来浪,这人太多了”,一个“浪”,便告诉了读者行走的来路。
“文学的本质”实际上在说生死,在写生活的疼痛感。文学的本质就是要表达生活的疼痛,这是我一直坚持的观点,读这篇文章,找到知音了。这篇文章给了我一个特别的警告,就是课堂教育与现实生活的分离。其实,多数人的人心是麻木冷漠的。文学的本质在于唤醒,唤醒人们的生命意识。面对洪灾、地震等不可抗拒的自然裂变,就有了生之悲悯,死之悲哀。
生活其实没有对错,只有感受到的“魔幻”,林混写出了这种感受,把判断留给读者。文字间的留白给予读者广阔的想象。作品以培训时认识的王领导为话题而开篇,“回味着有关小韩的往事”,结尾处陡然一转,“小韩扑哧一笑,说他(王领导)是我老公”。这人世间最大的魔幻就是男女情爱吧。
“何以表达”这个题目很妙,疼痛的生活、疼痛的病患、疼痛的生活变数、疼痛的情爱,文章讲述了一些往事,满纸疼痛,真是难以表达。“柜子”是多么伤痛的一篇文章啊!事实上,一个老式的柜子,怎能装下人生的苍凉、苍茫、沧桑、苍然……。作者揭晓了柜底的全部秘密以后,伤心地说:“……现在回想,改锥是用来捅他的,铁丝是挂牌子的,这些东西对姥爷来说,是生命中无法抹去的伤痕,保存下来,是记忆,是泪水。还有柜子里的那两包糖,只能说明姥爷的生活太清贫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佐证。在表达莺歌燕舞的当下,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文字了。散文“小”,但散文的力量很大。
“我奶奶没有名字”,在今天的读者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匪夷所思。但这确实是“时间的伤口”,是“惆怅的”,“难过的”。有年龄的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作者说:“我可以去写这世间流水的声音,还可以去写那不为人知的细小甚至一点痕迹的卑微。”卑微到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是怎样的人生?读者只能结合对生命的思考,去读这样的文章。
散文这种文体多为过去时。俯瞰大地上卑微的生命,仰望长天上放飞的梦想。在“仰望天空”一文中,作者说:“人之所以回忆,那是因为有难以忘怀的人和事。其实,这都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那些事里面,有你的青春和梦想。当青春梦想远去,回忆就成为一种慰藉。”林混道出了散文写作的真谛。这引发了我长期写作散文的一些想法,即往事是散文的骨骼,回忆建构散文的思路,情感凝练散文的血肉,理智淘洗散文的思想。
“心疯”应该是方言,这又是给人心惊的题目。怎样理解心疯,不能望文生义。按字面理解,肯定偏了。喝酒喝出了“心疯”,是底层弱势群体的心结,其实,娃娃上学读书,择校是社会的教育问题,才是让普通民众日常生活最大的“心疯”。
按常识去阅读一篇散文,看题目读开头,就能揣摩出文章的大概内容,一般八九不离十。而读林混的散文,不能按常识去读。“火花”一文,绝对想不到写了阴阳先生,而阴阳先生的行动一般是不会进入散文视野的。一说阴阳,就想到鬼火,这是唯心的,但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离不开唯心的存在。我们让散文写作中许多甜宠的所谓 “正能量”的空虚文字遮蔽了阅读与思考。
“震中八日”和“多少年”是独特的,是作者的生命悬于一线的纪实,是生命疼痛的极致,也是生命与生命互相牵绊、互相取暖的叙述。
“消失”是一篇颇有几分荒诞性的散文。是的,生活本身就富有荒诞性。写出来了,荒诞就是惊醒与发现。老梁、老贾是同一个人,只是命运多舛,生活捉弄,对爱情的执迷,使一个人有了两个姓。最终,这个人——老梁和老贾就从生活中消失了。当然。生命的走向最终会让每个人消失在泥土里。作者说:“生活是不能忘记的,也没有谁能忘记。大约是在时间的磨砺中,不去言说罢了使。” 写作的人是表达者,呈现发现与记忆是写作者的职责,而让读者知晓“个体的命运在时代的巨轮下,瞬间被无情的碾碎”是写作者的使命。
我以为,林混的散文可读、耐读、有趣味,经得起时间的考量。为什么这样认为,因为他的散文弥漫着的生活味浓得很。有故事、有情节、有细节,可以当小说读,可又不是小说,以为,他的叙事没有小说那么铺张,那么冷静,他的叙述率真,直抒胸臆,主观的东西在蔓延,所以是散文。
散文能不能批判,一直在争论中,但把散文写成欢乐颂我是坚决反对的。“黑夜里的万家灯火”是一篇批判政策失误的作品。计划生育是扰民的政策,实施了十年多,留给后人的伤痛实在太多,是过往时代的一个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疤,民众知道这伤痛有多深,也知道这伤疤愈合起来很慢很慢。
“时光里的斑驳”告诉读者时光的形态,曲直与是非,弯折与褶皱。斑驳者,人情世故也。时光里行走着下岗工人,文盲在时光里迷茫,吸毒者在时光里沉沦。
民以食为天,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吃饱饭,曾经是举国奋斗的目标,在今天已不算问题,今天的吃饭纯粹是为了人社与娱乐。“暗自悲欢”多少有些黑色幽默。
酒,会改变人的一生,这在日常生活中是常见的。 但那个写作者会把这样的常见写进文章里呢?作者为“饮者老钱”立传,很特别。可能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使然。
目睹“槽头”这个题目,读者会怎样想?这篇文章讲述一对小气鬼夫妻的故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对吝啬的夫妻拴在一个槽头生活是再合适不过了。把散文写得耐读且有趣,林混有这个本事。
出门看天气,进门看脸色。说话看场合,穿衣看季节。恰到好处是一种格局。什么时候穿“西装”,这是有讲究的。不合时宜的事情千万不能做。
“一条鱼的多种吃法”,意味深长。人活在世上在于体味生活的多样性,一个人的复杂在于这个人的多副面孔。时下,写爱的文字多如牛毛,写人性的文字却寥如晨星。
我从“土拨鼠的声音”里领悟到谈恋爱确实是一门艺术。像“土拨鼠”一样的老何谈恋爱失败,确实让人唏嘘。
最让我敬佩,最引发我思考的是林混散文题目的妙意。写作的人都明白题目如人面,题者,额头也。漂亮、准确、鲜明、生动的题目引人入胜。这部散文集里有多篇文章的题目很亮眼,“流水”就是好题目,作者说:“催人老去的不光是时间,似乎还有一种叫命的东西”。水滴石穿啊。
散文的主体意识很强。这个主体就是“我”,散文如果没有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见解,叙事就如同画画,只画了面孔,没有眼睛。而许多散文写作者,不敢写我的发现,有的散文作者即使写了自己的发现,也是别人早已发现过的事情,是新闻式的发现。所以,写散文的勇气和胆识比小说要危险。我读“吴妹子”一文,是当小小说读的,就是处于以上的考虑。
这部散文集里叙述作者当乡干部的文字占了一定的篇幅,如“晃来晃去”,记录了乡村的一些小人物,这些小人物都是乡村里的一些灰色人物。这体现了作者的笔力。
作者写的都是身边的人和事。比如“腰是这样弯下去”的,让我有了时光如刀的感觉。
“风从哪里来”,写出了打工生活的残酷。跑,“像风一样,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年年如此。”而打工人遭遇老板残酷的剥削,为了生存,“你要学会微笑,即使你有无尽的哀伤,你也要微笑,微笑是这里的表情。”
一路读下去,走到新区的大路上,走出大山,找到心仪的姑娘。这时,也读出了作者的文学观。写作是怀旧的事业。“一个怀旧的人,那是不可救药的。”但是,作者让激情岁月在怀中荡漾,描写出许多生活的真实表情,写下了许多忧伤而惊醒的文字。生活这么疼痛,作者还依然渴望生活,渴望诗意的生活。在活好当下,在接纳当下的自己的语境中,忧伤与惊醒是不合时宜的。
因为,作者“始终相信,人活着,需要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这些为生命而延续的琐碎是生活的面,而那些为生活言说的诗,是一种指向、信仰、热爱。”
作者说:“在我们的生活中,那种没有操守、没有情谊,那种没有良知、不愿为大地上绝望的灵魂祈祷,那种不探究现在、不关心未知,那种不创造、不真理、不青春、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不是诗人的生活。”
多少人在人世间都是无声无息地走了一遭。家乡的一条河流慢慢在干枯,最终消失,不仅仅是生态的变故,更是世态的变迁。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等待感知,等感知到了,一切都已晚矣。
一切都成了往昔。今天富裕了,回忆过去经历的贫穷,让人心酸。
每个个体就是一个宇宙,每个人就是自己的苍穹。苍穹无限大,无边无际,苍穹又是细微的,如一粒沙、一滴水、一丝尘埃。林混是诗人,他写下“一点一滴的苍穹”,让不可把握的抽象变为可感可触摸的具体实在,这种诗意的表达只有诗人才能做到。写吃饭,作者不动荤腥,偏偏找对象,说自己爱吃羊肉。于是,羊肉饺子的吃法就超出了品尝美食的常态,作者细腻地描写了这个滑稽而荒诞的吃相,栩栩如生。
人人都有一个共识,一生中有些人有些事,的确应该从记忆中抹去。“我已经忘记”里描述的老罗的行为,我上学时也干过这种勾当,但我不敢写进文章里。散文不应该有心机,应该坦荡。作者写了成长、贫穷、文明都一系列问题,让人产生了共鸣,文学的作用就发挥出来的。
人活在世上,应该时常仰望蓝天,尤其是爱好文学的人。云朵自由徜徉,那是有尊严的事情。可是,有的人就在压制这种自由的仰望。天高地厚给仰望者多少憧憬啊,可是,有的人却要在前面缀上“不知”两个字,打击这种仰望。这样,谁还敢再说厚德载物了。
最后一篇压卷文章“回家”惊心动魄。行走世间,人这一生就在出门与回家之间度过。那道门槛是岁月的长堤。如果说,非要用温度来衡量林混的散文创作,我觉得,笔端有没有人间烟火,纸页上是不是有生命体验,字里行间是不是有生活的真相,才是有温度的好散文。
到此,我读完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并写下自己的阅读感受。每个人都有身体的一部分。用心去抚慰自己的身体,就知道这是一本别致的散文集,这是一本有勇气的书,这是写给底层人的书,人人尽可见仁见智,来读这本散文集。而我更想说的是林混是一位有风骨的作家。这个时代太需要风骨了。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对风骨是这样阐释的:“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林混的散文叙述内敛而节制,却轻松自如,诙谐幽默,短文千字,言简意赅。反复品味咀嚼,越品越有味。因为,他的行文平实朴素,流淌着一种特殊风格气质,个性化的叙述,无人可比。文章的题目极为讲究,“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刘勰《文心雕龙》),篇篇文章的标题都像子弹射入人心,诗意昂扬,象征深远,掩卷思考,给人联想。
林混散文叙事的修辞比喻运用的特别奇妙,可以单独写一篇鉴赏文章。
另外,林混散文构思奇绝突兀,在平实冷静的叙述中,情节陡然转弯,把生活的调性抛给读者,这种叙述之势,给人一种柳暗花明的感受。但我觉得,这种陡然一转的叙述方式多次运用,就形成了构思上的一种定式思维。在这里与林混商榷。
总之,林混为读者呈现了一个超越书写惯性的散文文本。他的写的是最常见的记人记事的叙事散文。文字特别干净,没有卖弄,没有做作,没有故作高深,更没有教化。只是如实地写生活的真相,真诚地表达。
我与林混只见过一面,是在酒场上。我不善酒令,坐在任何酒场都是拘谨的。林混在文集中多次提到喝酒。我不知道,酒是否激活了他的文思,但这两天,读他的散文,我闻到了酒香。
薛青锋:1960年生于青海玉树,成长于宁夏。插过队、当过兵。宁夏理工学院副教授。获宁夏回族自治第十次文学艺术作品评一等奖。出版《回家的门》《艺文舟楫》《移动的故乡》《温暖的青铜》《无穷的远方》《另册流年》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