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年少时,他执笔为刃,与欺压乡邻的保长斗智;抗战岁月,他两次从日军枪口下死里逃生,更因护弟心切毅然替弟从军。此后,他追寻信仰投身革命,在枪林弹雨的剿匪战场上九死一生,甚至直面猛虎,以智慧虎口脱险。而他偶然所得的血灵芝,更成为济世救人的良药。每一次经历都惊心动魄,每一个抉择都令人动容。那些浸透血泪与热血的过往,不仅是个人命运的印记一一趾上“痕”迹,更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坚韧与光芒。
父亲谭梓寰是离休干部。在我儿时的印象里,他的每双鞋子前端都有个破洞,走路时半截大脚趾会探出来“张望”。那一幕,像一根柔软又尖锐的刺,扎在我懵懂的心上,好奇与惊讶交织,忍不住追问缘由,而父亲,也由此缓缓打开了话匣,诉说那些尘封的过往……
一 、少年初长成
民国十三年(1924年),父亲出生在韶山银田镇凤家村一个普通农家。他是兄妹三人中老大,下有一弟一妹。
凤家村坐落在南北走向的小山冲里,距离伟人毛主席的老家韶山冲不到十公里,北靠小镇,南接湘乡,村中谭姓和李姓人家居多 。晚清至民国,时局动荡,百姓生活贫困。为免受欺辱,谭姓家族秉持传统家风,节衣缩食,全力保送族中聪慧的子孙去私塾读书,
七岁时,因聪明伶俐,父亲被族中长辈保送到镇上私塾。八年苦读后,不满十六岁的他,身着马褂长衫,书生气十足,在县里石潭镇飞机屋场(今湘潭县二中)当起了教书匠 。
读书期间,一件事让父亲印象深刻。凤家村下屋场有个保长叫李宝财,此人刁钻刻薄,常压榨乡邻,大家都对他避之不及。一日,祖父因自家水田坎上一棵大树遮阳影响作物生长,便将其砍伐。李宝财家山地与我家田垅相邻,他硬说大树归他家,要求赔偿。
父亲回家得知此事,觉得李宝财是仗势欺人,于是写了一纸诉状递交给镇所。几天后,县太爷坐凉轿来银田视察。中午,县太爷竟来到我家。祖母赶忙系上斑驳的大围裙,迈着小脚,向邻居借米、借腊肉,又去菜园扯了一筐青菜,匆忙准备饭菜招待。饭桌上,县太爷夸赞状纸写得好,询问是谁写的,祖父自豪地说是大儿子写的。不久,镇所派人丈量,我家胜诉。
官司打赢,全家欢喜,父亲也明白了读书的重要性:多读书,才不会轻易被人欺负。只是,祖母看着刚给父亲做的新鞋,不知何时已被他的长脚趾戳出个小洞,满是心疼。
二 、剌刀下的逃生
1944年6月,日军为打通河豫湘桂至越南的通道,支援东南亚、南洋战场,发动了第四次长沙会战。国军在长沙城内顽强抵抗,但因兵力不足、弹药匮乏,难以与日军长期抗衡。最终,薛岳下令全军撤往衡阳,日军沿株易路等路线一路追击。
同年7月,日军占领湘潭城区及长潭、潭宝、潭衡等主要干线。当时,湘潭地区活跃着三支抗日游击队:马杨德(当地老人称其为马福和尚)率领的150多人枪队伍;张鹏飞带领的200多人枪队伍;还有由辛亥革命老人何海清组织的、有80多人枪的韶山游击队 。月初,人数不足800的日本侵略者攻占湘潭城,分别驻扎在窑湾唐兴寺和现老县城教育学院内,在三条主干线周边村落烧杀抢掠。
彼时,父亲正在潭宝线城郊的棋盘村教书,获悉湘潭沦陷的消息后,带领学生向西转移至湘乡的大山深处继续上课。
初冬的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寒风刺骨,落叶被风卷起,四处飘落。父亲安顿好学生后,打算从湘乡折返,回银田镇老家看望家人。然而,途中不巧遇上一队日本兵。
日本兵远远发现父亲后,立即冲过来抓捕。父亲拼命奔逃,日军开枪追击。子弹从父亲耳边呼啸而过,纷纷落在身前泥地,泥巴和雪水溅满他的脸庞。此时,父亲脚程快的优势得以显现。跑到河边空旷田野时,他看见右边田垄有不少草垛,便低头钻了进去。那天,父亲口袋里恰巧装着半盒火柴,他想都没想,点燃几个草垛,借助烟雾东躲西藏,与日军玩起捉迷藏。由于山里路窄且弯道多,日军对地形不熟悉,父亲带着他们绕了五六里路。追到韶河时,父亲跳进河里,往上游潜水200多米才爬上岸(他脚趾长,如同鱼鳍,极擅潜水)。可日军以为父亲会在正对岸上岸,便傻乎乎举枪瞄准,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最终悻悻撤退。这是父亲第一次成功脱险。
父亲第二次的经历则更加惊险。
1945年倒春寒时节的一天清早,田边水渠的青草微微泛绿,可空气中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
父亲穿着新缝的棉袄,戴着旧礼帽,背着装有几本书的包袱,步行前往石潭飞机屋场学校给新学生上课,走到离学校六华里的云湖桥与楠竹山交汇处(即现在的云湖天河渡槽附近)时,正好遇上日本兵抓劳工。他下了长坡才发现已是无处躲藏,全在日本兵视线和枪支射程内。他想说要去给学们上课,日本兵听不懂,也不想听,哪管你是什么人,只是端着枪冲上来呱呱乱喊,然后劈头盖脸,用一根粗大的麻绳,牢牢绑住父亲的双手,塞进挑夫队伍里。
日本兵接着押着这些挑夫到三里路远的云湖桥老街上,解开众人身上的绳子,十多把明晃晃的刺刀透着寒光,命令他们挑起死重死重的担子当挑夫。
父亲他们不知道要把东西挑到哪里去。一路上,日本兵毫无人性,荒唐透顶,居然让年纪越大的挑得越多,年龄越小的担得越少。父亲挑的担子重量中等。前面的有个六旬左右的老者,步履蹒跚,他的担子,足有一百四五拾斤重。父亲见他实在可怜,趁日本人不注意,悄悄地替他分担了两个小袋子的东西,老者投来感激的眼光。
第三天中午时分,太阳正照头顶,路边树叶都一动不动,四周悄无声息。挑夫们放下担子,坐在山塘坝边突出的石头上休息,刚吃了点东西,突然山那边传来“啪啪啪”几声枪响,众人惊得站起身来,朝枪响的山塘尾子方向望去。挑夫队伍有一百多人,转弯时常常是见首不见尾。没不久,一个穿黑布衫的年轻人跑过来对大家说:“刚才队伍末尾有两个挑夫想乘机逃跑,被日本人打死了,你们谁也不要想着逃,逃就是死路一条。
七八天后的一天晚上,队伍来到茶陵县境内一处农家院。几个日本兵二话不说,冲进院子里,砸开农户的鸡圈,杀鸡煮饭,喝酒时哈哈大笑,丑态百出。
半晚时分,月亮都躲进乌云里,四周寂静无声。趁日本兵喝醉,父亲瞅着机会,悄悄跟几个胆大的青壮年说:“今晚必须逃跑,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当晚,他们借着夜色,屏住呼吸,踩着垒积的实萝筐,依次轻轻翻过两米高的土墙,落地后飞快地消失在夜暮中,各自逃命。父亲担心走原路又会被抓回去,便决定绕远路经浏阳、宁乡转了一个大圈,一路乞讨,历经一个多月才到家。
家里人见父亲活着回来,忍不住抱头痛哭,他们一直担心父亲遭遇不测。后来得知,很多被抓走的挑夫没能归来。
晚饭前,父亲去屋后猪圈喂猪,发现猪圈里空空如也,便问祖父家里的猪去了哪儿?祖父告诉父亲他被抓走期间,家里来过日本兵。
原来,祖父一家听闻日本兵要来,早早“走兵”,躲进后山里。可是第二天祖母烟瘾犯了,发现水烟袋忘拿,祖父便决定帮她回家去取,顺便看看家里情况。
其时,天色灰暗,空气仿佛凝固,一只乌鸦在猪栏屋角上吵个不停。祖父躲在后山楠竹林中远远地望去,只见四个日本兵闯进家来抢东西。其中两个可耻的家伙不去拿灶屋的柴火,反而拆下床铺、窗户框、门板,丢到屋前的空坪劈开当柴烧。最可恨的是,一个小头目举起东洋刀,劈向家里用来繁养小猪的母猪,刀光一闪,母猪被拦腰劈成两截,血溅一地。
趁小鬼子没留意,祖父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房里,反手取下门后挂着的水烟袋。正准备离开时,被两个日本兵发现了!两个日本兵举着明晃晃的刺刀,一边嗷嗷直叫,一边朝祖父冲过来。亏得祖父自幼习武,正值壮年,长脚趾劲力好且行动敏捷,又熟悉自家环境。他灵巧地避开刺刀后,左右躲闪,攀住走廊屋檐杆,闪身跳到两个日本兵身后,双手死死夹住他们脑袋,靠着一米八几高的身躯,硬是把两个日本兵甩到猪粪坑里。伴随“咚、咚”落水声后,祖父再次纵身攀住屋后楠竹,飞身跳上斜坡,迅速消失在竹林中。随后,他听见身后的竹叶林被枪子打得嗖嗖作响,鸟儿惊叫着四散飞开。
三 、替弟从军
1946年,内战爆发,生灵涂炭。保长李宝财,因官司落败,对我家怀恨在心,便迫不及待地利用分派壮丁机会实施报复。按规定,五丁抽二,三丁抽一,家中不足三丁,可以不用抽。可李宝财故意将不满十五岁的小叔抓去充当壮丁。
那天父亲正在学校教书,得知消息后,急忙丢下书本和粉笔,不辞而别,撒开脚丫子,跑了四十多华里的路赶回家。问清原由后,他不顾祖父母反对,毫不犹豫追到镇上,打算以身置换。
父亲满脸尘土,问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这批壮丁被关押在银田寺白庙内,第二天就要押送去长沙城集训。父亲担心错过时机,更怕队伍提早开拔,黄昏时分便顾不上吃晚饭,蹲在靠韶河那张侧门的墙角处。蚊子叮咬,荧火虫乱舞他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门口,身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拂晓时分,终于看见他弟弟挑着两个空木桶,颤颤巍巍走出来。弟弟已换好不合身的国军灰制服军装,因个子矮,军装松松垮垮。父亲一眼就认出来了。弟弟年纪小,老实又木纳,已被人欺负,被指使早早出来挑水,供新兵洗脸、刷牙、烧开水。
“咚”,父亲打了一个小石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弟弟脚前。弟弟惊诧地望了下四周,很快便发现蹲缩在墙角的哥哥。父亲做了个手势,轻轻喊他过来,然后快速脱下弟弟的军装和皮带换上,叮嘱他赶紧回去好好孝敬父母。
父亲本想当教书先生来养家糊口。可他深知弟弟年幼体弱,读书少,见识浅,不适合去外面闯荡,念及兄弟情深,决定替弟弟当兵。真是命运捉弄人啊,就这样,父亲就从此告别了三尺讲台,踏上了从戎之路。
换完军装,父亲在河里打上一担水,挑着水桶低头走进院子。经过门岗时,守卫揉了揉睡眼骂了一句:“狗日的,挑担水还去了这么久。〞挥了挥手,叫他快进去。父亲挑着水桶走到庙里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1927年毛泽东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时,曾在寺内召开调查会,并在银杏树下发表演讲),迎面撞见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军官,四目相对,一时惊愕。他居然是多年未见的表哥,对方也认出了父亲。事真凑巧,在这壮丁营里,父亲没想到遇到了祖籍湘乡的姑父陈梓霞将军在镇上当差的大儿子!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玩耍,长大后却很少见面。
表哥问清缘由后,得知父亲也要被押去长沙集训,立即手书一封亲信,并叮嘱父亲:到长沙城后,尽快想办法带着信去见他父亲陈梓霞。
陈子良将军担任省兵役局局长。不久后调任陈明仁部二十三军任新编三一四师师长。陈师长看信后,知道这位晚辈亲戚有文化,便将父亲留在身边任随从文书。从此,父亲不用再像新兵那样每天出操训练,只需在局里和师部负责抄抄写写,上传下达的工作。(军街为:该师六三七团警通连中士文书)
(注一:陈梓霞将军不愿打内战,在衡阳与我父亲分手后去了香港,后在香港又找了一个老婆生一女,1998年其女遵父遗愿,请来绍兴同父异母两兄妹一同到湘潭看望我父亲,并交给我父陈将军去世追悼会录音带及陈在世时对我父亲的一段讲话录音录像。一行人在我家住了5天,我们陪同她参观了韶山伟人故居等地,最后互留联系方式依依道别。)
四 、千里追寻
没过多久,部队开赴江西上饶。陈梓霞将军预感到局势不稳,安排父亲和两个勤务兵,护送他的小老婆和不到两岁的儿子,前往浙江绍兴她老家。并嘱咐事后赶回湖南衡阳找他。
父亲一路艰辛,日夜兼程,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将陈将军的妻儿安全护送到老家。陈将军的二夫人为人豪爽大方,在父亲等人离开绍兴时,请他们仨人好好吃了一顿饭,临行前还拿出了十一块银元。父亲分给两个勤务兵每人三块,叫他俩各自离去,自己留了五块作盘缠,扮作叫花子,靠着一双大脚板,风餐露宿,前前后后走了三个多月,终于到达了衡阳师部。
陈师长洞悉国内局势,深明大义,不愿卷入内战,对父亲说:“我打算前往广州,你还年轻,我给你介绍个去处。”随即,陈师长开具了《关防》。
父亲深知当时社会黑暗,本是无奈从军,便欣然听从陈师长建议。他拿着《关防》到衡山县,找到从事缝纫工作的中共地下党员赵师傅。赵师傅见到《关防》后,明白来意,带父亲上阁楼,让父亲脱下军服、扯下帽徽和领花,换上一套便装。饭后,赵师傅让父亲挑着一担瓷器作掩护,从衡山走回湘潭石潭,寻找解放军。
在石潭,父亲遇到一支从韶关返回湖南的解放军南下队伍。队伍一位姓赫的政委(赫宗正)和一位姓辛的团长(辛广政)接待了父亲。并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部队。
(注二:该部大部分留守湘潭,成为湘潭独立团的前身)
父亲已离家四个多月,思家心切,只想回家看望父母。部队首长给了父亲五块银圆和一封信件,并嘱咐他:“回家看完父母后,立刻赶到宁乡沩山,找一个姓李的人。”
父亲回到家中,发现村里村外到处都在抓捕从前线下来的“逃兵”。他担心解释不清,便立马动身去了宁乡沩山。
借着夜色的掩护,父亲走出了银田。一路翻山涉水,路边零星的村舍矮屋、艳阳下的花草树木,仿佛都在为他送行。他迈着宽厚的大脚板,象船浆一样轻快地挥动起来。在沩山密林深处,父亲按信上的地址,找到了组织上的李政委(李勋启)。见面时,两人惊讶不已,原来他们私塾的同学。只是父亲并不知道李政委后来参加了中共地下党!
父亲取出贴身保存的《关防》以及解放军团长开具的介绍信,一并拿了出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明。就这样,历经迂回曲折,父亲正式加入了革命队伍。
李政委在宁乡沩山组建了一支四十多人的武装力量,一九四八年冬,该武装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46军益阳军区独立团。父亲作为独立团一员,参与了对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湘中游击大队的收编工作,不久后任宁乡黄材区区长。
(注三:李勋启政委因负责县工委的交通联络,都徒步往返于韶山、湘潭、长沙、湘乡、宁乡等地,被誉为“铁脚板”。由于多在夜晚赶路,白天容易困倦爱睡觉,所以也被人称作“困老倌”。1965年秋,我九岁时,父亲带我从平江渭洞前往湘潭,见到了李政委。他热情接待了我们,并在湘潭老大桥饭店请我父子俩吃了一回“钵子饭”。记得他中等个子,一副乡里老倌样貌,但人很和善。李勋启解放后任湘潭县委第一任副书记,一九七八年去世。)
那时匪患猖獗,一天夜里,区公所遭土匪偷袭,父亲和战友奋起反击,大部队及时赶到,小股土匪见状逃窜。事后父亲发现衣服袖口已被子弹打了对穿,所幸死里逃生。
还有一次,在沩山,队伍被几股土匪包围,终因寡不敌众,四十多人的队伍被冲散。父亲与一名战友跳入河中,游了七百多米才脱险。队伍会合时,仅剩不到三十人。后来查明,此次战斗牺牲了七人,还有几位下落不明。
五 、土匪来报复
为了解放全国,独立团分两批行动:一批南下解放海南岛和广西,一批去湘西剿匪。父亲随独立团去了湘西,参加湘西吉首、大庸(今张家界)、永顺、古丈、洞口、雪峰山等地的剿匪战斗。
战斗中,土匪人多势众,凭借着对地理环境的熟悉,至部队伤亡惨重。这些是土匪中有不少是国军溃败后,流落在各地山头的散兵游勇,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战斗力不容小觑。
那次白天攻坚战打下来,消灭了几十名土匪,回来后,他们连队清点人数后只剩下十七个半人(半个指重伤者),父亲是其中一。沒想到晚上土匪居然下山来报复,血洗了整个村落。
黑夜笼罩整个村庄,山川一片模糊。因连年遭受匪患,村子里连最常见的狗叫声都没有,寂静得连呼吸声都仿佛能听到。下半夜时,村外两个站岗的战士,因白天追击土匪太过疲累,手里握着枪,倚在大树下,竟疲惫得睡过去了。土匪们悄悄摸上来,趁其不备将他们杀害。接着,众土匪举着火把,大声喊叫着冲入村里一顿扫射,很多战友来不及拿枪就当场牺牲了。
父亲当时睡在二层阁楼上,一颗子弹从一楼往上打来,穿过木楼板后,嗖的一声,恰好从父亲腋下的衣服穿了过去。他翻身起来,毫不犹豫地扒开窗户,直接往窗外跳。窗外边有一丛浓密的竹林,紧靠着窗户。父亲擎住最边上的竹子,借着惯性,弹下来落在前面的菜地里。又跑了几十米,他见前面有个大水塘,便憋了一口长气,一个猛子就扎下去。足足潜了十来分钟才慢慢露出水面。爬上岸后,他才感觉到整个身体都是火辣辣的痛,胸脯、大腿、双手里都扎进了小竹刺。这些竹刺是在竹杆上下滑弹跳时倒挂弄伤的。在水中时,他就听到子弹“突、突、突”的打了下来,紧接着就是巨大的炸水声,土匪除了朝水中开枪,还扔了几颗手榴弹来炸他。水里震得厉害,之后几天脑袋还嗡嗡响。原有的十七个半人的连队,最后只剩下父亲和炊事班的一个小战士幸存下来了。这小战士是因为那天早上出去买粮食,伤了腿,晚上未归队,才躲过一劫。
六 、吃人的四脚蛇
莾莽群山,连绵不绝。太阳刚刚升起时,一支穿着草绿色制式服装的人民解放军剿匪队伍,正急行穿插在丛林中,一阵山风吹起,树叶上的滴滴露水不时飘落,打在他们的帽子和衣服上。
父亲所在的连队,此次奉命剿灭一股流窜的残匪。
据当地老百姓说,土匪刚来没几天,正盘锯在离山底十多华里的山腰垛口后面,大约七八十号人。战斗前,团首长指示他们连的尖刀排为主攻力量,另抽调兄弟连队的两个排组成一个加强排,共一百多人,由连指导员带队。一阵猛烈炮火轰击后,垛口处的寨门被炸开,指导员一声令下,冲锋号响起,战友们奋勇争先,端起枪就往上冲。这时,躲在垛口旁巨石下的土匪用冲锋枪扫射,冲在最前面的两位山东籍战士,年仅十八九岁,不幸头部和胸部中弹,当场牺牲。排长立马将一颗手榴弹甩了过去,炸死四个土匪。垛子后面是块沒遮沒挡的平地,平地四周皆是悬崖,通往山顶的道路已被兄弟连队截断。其余的土匪们无路可逃,他们在绝望中很快悉数被歼。
匆匆打扫完战场准备离开时,又接到新的命令,上级要求部队马上赶去消灭八十里外的另一股土匪。因作战任务紧,指导员只得命令大家将两烈士遗体抬至一个山窝坳里。众人脱下外衣,四处收集碎石子,一包包搬来轻轻倒放在遗体上,垒成两个石堆,再用刺刀从旁边树上劈下几根松枝盖上做标记。之后集合队伍,敬礼默哀,便匆忙赶路。
四天后部队完成任务返回。太阳快落山时经过此地,天空中残存的最后一抹夕阳,洒照在青翠的松柏枝上。大家看到战友的埋葬地,顿时心脏像被子弹突然打穿了一样,碎掉了:只见无数五颜六色的四脚蛇听到脚步声,纷纷从石子堆里往外钻,满嘴鲜血还衔着一块块碎肉和白骨,抬起头惊恐地望着人们,又飞快地溜进草丛中。这些四脚蛇啃食人肉,把两位战友的遗体都快吃光了!因作战时间紧迫,他们只能再次脱帽默哀,行军礼后默默地离开。
父亲当时感觉两脚软绵绵的,连续几天吃不下东西,全身起鸡皮疙瘩,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地干呕。几十年来,他回忆起那一幕,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脚趾,心想自己还还活着,而很多战友却牺牲了,不由得总是泪眼朦胧的仰望天空,悲哀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七 、冬水田的遇险
一九五零年,解放后第一个春节过完的农历二月底,春寒料峭,农民用来肥田用的绿肥“燕子”花,已是绿茵茵的了,一朵朵蓝色小花竞先绽放,争奇斗艳,铺满了整个田野。
也有一些刚犁完的“冬水田”,犁田后翻出来的泥土像猪排骨一样,一垄一垄的、高低不平,人踩在上面,象踩在海绵里一样,怎么也跑不快。
那天,一名土匪头子被追到冬水田里去了。
一团身影从林中冲出,慌不择路的向冬水田奔来。晨曦照亮了他的轮廓:身着黄呢子大衣,歪戴着的大盖帽,脚蹬黑黝黝的皮鞋,手里提着一把手枪。
寨子里正在激战,站在小树林的边上警戒的父亲,发现后,第一个追了上去。土匪在"冬水田"里东一脚西一脚,跑不快,远远看去,象一个醉汉。追到大约四十米左右时,父亲用驳壳枪开了一枪,没打中。再开第二枪,枪响后,土匪顺势向前扑倒在田里不动了。因光线不好,又有凸起的"猪排脊"田垄,父亲沒太留意,土匪的一只手在外面,另一只手压在胸口下,原来他还握着一把枪。等父亲靠近,土匪突然翻身顺势朝父亲连开两枪。父亲脚下一滑,大脚趾率先陷进水田稳住下身,上身歪歪扭扭,费力抽另一只脚时,恰巧躲过子弹。这时,身后的战友及时赶到,“哒、哒、哒”,一阵扫射,还补了几枪,才将这名土匪毙最终击毙。
打扫战场翻开土匪的尸体时发现,他黄呢大衣里的那支小手枪特别精致,大概是美国产的。事后才知道,他手下曾经有500多条枪,早些时候被国民党授予少将军衔。今天却折戟沉沙,栽在"冬水田"。
不记得这是战友们第几次救了父亲的命了。
八 、虎口脱险
1952年初冬,湖南岳阳县刚肃清匪患,又闹起了虎患,这段往事如今已是鲜为人知。
彼时父亲在岳阳县某一偏远山区任土改队长。这里山路崎岖,没有公路,尽是羊肠小道,每次去县城开会回来,都要步行一百多华里,穿过崇山峻岭才返回工作地。
一日黄昏,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父亲正匆匆行于山涧边。突然,一群山鸟从头顶飞过,叫声急促。他抬眼望去,见百多米远的山腰处,几团如铜铃般大小的光斑,在树影间绿光闪烁,来回晃动,且离自己越来越近,还远远的传来“呼呼”喘气声,父亲用手电筒照,暗叫不好,原来是一只母老虎带着两只半大的虎崽,共三只华南虎!五六十年代时,湖南部分山区有少量老虎出没,父亲听老一辈人说过,遇老虎不能跑,只能往树上躲,因为老虎不会爬树的(传说猫是老虎的师傅,少教了爬树这一门手艺才保住命)。父亲当天没带枪,于是三步并做两步,纵身一跳,就近攀上一颗大树。
老虎可能是太饿了,在树下盘旋了起来,巴望父亲掉下来,可美餐一顿。树下不断传来老虎急燥的咆哮声,令人毛骨悚然。借着越来越亮的月光,父亲低头看见那只黄黑条纹相间的母虎,张牙舞爪,多次伸出锋利的爪子,窜跳起来,却都扑了个空。父亲只能紧紧抓住树枝,双脚踩在一株不太粗壮的树杈上,山风袭来,身子连同树枝一起摇晃,父亲生怕树杈折断,小心变换两脚姿势,嘴里咒骂着这三个鬼东西,盼它们快点走开。
天大亮后,阳光洒满树林。父亲反复确认老虎已走远了,才小心翼翼溜下树,揉揉发麻的手脚,稍微整了整衣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快步赶路。此时发现己经是一晚水米未进,喉咙冒烟,背脊发凉,脚上仅有那只鞋,那只大脚趾全部“冲”了出来,另一只鞋不见了,可能被老虎叼走了。
回到区里,父亲将虎口遭险一事告诉了同事们。大家惊愕之余,说早前已接到多起老虎伤人畜的报告,于是当即派人请示上级领导,同时召集山区农民开会,号召全区行动起来,由区武装部牵头,组织成立了民兵打虎队上山围猎。
一些老猎户告诉父亲,通常有四种捕虎方法:铁夹、埋炮、网围和挖陷阱,其中埋炮是最快的,就把土硝炸药安装在竹筒内,再藏于肉食中,饥饿的老虎贪吃就会引发爆炸。
父亲经历过战火硝烟,在此基础上想出了更好的办法:他让当地政府和民兵去肉食站弄来一些猪肚子(当时猪下水没人吃),在猪肚子里放手榴弹,拉环作处理,然后放置在老虎经常出沒的地方,并做好标记,访止人蓄误撞误闯。
这个办法果效果显著,威力十足。三天后的一个深夜,天空中群星密布,山风微动,在一处叫“鬼哭涯”的山坡,传来两声巨大的爆炸声。第二天早晨,人们上山一看,昨夜炸死了三只老虎,一大俩小。
不久后,山区虎患基本肃清,人们的生活恢复了正常。
九 、血灵芝
七十年代的湘中腹地,冬日里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黄昏时北风呼啸而来,拍打在窗户上,来回吱吱作响,一家人早早吃过晚饭,缩进被窝,准备睡觉了。
突然“砰、砰、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谭老,谭老在屋不?快开门,救救我的崽!”妈妈起身去开门。寒风裹挟着一个穿土蓝布衣服的中年妇女一同涌进屋内,地上留下一串雪花水迹。她站在堂屋中央,仰头作辑,口中喃喃重复说着一句话:“求求您!求求您!”
她是附近郊区的一位菜农户,小孩子患痨病(现在叫肺结核病),已看了好几个郎中,都说治不好!她不甘心,不知从哪里听闻父亲手中有一味“神药”,便寻来求助,随手带来的蓝布袋里装着十几个鸡蛋。父亲招呼她先坐下来,详细地询问孩子病情。随后不急不慢地来到房间,搬过一条小板凳,踩上去从立柜顶上取下个早已褪色的军用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团用褶皱牛皮纸包裹了几层、有乒乓球那么大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切下一小块指甲盖那么大点的,用镊子夹住,放在蜡烛上烘烤,下面摆放着妈妈刚从暖壶里倒出来的一碗水。不一会儿功夫,伴随着“滋、滋”响声,黑乎乎的东西慢慢熔化了,滴到碗里。再看碗里的水,渐渐变得血红血红。大婶瞬间看呆了!父亲端起碗递了过去,说道:“快点端回去给孩子喝了!试试看吧!也许有用!鸡蛋拿回去给孩子吃,你不容易嘞”。
这是什么神奇的“药”?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为了全面打通我国南北铁路交通线,沿途几个省份的人们投身于轰轰烈烈的京广复线的修建工程。父亲经历了战火的洗礼和磨砺,转业后担任了岳阳县第一任水上派出所所长,带领公安人员在湘阴、汨罗交界处群山里维持铁路修建秩序,前后奋战了二年多。
一个初冬的深夜,淅沥沥下着小雨,寒气透过帐篷缝隙钻进来,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突然传来消息,工程队掘进爆破时,炸开了一座古墓,现场有人围去看热闹,秩序混乱。
父亲闻讯飞奔跑过去,六华里的山路,只用二十分钟就赶到了。
黑漆漆的山坳里,凸起的斜坡上,被施工炸药炸开的土石沟中,还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不时有小石子从坡顶上滚落下来。当时,棺椁己被炸开。人群不断往前涌,大家都好奇棺材里是否埋有金银财宝。附近的公安、民兵接到指示也陆陆续续赶到,他们不断地挥手劝阻,用身体围成一个大圈,可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全然不顾深夜的寒冷。
父亲在外围负责秩序疏导工作,在易滑的石缝间,他不慎趔趄,右脚大脚趾死死钳住突出石尖,人没倒下,手电筒摔出去后,正巧照见人群外十米左右处的一块炸飞了的棺材板。走近用灯一照,发现这板子外黑内红,内侧大约四分之三处,挂着一个暗竭色、蘑菇状、碗盖大小的东西。伸手一摸,软中带硬,湿滑滑的。他惊出一声汗,却难掩心中喜悦,暗自思忖: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血灵芝-----“阿魏”?
他弯腰摘下,轻轻放进挎包里。第二天上班时,父亲找到领导汇报:“昨晚捡了一个菌子,古书上说这东西好像能治病,我来上缴。”
领导见他掏出个黑乎乎,软不拉几的物件,既非金银财宝,也不是文物,便笑笑说:“你说这东西你能治病,你就自己留着吧!我们不懂中药。不用上缴了”。
父亲小时候念私塾,读《增广贤文》时,书中有一句“黄芩无假,阿魏无真”。阿魏即血灵芝,千年难遇的珍贵药材,可治很多种病!那时先生讲过这东西,因没见过,父亲听不太懂,但还是记住了它叫“棺材菌”,也叫“对口菌”。它生长于古墓之中的棺板内,正对着棺板之下死人的嘴部上面。古书记载血灵芝生长条件极为苛刻:棺椁材质得是上乘的;死者生前需天天吃山珍海味,且必须是处女。
解放前,爷爷在石潭学校教书时,亲眼见当时的校长,其当县长的表弟拿出过一颗花生米大小的血灵芝,用火烤滴水,治好了校长夫人的肺涝病。
这“神药”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多年后,在药铺偶遇一位老中医,老中医反复端祥,又用火烤,惊得差点掉了下巴,直呼神药,断定这就是传说中的血灵芝。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困难时期,父亲用它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父亲离世后,家中珍藏着一张他与战友在解放初期拍摄的全身合影。照片里,他们刚完成剿匪任务,松了绑带的裤管宽大得几乎比腰还粗。这是当年湘西一镇上照相馆定格下的珍贵记忆。
窗外的风掠过树梢,月光静静漫过窗台,温柔地洒在照片上,照亮父亲坚毅的面容,也勾勒出他微微翘起的长脚趾。恍惚间,那个在硝烟中奋勇奔跑的身影,跨越岁月长河,依旧鲜活而明亮。(完)
图1:1950年4月,剿匪战斗间隙,于湘西某圩镇照相馆和战友合影。
图2:为1950年6月,宁乡县第十四区人民政府副区长李勋启给谭梓寰签发的《通行证》
图3:为1951年12月岳阳县人民政府县长罗西芳开具的《工作证明》,实际上参加革命工作时间是1947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