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云自选诗23首_澧水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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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5-17 16:11 54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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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

刀，老了

就长满铁锈

像父亲久未修理的络腮胡子

刀，也会病

在磨刀石上来回几下

竟有血样的液体流出来

弓着背，父亲在晒谷坪中央指点一二

夕阳正在落下

红日与他脊背的弧线相切

逆着光

七十岁的老父亲

第一次亮出了自己的刃

泰安里

年轻时寓居的地方叫泰安里

从头卡子到通泰门，是通泰街

两旁林立着四五家米粉店和两三处网吧

越过通泰门，便到了湘江

那时的江水，比较浑浊

一波追逐着一波，欲爬上现在的堤岸

那时的风，吹着已是中年的我

声音忽高又忽低

应该还有一个储蓄所

柜台内的那个女子，身材饱满

如隔壁槟榔店里的青果

我和她零零碎碎地说过一些话

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名字

湘江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

江水如练，在脚下蜿蜒向北

喧闹市井，尽收眼底

登上岳麓山

落日的余晖，将光环戴在头顶

人们的身影被无限拉长

越过自卑亭，伸向湘江

如果你在江边看到我蹲下来

我并不是想喝口湘江水

我只是想躺下，与河岸垂直或相交

待到河水涨起

我就成为母亲河最细小的那条支流

父亲葬礼的两个遗憾

一切皆圆满，但有两遗憾

母亲如此总结

一截干枯的桃树枝

一把破旧的蒲叶扇

忘了随父亲一起装进棺材

每年中元节

父亲从山中回家，手中无物

怎么驱走陌上的野狗？

而没有那把他用旧了的蒲叶扇

她总担心黄土里也渗入了哪怕一点点的

人世炎凉

旧公路

那时，我发疯似地爱着一个女孩

坐大半天的公共汽车去看她

给她写信

等十多天后，读她的回音

后来，慢慢地没有了

后来，我所在的县城修了高速

再后来，又通了高铁

许多年里

习惯坐在窗前看那条旧公路

弯弯绕绕地经过我，伸向远方

腊月腌

往猪肉上抹盐

佐以辣子、花椒、姜、草果等

生活的五味

在慢慢腌制

门外的雪，映进屋内

我们开始庆祝新年

神龛上，父亲的照片泛着白光

反射到我头顶上

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盐

火塘记

钻木取火告诉我们

必须用一团火才能引出另一团

从火中取出光和热

如同从火中取出栗子

逐渐上升并消散于人间的青烟

才是火的魂

我俩围着一堆火

见证它燃烧自己

染红并慢慢点亮对方

落在头顶上白色的草木灰

是灵魂到我肉身上来过的唯一证据

返城记

母亲知晓孙女的习惯

返城前，给她装了一袋糙米

这些粗糙之物中，夹杂着未脱壳的稻谷

女儿拣出来，拢在一旁

我把它们小心地放入花盆

对于来自故乡的种子

我学父亲那样给它们浇水、覆土……

想让它们和同类一样，在城里

参与即将来到的春天

东洞庭

从你的丝巾上裁下一截铺开

指尖得以顺畅地滑过水面

马达的轰鸣压抑着水的呻吟

东洞庭，以它的柔软载起一段诗人的旅程

山间的树枝

还只吐露出一小部分的红

夕阳将落

湖面，多么静谧美好

泊在湖心的我

突然被这血红的夕阳击中，被点燃

我的心底涌起无限的往事

但我想告诉你的只是

我的孤独是一枚叫盐的结晶

在湘夫人跌落的地方

渐渐扩大，慢慢逝去

微白

月亮洒下薄薄的盐

落在荒野的屋顶

夜深时，将人世慢慢地腌制

轻扬的柳絮，把头发染成微白

那个人和她的事，在春雨来临的季节

像故乡老宅的土墙

析出一层浅浅的霜

与君别

资水流过窄窄的县城

你若还在，请在两岸种上垂柳

我一般驾舟溯流而上

有时来看看你

顺便看看那些绿色的丝绦

我不带剪刀来

二月的春风会帮我裁饰

我不再感叹又一个春天来到

白色的柳絮会替我遮住初生的华发

和父亲谈身后事

土葬吧

火葬太煎熬

十年的病痛，差不多榨干我了

那边，或许还需要汗和泪

追悼会就不要开了

我值得你们去追忆的事，并不多

请道士来

反复哼那首我教你的《正气歌》

这是我给你的唯一文学启蒙

用后山上的杉木打棺材

那是先辈栽下的，有股清香

告诉木匠，不要用铁钉

木头和我一样，也怕痛

曾答应照顾你母亲一辈子

很遗憾，剩下的只能交给你了

我无为的一生

已淹没在平凡的人海

那就立个碑作纪念吧

墓志铭就不要写了

密密麻麻地刻上你和晚辈的名字

像那些紧挨着站立在荒山上的杂乱野草

像人世间那么多卑微的生命

彼此守望着或依靠着

油菜花开了

再过几日，我会回到排子山脚下的小院

那里，油菜花已全部开放

漫山遍野的黄

天地间，多么地敞亮

水泥马路太硬，还有灰尘

你坐篾篷船沿泉交河顺流而来吧

河水无比柔软、清冽

甚至能抚摸到河底的水草

以及青背的鱼

到时，我会将蜂箱搬到田埂

让它们去为你收集田野里的各种甜蜜

燕子也飞回来了

你可以看她们在堂屋的角落里筑巢、憩息

油菜花高至胸脯，挤满了田地

所有的路都已被覆盖

如何抵达

你只有去询问燕子和蜜蜂了

当绯红的丝巾在花海上空游动

我就知道你即将来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多像海边装满巨大惊喜和秘密的漂流瓶

被春风吹着

朝我慢慢地漾来

但是，春风啊

你往哪个方向吹?

稗子

等所有的谷子装上车厢

等所有的家人回到农舍

它才和稻谷一样，低下沉甸甸的头

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广袤的田野

谁不小心遗弃的？

有旷野的风吹过

舞动的枝叶是一种相互怜惜

他们彼此向对方伸出了手掌

都在等待一个人前来

渴望被握住

渴望用镰刀把自己的一生收割

从山中带回一瓶瀑布

粉身碎骨地跃下

撕心裂肺地低吼

瞬间又被抚平并愈合

跌落的水变得柔软、舒缓

一路欢歌流向山下

烟火缭绕的周身

结满弥漫的水珠

我从山中只给你带回了一瓶瀑布

喝下吧

山谷中的瀑布还在喧哗

我们的体内瀑布已在沉默

归宿

围墙边的月季，开得十分热烈

却无法抚平初夏的沉闷与燥热

它每一瓣的掉落

是一次小心地安放

月亮拔开乌云照下来

花瓣覆盖在我身影上时

它们把彼此当成了最好的归宿

在树下

树上的花开得多么热烈

从含苞到怒放，这过程

一种感情在滋长

倚靠着树干

把枝条嫁接给肉体

黑发丛中，竟有花蕊在绽放

又多么地无能为力啊

它们纷纷掉落的过程中

我只接住了其中的少数几瓣

在流纱瀑布

水，在此处断裂成亿万颗

无数藏匿的呐喊得以释放

在水边坐得太久

身底下多出的石头

让人误以为是我身体风化后

掉落的那一部分

假如你在峡谷听到刺耳的尖叫

那不是岩石炸裂

那是已经愈合了的水

在我体内不绝回响

腾格里沙漠

一

冰雹敲击，雨水冲涮

风夹着雪粒喷射

贺兰山的石头，输给了岁月

她柔软的部分风化，脱落

渐渐地，有了刀样的锋利与险峻

钢凿锤击，露出了石像的轮廓

野外的佛，斑驳得丢失了脸庞

佛像剥落的，石匠凿下的

风吹来的，是同一物质，叫沙

全部献给了浩瀚的腾格里

二

手指缝中滑落的人和事

同沙漏一样

空了，就把它倒过来

重新抓起一把，重新开始

时间和人世

同样的苍茫，同样的壮丽

三

站在柔软、温润、细腻的沙丘

一想到同样的你

双腿慢慢地陷入其中

需要花很大的力气

才能把自己从记忆中拔出来

四

贺兰山的风化岩，给了腾格里

沙漠中的古城，风蚀为一堆齑粉

亲人的身体，烧成一盒粉未

粉末，是所有生命的本质

广场上的沙雕，由无数沙粒堆砌

爱和相互拥抱

是它们唯一的粘合剂

五

胸口的那点朱红

是粒沙

是你藉着爱的名义镶嵌

时不时把人硌痛

六

有和她相似的身影从眼前闪过

像风沙吹来

即使没有进到眼中

也会无缘地流泪

七

回到城中脱衣裳

头发、颈脖、肩膀上有沙粒掉落

我怀疑，腾格里沙漠的风

让我身体柔软的部分开始

风化并脱落

吻

火红的唇是燃烧的虹

我与她立下永约

定将照亮这寂静的已上锁的房间

闪烁的霓虹、迷人的醉眼

从此，再也照不进来了

另一半的圆弧

藏进我们啜饮的幸福清泉

靠近啊，白色的缓慢爬行的蠕虫

逼仄的空间，只需抖动触角

而多余的复眼，也将嵌入你的眸子

然后彼此深深对望

有羽化的蝴蝶，从胸前飞起

它的斑澜，胜过夕阳下所有的河滩

离去吧，夏天已经来到

当指肚滑过每一根发丝

当呻吟带动周身的每次颤栗

当我终于挂在了树梢

雪人

无非是雪在聚集

按记忆堆砌成人形

煤球造就眼睛，胡萝卜雕刻红唇

借用一个洁白的躯壳

冷却无数深情的眼波和亲吻

无非是披一身的雪花

掩盖一颗热切的爱恋的心

仔细地打量

仍无法描绘嘴角浅浅的梨窝

和手背的暗斑

无非是紧挨着的两堆雪

或者是两个人

无非是那冰冷的雪

向有温度的身体悄然崩塌

无非是融化为一滩水

流过你，经过我

街灯

静谧、无声地绽放

像金黄色的向日葵，低下头颅

白日吸收的阳光开始缓缓释放

一些热切的思念

慢慢升起，收拢后聚在半空

夜越深，越耀眼

对一个人热烈的爱

拔开了夜的黑

圆锥形的舞台，空荡荡的

夜空飘起了小雨

蜜一样的物质从灯杆底部流出

手，不自觉伸到了窗外

一群蜜蜂和蝴蝶

穿过黑夜，径直朝手臂飞来

十一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三日

我已积攒了差不多一年的时光

该去看看她了

朔风正在南下的途中

冰凉还未刺骨

我该出发了

冬阳，逼出了树叶所有的红

此时，最适合坐在湘江中的橘洲上

看对面的云和山

这是一年最美的季节

再也没有比十一月的麓山更美丽的了

你捎来的柃木蜜

细腻绵软，清香甜润

它们曾遍布在漫山的花丛间

还有那些阳桃

想留久点，让它发酵成酒

我的下半生，就微醺在这醇美里

孩子们都大了

一个去了大洋彼岸

一个尚在皇城

他们或许也与人相爱了吧

沿着这条流经你流经我的河流

逆溯而上吧，你该立在她的源头

____我所有幸福的清泉

源头的草地，适合盘腿而坐

让我们彼此再细细端详

静待落雪把我们的轮廓雕刻

静待红日把我们周身镀上金光

作者简介：张乐云，男，湖南益阳人，湖南诗歌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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