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命 本 色
谭金玉
车子在山坡下院墙西边的小路上缓缓地蜿蜒行驶,如同溪水欢快地向前流动。这时,郭局长的心里萌发了一丝不安和歉疚的悔意。实话说,按郭局长的本意,不论如何,即使明天周日不休息,他是也要把剩余的这三百棵松苗完全栽到北面山岗上的。可出乎自己意料的是:面对王副局长提出的将树苗扔到山下一户人家院子里的建议,大家竟然一致地随声附和,他也很明白:那样处理的话,稚嫩的树苗或者被太阳晒死,或者被牛羊吃掉,遇到好心人将其栽植的可能那是绝对没有的。他想,要是魏科长今天也来植树,就好办了,他是本村人,留下树苗让他酌情处理一下,可·····抬头仰望几百米高的山岗,低头俯视大家疲惫的身形,特别是面对歪斜在山坡上,累得花容凋萎几近失色的女同事,郭局长的心软了,他也感到漫无边际的疲惫如同此时三月的春风轻松包裹了他,虽然才下午三点多钟,他也有了“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强烈意愿!因而针对大家的几近残忍的建议,他的内心仅仅纠结了一下,就硬是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字“也罢”。四围的群山看得真切:就凭这两个字,三百棵幼小的生命就这样被衣冠楚楚的国家工作人员掠过院墙扔到院子里,被无情遗弃了!
车子行到村头,路西老国槐树横着枝干,如同张着双臂,颤巍巍迎面而来,好像要将车子和人全部纳入它的胸怀!郭局长心想:这树至少该有四五百年了吧。父亲多次说过,他刚参加工作时曾到这黑山峪的大山里面植过树,那么至于这棵老树,当然不是他老人家所栽了,但有一点可以相信,那就是:这棵树一定看到过当年父亲路过此地的身影,如果它会说话的话,那么今天,它将要说些什么呢?它或许会说:一代有一代的本色,一代有一代的使命,人可以有穷命,但不可以有穷骨;人可以百为,但不可以残害生命。或者它会如此说:这一个人,少了他父亲的自然厚重,多了些世俗的圆滑菲薄!这一个哪有他父亲身上的一点厚重的东西呢,这个倒好似是一个未开化的鞑子或者蛮子,是一个缺少爱心的狗杂种,是一个残害生灵的寄生物!是一个蜕化了的……
此时,拉着树苗的三轮车从眼前疾驰而过,一车的浓浓的绿意,如同千里横云,笼罩了郭局长的眼睛,冲破了郭局长的思绪,他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大路两边的树木和一团团的绿色上了。
车子离开了村子,在回县城的大道上奔驰。郭局长看到:在沂源一中东面广科太阳能厂的西面空阔的狭长地带,有无数的人在植树。此时,春寒料峭,尽管农妇们穿的那么臃肿,可她们抱着树苗走得十分稳健和欢快,老大爷伛偻着身子扛着修长的银杏树吃力地前行,园林指挥人员高一步低一步地来回奔忙。此处,浓浓的欢快劳作的舒畅气氛包围着这里每一个人。此时,不安和歉疚充斥得郭局长心里满满的。
“回家,还是回单位?”司机问。
“回单位吧。”郭局长有气无力地说。
回到办公室,郭局长拿出笔记本要记下今天的事情。但当他写到扔掉三百棵松树苗的时候,他抬起头,心里好似堵着东西一样,不是很通透,笔也在他手中不停地颤抖。此时,他感觉好似在写对自己重大罪恶的审判词,他实在找不到委婉的措辞。一想到稚嫩的幼苗面对无端的夭折,将会发出童声的啼哭,他无从下笔,不忍心再往下写了,他的心在隐隐作痛,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对生命的无端的残害。人们将松柏比作虬龙,那不正是三百条呼风唤雨的龙吗!再者,郭局长此时的眼前出现了幻觉:幼树根上的黑色的营养袋,那不就是孩子的小鞋吗,那不就是小孩子脚上穿的黑色的高筒皮靴吗?三百只啊,三百棵啊!郭局长感觉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人生错误!此时,他看到南面窗台上的小盆吊兰,北面地板上的高盆里的龙须树都好似在嘲笑他,像是对他说:别装模作样地对我们关心备至了,您就别再假惺惺了,说不定哪天就对我们,唉,那些松树苗今日的无端结局不就是我们明天的死亡遭遇吗!
此时郭局长看到文件橱镜子里的自己,与平时的形象迥然不同:紧锁眉头,丢魂落魄,丑陋无比,没有一点平时的风采。
他没有再往下写,其实他根本无法再向下写,他放下笔,带上门,低着头,无力地向家里走去。
在大街上,他看到一个人的摩托车后架上紧紧绑着一棵瘦小的石榴树苗,树身用报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树根包上了塑料布,树梢在车上轻快地抖动,如同细小的鱼儿在浅水中欢快的甩尾。郭局长心想:无论如何,这个人大概不会无端地停下来,再把石榴树苗解下来,扔到路边的沟里吧!
正走着,侧目西望,郭局长看到了疾病控制中心院子里的高大的松树,此时,颀长的树枝猛然间向他伸展过来,好似还连带着这样的一声凄厉的呼喊:“您到底把它们怎么样了?”郭局长急忙回过头来,又见到路边一棵法桐的巨大伤疤好似一张大嘴,一开一合的对他说:“伙计,呵呵,实在想不到啊,真是不可貌相啊,今日之事干得实在不怎么样啊!”接下来,郭局长不自觉地抱头鼠窜到了他的楼下。
回到家,妻子欢快地从厨房里跑出来,娇嗔地说:“看,今天累死了,手上还磨了一个大泡。”说着将摊开的白嫩右手朝郭局长伸过来。
不等郭局长说话,妻子就欢快地说:“虽说有些累,可是开心啊!我抱着两捆松树苗往山坡上走,低头一看,满怀里那醉人的绿啊,绿得我的心都纷纷攘攘的。休息的时刻,我们在山坡上拔蒲公英,不一会儿就满了一大把,拿在手里,凑在鼻子下,贴在脸上,像是黄色的手帕,美极了。全部栽完了的时候,我们还在小树前合了影,哎呀,我那菜啊。”说着,小步跑向厨房了。
郭局长在沙发上坐下,相对于妻子,此时,他心里只有惭愧,至于说劳累,那还算微不足道的其它。
手机响了,是内弟打来的,内弟絮叨了很长时间。妻子将饭菜拾掇到桌上,电话才结束。妻子问:“是弟弟吧,他胡哆唧什么啊?”
郭局长说:“他要让他儿子安仁拜树为爹,想让咱的安心也同他一块拜树为干爹,真是异想天开,我只知道宋代的米芾揖拜过石头,他是因为他喜欢石头,还没有听说有人将没有思想和语言的树木拜为干爹的……”
妻子说:“唉,您还别说,弟弟就是有见识,他是行遍天下的人,对于花草树木情有独钟,我感觉他的见识高于常人。他曾对我说:树不但有高度,还有风度;不但有对风雪雨霜的欣然接受,还有对贫瘠土地的一往情深;如果人人拥有一棵具有人的生命意义的树,那么人对于生命的本质的追求就有了具体可感的对象。再说,拜一棵树为干爹,比眼下一些女孩子拜一些富豪高官为干爹要安全许多吧,最起码,这是自己内心的事,还不至于招来太多的闲话……”
“您别说远了,这事以后再说。”郭局长心事沉重地说。
“那是,那是。”妻子笑着,一面附和着说。
吃完晚饭,照例是郭局长开车去接上晚自习的孩子。
今天晚上,郭局长来的早些。他将车停在了党校西边的空地上,信步到学校东边走走。因为是植树节的缘故,人们凑在一起大都议论植树的事情,谈天说地,极为开心。他忽然发现:相对于他们,自己的思想落伍了,人们对树木的一往情深,使得人们的精神面貌具有了极为不俗的进展,并且让他们更加接近了自然的本质,相较于此,自己与自己部下的所为同眼下的人们简直是格格不入,几乎成为了走不上台面的人了!
在学校大门口,门卫见到郭局长,热情邀请他到院子里走一走。郭局长来到校园里,折步向东走去,来到孩子读书的楼前。站在教室前的樱花树下,郭局长听到历史老师在讲课,讲的是左宗棠收复新疆一节,又讲到左宗棠惩罚伤害树木的人,为此杀掉啃树毛驴的故事,还说到“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陕甘总督杨昌浚赞颂左宗棠的这首诗。老师最后说:如果一个人一生手植几棵树,身上具有一点生命本色,具有起码的让后人乘凉的普世情怀,这个人就不是平常之人了。看到学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自己的孩子支着下巴,也听得聚精会神,郭局长感到这些话好像是特地为自己讲的,他的心灵受到很深的震撼。
此时,郭局长沉闷的心中一个念头一闪,并且十分迅疾明亮。他快步地出了校门,发动着车子,向黑山峪跑去,他要将昨天丢弃的树苗带回来。
可是,有谁会知道郭局长是开着空车回来的。在山坡下的院子里,他愣是没有找到白天扔弃的树苗!此时的郭局长,在接孩子回家的路上,感到极度的沉闷内疚和恐慌不安,他有点绝望的念头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难道上天连自己改正邪恶的机会都不给予了吗?
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周日的下午,郭局长接到电话:县里明天头午验收各局里的绿化工作,须派一人在植树地点等候。与王副局长联系,他说:昨天我提议那样处理树苗,虽说是有些不妥,问题是您同意了啊。唉!看来,我们只得听天由命了!我看是否先缓冲一下,让魏科长前去,那是他的老家,他熟悉情况。虽说这次绿化他因事未到,但咱的绿化点他还是清楚的。郭局长说也只好这样了。
挂了电话,郭局长心里在想:一个人的刹那间的懦弱可以抹杀他身上固有的善良正直等等的品质!
一夜间的煎熬,只有郭局长自己知道。
令郭局长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半,魏科长竟然带来了县府的表彰奖状和郭局长被评为县绿化先进个人的证书。
草草地吃了午饭,还不到一点钟,郭局长就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要仔细询问魏科长绿化验收的详细情况。
获悉事情是这样的:周六下午郭局长一行刚离开黑山峪村,魏科长的父亲就发现了被遗弃的树苗,他当即将树苗扛到绿化点,又命令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周日回家,用了一整天的工夫,将树栽完了,为此,魏科长的手上还留下了硕大的两个水泡。从魏科长的口中,郭局长还知道:他的父亲同魏科长的父亲是老相识,南山上的早年的柏树就是当年父亲调去的树苗,魏科长的父亲带领社员栽植的,原来这些事情魏科长早就知道。魏科长还说,听他父亲说,每年植树绿化的时候,糟蹋树苗的事情时有发生:有的将八九棵树苗埋在一个树坑里,有的干脆将树苗扔在山谷里,有的放在车后备箱里带回去……,本次验收,我们局是惟一超额完成任务的县直单位,县里还要您做绿化造林经验介绍呢。
此时的郭局长悲欣交加、如释重负。走到窗前,他看到院子里春天的景色分外美丽,报春花的金灿灿的色彩将他的眼睛逼射得睁不大开。
“青天外白云闲风清日朗,洛阳红绕回栏阵阵暗香……”郭局长的妻子在家里听到了楼下丈夫的京剧唱段。从单位回到家,郭局长整个人熠熠生辉,神色明亮,那个高兴劲真如同黄袍加身,完全换了模样。
妻子笑眯眯幽幽地说:“看您心花怒放的,是不是又遇到了姜……”
这一回,郭局长没有心虚地躲躲闪闪,他神情自若地用京白念道:“唉,八年了,别提她了!那是我郭大相公清澈感情激流中偶尔泛起的一朵绯色的浪花!到如今,大江东去,峰回路转,时过境迁,目下她、她、她早已移情别恋,另攀高枝,不知去向了啊!”
妻子走到郭局长身旁,注视了他一眼,缓缓地说:“没疯啊。”说完,一扭身款款地走向了书房。
郭局长小声地说:“可差一点就疯啊。”此时的郭局长,他要急切地打听内弟让孩子拜树为干爹的情况,如同春风吹拂、百花芬芳一样,他要急切地将自己近几天的感遇在日记本上写下来,将自己这几天的遭遇告诉他人。告诉谁人呢,唉!还真是见不得人啊,既然如此,那就告诉自己吧!
作者简介: 谭金玉,1962年生,沂源县悦庄镇北鲍庄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曾任悦庄三中、悦庄一中校长。从沂河源学校退休。爱好写作,体裁涵盖诗词、散文、小说、论文,而且对书法也颇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