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水沟的杏
王侠
用不着任何吹嘘,本来有的地儿就有天生丽质,就有仙果佳酿。
你看,清晨的美水沟还裹着轻露,就像被谁不小心打翻的青花瓷,那眼千年古泉在沟底咕嘟咕嘟冒着连环泡,水汽里浮着杏花的香。村里老张头总说这泉是隋炀帝的"龙脉",当年三万艘龙舟开往扬州,唯独把这眼泉留在陕北。我们这群后生蹲在泉边,看水里的杏核顺着漩涡打转,忽然想起《诗经》里那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原来美水沟早就活在老诗书里了。
"快看!"半大不小的豆芽崽忽然指着杏林惊。树梢间晃着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姑娘,她们踩着自制的柳条梯子,像栖在枝头的五色鸟。领头的叫翠杏的穿着补丁棉袄,却把杏花别在鬓角当发簪,腰间拴的蓝粗布兜比云彩还漂亮。她好像长的赛过貂蝉胜过西施,她领她们摘杏的姿势似乎带着江南水乡的韵律,杏枝在她们指间像被春风吹弯的柳条子。
"我家祖上就是扬州守军军官。"翠杏突然跳下来,脚踝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她撩起裤腿露出一块青石板大小的老茧:"当年高欢和尔朱荣在河阴开战,我太爷是被乱箭逼着北上的。军队溃散那天,河面红得像杏花雨,可岸上的百姓却说那是血染的朝霞。"
阳光穿过杏叶的一个个缝隙时,我忽然觉得时间乱了序。那些姑娘不知咋的都把杏子装进筐中蓝中,那些用荆条编成的篮子盛放最雪白的大白杏,嘴里嚼着杏仁子,哼着半生不熟的《信天游》。她们说起先祖时带着骄傲:"额们(我们)扬州来的女子会用杏花蒸饭,掺着槐花蒸出来能治咳;还会用杏核油点灯,火苗蹿得比狼烟还旺。"
"看!"村子里唯一叫二牛的忽然指着树桠惊叫。杏林深处飘来一缕青烟,是个穿月白衫的老人在煨杏核粥。他用桦树皮当锅盖,烟雾里浮着半个世纪前的扬州味道。老人说他爷爷的爷爷过去是随军郎中,会用杏仁配伍治疗水土不服:"这杏核壳薄肉厚,是当年御医带着种子一路北上的。"
暮色漫过沟沿时,我们把采摘的杏子堆成小山,像在祭拜某个看不见的祖灵。那些过去先祖是扬州人而现在则是陕北的姑娘们用石子把杏核砸开的仁儿串成项链,挂在彼此脖颈间,阳光下能看到她们祖母传下的银锁。翠杏解开衣襟,露出锁上刻的扬州桥:"俺太奶说,这是扬州城里最老的拱桥,她就是在桥边被赏赐给当兵的祖父的。"
"听!"突然有姑娘竖起耳朵。沟谷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梆子声,像是从地底传来的戏文。老人们说这是当年扬州戏班子留下的魂灵,在黄土里唱了千年《牡丹亭》。月光下,杏林突然起了风,满树杏子像无数小灯笼晃动,恍惚间似乎真能看到江南水袖翻飞的影子。
多年后我重回美水沟,沟底那眼清泉仍在流淌。老杏树的根须缠绕着隋朝水渠的断壁,偶尔有杏子落进泉中,惊起一圈圈涟漪——那是从历史深处漫漶而出的胭脂色,至今仍在黄土高原的皱褶间,泛着潮湿的光。
如今沟边立着块碑,刻着《美水沟记》:此处杏树,皆隋炀帝赐种;此地女子,多扬州遗脉。碑文最后那句"杏熟时,江南仍在",总让我想起当年翠杏把杏核埋进黄土时说的话:"俺们家每年这时候都种杏,等哪天生出扬州的柳,就知道回去的路了。"
月光下,杏林深处又传来梆子声和信天游的声。这次我听清了歌词:"美水沟潺潺流水,千年甜美,咱们生长的土地,有天下最甜的泉眼,让人留恋忘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