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观毕冯小刚电影《芳华》意犹未尽。觅取严歌苓同名小说,遍寻不见。新华、先锋书店均告售罄。终在即将搬迁的军人俱乐部长三角图书市场以七五折买到。
认真披览阅读,今晚阅毕。十一万字小长篇写尽特殊年代特殊环境特殊军人的特殊命运。语调平和,不分章节,情节随意识而流动,穿越时空,夹叙夹议,议论人情人性深刻经典。人物、事件伴故事而深入,体现了写作技巧的纯熟。
军门豪强之女、沪上市民之歌女、落魂文人之才女、海中右派之贱女毕聚云集红楼文工团演绎各自鲜明之性格。集中于当年红色聚光灯下的“活雷锋”典型的爱恨情仇,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多年。小说中几乎集中了传世经典作品的经典元素如:军旅爱情、生死考验、战争与和平、金钱与情欲、平凡与伟大、平庸与纯洁等等。
作者娓娓道来,如话家常般描写着众多性格各异的女子围绕着一位平凡的“男神“却是一个具有大爱仁心有情有义的人生坎坷的悲剧英雄。鲁迅先生所言“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人生毁灭给人看”,战争中舍生忘死的英雄斯守着贫寒而逝去。芳华凋零于寒秋而生如夏花,死若秋叶,英魂永存。这些也许正是作者的美好人文追求。至于时代的关照上反映尽在细节的精彩排列,故事的有趣演绎中凸现了。不如电影的华丽铺排而动人心弦。
看完电影《芳华》黯然泪下,默然无语,欲说还休。
影片将我们带进那个远逝的年代,满街的标语、高大完美的领袖像都是我们所熟悉的,而且当年我们竭尽全力运用我们手中的画笔打造的红色海洋,文学艺术都依附于当时的政治声势制造着打建着这个一色的世界。人都生活在这个阶级斗争和专政理论主导的世界里,包括人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都不能或者难以摆脱这个模式,由此而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严歌苓和冯小刚均无需用明确的口号和响亮的宣言告诉人们什么,他们只是以他们的小说和电影作品以真实的细节演释当时的世界,艺术地再现政治大背景下的人物的命运和事件的脉络也就足够了。其实严和冯均是有些想法的作家和艺术家,也都是有思想的人,这从他们的作品中完全可以品味出。
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展示的历史荒诞时间追溯得更加久远,事件揭示更加深刻,细节之真实令人叹为观止。而在张艺谋导演的电影《归来》中却只能展示陆焉识悲剧命运峰回路转那一刻,由大牢笼转移到小牢笼。而何小萍和刘峰的悲剧则是从小樊笼到社会大樊笼,这是重回了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命题。何小萍是带着阶级斗争原罪寻求天国来的,结果其身份和行为习惯均遭到歧视。刘峰是因为偶尔的一次情感爆发而遭遇了阶级斗争专政手段的审查,构成了新罪被贬去了连队,其结果两位善良美好之人均在战争中成为英雄。但是英雄进入社会均未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依然坠入底层艰难度日。
社会阶层的分化,其实在冯小刚《老炮儿》就有展示,无疑王朔、冯小刚、姜文均是大院子弟中的头脑清醒者。王朔早在《动物凶猛》中就展示了大院子弟与胡同老炮儿之间的争勇斗狠,只是到了商品经济大潮中,原有的分化使得城市贫民和权贵之间利益的固化,贫富不均变得日益悬殊。过去的争勇斗狠变成了当下的炫富斗奢,甚至闹出人命来。《老炮儿》只是这种差别前世今生的抖露。
在《芳华》中我们看到“门当户对”封建政治联缘与“打天下坐天下“相辅相成,只是在商品经济冲击下,政治联姻受到金钱人情的冲击的情感分离,这还体现在那位高唱《英雄战歌》的丁丁最终成为旅居国外的胖富婆,当年风采全被利益所吞噬异化。而这些当年红色海洋翻滚的黑色幽默并没有把人物的处理简单化漫画化。甚至一切真实的表演使人感到有着某种单纯幼稚的美感。
现代迷信奴化下的少男少女们就是长不大的婴儿,其心智如同孕育在母腹温馨羊水中的孩子,虽巨婴却极为稚嫩,人们的现当代意识启朦还要假于时日。这很使我联想到奥威尔《动物庄园》中的公猪拿破仑和《1984年》中那位目光敏锐的老大哥,他们或许已经死去,但幽灵盘踞在人们脑海中作祟,增添了人们行为的荒诞性。这无疑给严歌苓和冯小刚这类有想法作家和导演增添了更多作品创作的素材,但是他们都是拿捏分寸很准的聪明人,决不尝试去踩踏红线,而使自己的智力劳动成果被逐出市场,付之东流。
我仿佛看到特朗普总统被剥得一丝不挂置放于美国街头,走过路过的人们都可以上去摸摸捏捏但大家都说他穿戴齐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只有不明世事的孩子说他是精亦条条。童言无忌,要是成人也许就是精神病或者被精神病了。
《芳华》片尾的《绒花》确实很好听,人生有时就像是随风漂堕的绒花瞑冥中被拿破仑和老大哥一类操纵着人生命运的跌宕起落,这使我想起了我国南朝思想家范缜和齐竟陵王萧子良那场有趣的对话:
缜在齐世,尝恃竟陵王子良。子良精信释教,而缜盛称无佛。子良问曰:“君不信因果,世间何得有富贵,何得有贫贱?”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溷粪之侧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子良不能屈,深怪之。
我们当兵的岁月,正是电影《芳华》所反映的那个特殊的时代。怀揣着伟大的理想主义解放全人类的情怀进入部队大学堂,我相信大部分的战友和部队首长都是具有这样单纯而美好信念的人。因此,我们决不能简单地否定当时军队中的大部分成员,尤其是那些为理想而献生的军人们,谁都不应该质疑他们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
但是,进入部队来自四面八万千差万别出生不同阶层和不同地区的战士,绝不是铁板模块挤压在一起整齐划一的棋子,而是活生生走到一起的人。其中城市兵对农村兵,干部子女对贫民子弟,农村富裕地区对贫困地区战士的歧视是客观存在的现实。就是老乡之间都是团团伙伙的。只是表面上的五湖四海,以符合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然而五湖四海也是有差别的。矛盾存在的普遍性,决定了事物发展的不平衡性。
其实大家都是舞台上的演员,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是好演员。至于个人的想法看法,那是私下交流的事。骨子里的歧视在行为方式思想言语上也是有所表现的。
当然王朔和冯小刚都属于部队大院中的中下层干部子弟,以军干子弟的随意玩世不恭描写当时的大院子弟在文革时的阳光灿烂的日子,看上去喜笑怒骂随心所欲,其实反映了当时军干子弟的真实心态生活,很有些黑色幽默般的军痞味。因为当时全社会的军事管制军人控制一切权力,他们和北京胡同子弟还是有差别的。上层军干子弟因家庭起落大,遭际也会有不同,沉浮命运完全两遇,归根结底不同家庭都摆脱不了阶级斗争和政治学说的羁绊,有的高干子女甚致当了兵、提了干也会被逐出军门遣送回籍。
元帅将军子弟也有随父亲际遇而在社会中感受不同的冷暖。哪里来的五湖四海江湖义气和社会平等亲爱呢?有的只是脱离当时社会实际的乌托邦式喧嚣,因为不停顿的阶级斗争,阶级敌人制造的随意性,导致贱民阶层的不断变化,家庭政治的起落导致了个人命运的沉浮。有时个人崛起和失落也仅仅在控制国家命运的王者或者手握大权的诸侯一念之间。在失去了民主和法治制约的社会往往如此。
《芳华》是电影有政治上和艺术表现形式上的局限性,也即难以像小说那样充分调动艺术创作手段全面展示社会场景和人物命运及性格的全方位塑造。但是也有特点充分使用影视技巧视角的远近随意调动,蒙太奇手法的使用,内心独白的解说会给人造成身心融汇的视觉冲击。最巧妙的是象征手法的使用,给观众以艺术的暗示。比如《芳华》中墙上标语、伟人像以及猪钻入伟人像下的乱窜、伟人逝世后巨型画像被蒙上黑纱、邓丽君歌曲的暗中传播、可口可乐广告遍布,皆是时代变迁和社会转型、生活方式转变的像征,都预示着社会人物命运的变化。
何小萍和刘峰进入文工团大门和逐出大门,象征着被组织接纳和驱逐等都预示着人物命运的转折。总之,不管人们对《芳华》是褒是贬该片都将以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维度成为中国电影史上里程碑似的作品。
作为红色文化忠实记录,其实是以优美形式的单一思维在排斥其它所谓世俗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成为某种带有宗教情结的颂圣文化,是某种高大全似的现代迷信主导下愚民驭民文化。影片对这种形式的表达只是某种历史场景的忠实再现,无需带有道德评判,观众自会根据常识进行价值判断。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视角根据个人的生活经历和阅历作出不同的善恶判断。
如同德国大音乐家瓦格纳受到纳粹欣赏进入“法西斯美学”行列,而人们仍然不能否定其艺术上的独创性,如同八个样板戏也是神圣时代的经典,进入历史只是代表着那个时代的艺术水准和文化水准。纳粹哲学家海德格尔,买身投靠希特勒在人格上为人不齿,但学术界至今对其存在主义哲学的贡献还是肯定的。思想和艺术相通,有时不能以人废言。而斗爭和Z政年代以伟人神化圣化的的认知代替了人的主体精神和独立意识,一切不符圣言神意的思想和艺术表现形均作为异端遭到排斥,社会便失去了多元的活力和动力,思想和文化的发展便会停滞,人也变得单纯和幼稚,说到底,便是愚蠢。至于那些在那个时代歌颂大家庭平等友爱的人,很有点晋惠帝不识人间烟火问周围大臣老百姓为什么不食肉糜那般的愚蠢和弱智。
有人说冯展示的是”法西斯“美学,其实过来人都知当年表面上就是这样的富丽堂皇,而骨子里对低层民众的愚弄仇视,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掌控人的思想,指导人的行为,相互的告密,相互的斗爭,灭绝人性的迫害,一切企图表现个人情感的趣味的追求均必须归入非主流的另类遭到打击。这就红色文化中潜藏的黑色荒唐。整齐划一的舞蹈,优美弦律下歌颂,冯小刚无需美化什么只需如实展示,所谓审美其实也就是在审丑。如同当今俄罗斯依然保持着诸多老大哥时期的高大建筑和雕塑,就是展示那段历史。所谓祭奠也即是埋葬后的回忆和反思,况且现实中并没有彻底埋葬,还有很多人对那段阳光灿烂的岁月情有独钟,念念不忘,因为那是他们青春的盛宴,而许多沦为贱民黑五类子女却在歧视中卑微地苟活。
拍摄的是文工团体裁的电影,剧本角色需要,男女演员当然要漂亮的。而且象征高大上的H色文化是不允许丑陋形像出现,对高大全红光亮的英雄形像进行玷污的。因此,不可简单化地理解为仅仅是讨观众的喜欢。当然考虑票房迎合观众也是可能的,过分展示女演员的胴体裸露性感等等。这就是在红色颂圣文化期间的那些否定男女情欲的节目中,也不顾土地革命时期条件的艰难困苦将《红色娘子军》的军装改得性感而裸露,在起舞中刻意显示女性特征,到底是丑化还是美化?笔者认为一切脱离生活真实的价值评判均是伪善,而伪善徒居美的表现形式都是居心不良的欺骗,因为真实是善与美的基础,有些现像是丑陋的但是只要是真实加以良知和常识的评判就是审美。
在冯小刚导演的几部影片中,我所见到的是他对弱势群体同情,这是一种新时期的人文情怀,也是其明确的思想价值座标的审美。这就是影片通过艺术形式表达的思想追求,如《1942年》对饱受战乱之苦,完全被政府抛弃的难民的同情;《我不是潘金莲》中对上访访民不幸遭遇的倾诉和对官僚主义鞭鞑;《老炮儿》中老胡同串儿对新时期权贵作恶和城管对市民的欺凌,都对社会不公激起民间反抗给予了无情揭露。均是与《芳华》中对战斗英雄刘峰、何小萍沦落社会后不公待遇的同情,是一脉相承的。这些对弱势群体的同情,不是那些在阳光灿烂的日子享受军营阳光的军干子女和新时期泡在温水中享受舒适温馨的权贵子女所具备的普世情怀。在从圣崇神的状态下,能够俯伏于大地倾听民间的呻吟和呼声,忠实地书写曾经发生的事件和事件中活动的人形给于善良的价值评判,这就是良知。
因为,对于弱势群体的同情是完全可以作为衡量政府和文化人良知的标准。古今中外皆然。俄国白银时代的诗人涅克拉索夫有诗“世界上并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有的人热泪涔涔,并不是因为个人的不幸。“相信这首出自于巴巴恰耶夫小说《人世间》的诗经过“洗礼”的我们都十分熟悉。小说描写了州委书记霍尔莫夫在退休后徒步走访民间,才真正了解了民间疾苦。良知未泯,世界的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因此对于在严审的夹缝中存活的《芳华》,人们不妨宽容一些。
电影和小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表现形式,小说作者严歌苓也是电影剧本的改编者,在电影拍摄过程中导演有权对分镜头剧本再改编以适应摄制需要,影片摄制完成后严歌苓对本片是首肯的,完全没必要对小说和电影在道德价值观上进行差异比较,去片面指责冯小刚审美仅仅停留在文工团美工水平。因为脱离了时代背景的审美往往显得皮相和哗众取宠。
其实《芳华》中所朦朦胧胧展示部队中少男少女情爱的细节,在是凡男兵女兵混杂的部队如文工团、通讯站、医院都是普遍存在的。少数人的风花雪月受到处分,也是看男女双方的家庭背景悄悄处理,无背景者处理回原藉,有背景者换一部队仍可服役入党提干。
朱熹的道学嘴脸使我们可以熟悉地看到当年社会某些保卫干部的嘴脸,他们热衷于追问风化案中个人隐私,那是禁欲盛行下人格的变态,通过办案满足窥淫的欲望,也是对空虚灵魂某种补充。
这使我想到提倡“从天理灭人欲”的北宋大儒在审问天台营妓严蕊与台州太守唐仲友有伤风化一案时,严蕊写的一首《卜算子》有言:
“不是恋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风尘乃指作为营妓低下的社会地位,前缘似是无可选择的卑微身份。人生起落,如同芳华的开谢盛败,这一切乃是主宰花之命运的司花君主所掌控,自己的命运自己是无法掌握的。这是不是和范缜所言类似樱花纷谢飘落何方,低贱的小人物是无法掌控的,有赖大王雄风推送。出身寒微的刘峰和何小萍依然被吹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即便曾经的战场的英雄也难以改变卑贱的命运,因为他们原本来自底层。
而社会己被折叠,身份己被政治固化。况且如影随形的人事档案中还有着生活腐化的记录,这也是个人身份折叠在底层的污渍,这一污点因被组织暗中涂抹,随着人事档案而走,个人全然不知,污渍将会随人生转折而扩展到整个人生,给人的一生带来悲剧。所谓一树缨花被风吹落到王者荐席或者肮脏粪坑异致人的不同命运,乃是宋玉《风赋》所言大王之风也那当下所说公猪拿破伦或者老大哥借助某种体制对丹墀下臣民的主宰,因此体制异化下的臣民是不具备独立意识和自由人格的。
有时效忠只是表演如《英雄赞歌》高唱下,在实际生活中对权势财富的追求演绎着千百年来天理和人欲的对立,形成了表面道貌岸然和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格分裂,这就是异化。所谓异化,也即事物发展的走向了反面,与原本的初衷相悖离。革命者的行为走向了理想的反面就是政治上的异化;对偶像的迷信下的盲从是思想的异化;金钱美色中的人欲横流也是违背天理道德的人格异化。两者都是对人类良知摒弃。所谓良知也是人类普遍遵循的价值观,这些其实已经写入我们这个社会和政府都必须共同遵守的价值观。反之,则是异化了变质了。
今天看毕《芳华》仅以点滴感想,祭奠我们远逝芳华。
有诗两首咏叹小说中的善男痴女。
读小说《芳华》有感
▓ 陆幸生
一
乱世浊雾隐端方,
指拢丝弦舞霓裳。
雨摧藤蔓萍浮落,
峰峙梨园栋成梁。
每及强伶欺弱女,
即思甘霖哺幼秧。
泪泓碧血沃芳华,
痛悼英豪泪千行。
二
笔写情性出红楼,
痴男怨女曾淹留。
军旅榜上迷彩重,
画眉堂深云雨稠。
南疆烽烟壮离别,
京华霜发悲何求?
人生起落寻常事,
大爱怀仁天地游。
2018年1月8日陆幸生晚阅毕严歌苓小说《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