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利侠
一九八四年春天的一个周末,在县城高中读高一的我,踏上回家的路。当我走进熟悉的街道,却惊异的发现,我们家的房子已不见了踪影,前房、后房都没有了,只留下拆房屋痕迹的空院子。其实,春节过后,家里就已决定拆旧盖新,因我是住校生,一个月没有回过家,想不到竟然如此迅速。
其实,严格来说,那个院子也不能说是个空院子,院子里还有好几棵树。我家的老房着实很小,只有一间半。本来,这房与大爷家同属一院房,当年大爷和我爷爷两弟兄分家,爷爷就分到了一间半,而后从爷爷手上传到爸爸手上的,就是这个院子。后来各方面条件允许了,村里在街道南门外西边,另划了三间房的新宅基地,老房宅基地就由村里分配给了邻居,从此,这曾经属于我家的院子便易主他人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那个老宅子实在是太小:宽不过一丈多,进深却比较长,具体几丈已记不清了。一进院门便是我家的前房,中间夹着一个狭长的小院子,往后便是后房,后房之后是后院,隔着一小块空地,再往后面便是猪圈兼厕所。前房和后房都是低矮的旧瓦房,年代久了,每逢连阴雨,偶尔还会漏雨。前房是父母和我们姊妹的居所,后房则是奶奶的住处和厨房。小时候我常与奶奶同住,她的炕连着柴火灶,一天做三顿饭,炕始终是热的。春夏季,用瓦片挡住灶台与炕的通道,炕便不再热了。冬天夜长,睡在温热的炕上,听奶奶给讲古老的歌谣,进入甜甜的梦乡。
就在这小院里,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天真快乐的少年时光。虽然那个年代物质匮乏、生活清苦、经济贫穷,小院却给我留下了幸福、温馨且难忘的记忆。之后我远赴他乡求学、工作,最终奔赴遥远的西域,这一去就是三十年。每当思念家乡和亲人时,脑海中总会想起那个小院。
夹在前后房中间的狭长小院,宽约一丈,长约二丈。南边与大爷家院墙相连,北面紧挨着邻居厦房的后墙,这个后墙很高,好在位于北面,对院子采光影响不大。就是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树木却郁郁葱葱:杏树、桃树、石榴、拐枣、枸桃,另外还有三棵参天大树白椿树、臭椿树、白杨树。如今想来,或许会思量:这么小的院子,这么多树,如此密集,它们究竟是怎么生长起来的?能长得好么?儿时的我并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事实是,它们棵棵枝粗叶茂、葳蕤葱笼。其中白椿树最高,树冠最大,臭椿树次之,白杨树排第三。它们如同战士般,整整齐齐排列在院子南墙根,高耸的树冠交错叠翠,如华盖般笼罩着小院,夏天就非常凉快。那白杨树靠着后房,恰在屋檐处分杈,怕它弄坏了电线,就经常伐其枝,因此它是最不得意的。这三棵树身端直向上,周正挺拔,有大人一抱之粗,人们都说它们是盖房子的好材料,闲暇时间总要议论一番:哪个树盖房用作什么材料最好、可以裁作几件等等,后来它们果真以不同的用途住在街道外的新房子上,至今还在发挥着作用。
儿时的我,对那三棵树并不感兴趣,只对果树们情有独钟。杏树在前房后窗子外面靠南侧,肆意生长,树冠圆溜溜似绿伞;石榴树则与杏树并排,扎根在北院墙根下,受墙体所迫,树身向南倾斜弯曲,枝条蜿蜒向南伸展,比杏树矮一头,乍一看是杏树把石榴树搂抱在怀里,二者交错相映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门楼,人们说那是我家的二道门。可我却觉得,春夏之时,那高大的白椿树分明就是一柄高高擎起的碧绿华盖,石榴花开得火一样红时,杏树正是硕果累累,青黄的杏子一疙瘩一疙瘩挂满枝头,好似红衣小姐和绿衣公子相依相偎着在说悄悄话呢,妥妥的戏台上演的浓荫树下公子小姐呢喃细语图!我记得那石榴树下,还有一个石臼窝子,是我家砸辣椒面和调料的物什,我小时候通常是包揽了这个活计。桃树和拐枣树很恰当地填补在椿树与杏树的空隙间。众多果树们互不争高低远近,错落有致地生长在各自的空间,和谐共生、相安无事。
从夏到秋,小院子就变成了果园,桃子、杏子、枸桃、石榴、拐枣,依次成熟。小时候,我觉得杏子是最好吃的,最喜欢杏子熟了的时候。那是一棵古老品种的杏子,也叫笨杏,有乒乓球那么大,表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是当时街道里最好吃的杏子,没有之一。熟透了的杏子半边黄半边红,黄中泛着丝丝嫣红,如同涂了胭脂,而那味道才是最绝美的,入口绵甜,肉质肥厚,味道饱满,口齿醇香,几颗杏子入口,连生日都忘记了。熟透了的杏子很容易自行落地,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就摔成了一摊杏泥,沾上土就没法吃了,可只有熟透了的杏子味道才是最好的,但谁有那功夫站在树下等杏子落呢?还是爸爸聪明,杏子熟时不正好是收割麦子吗?就在杏树下面铺上厚厚一层麦草,这样熟透了的杏子自然坠落,掉在麦草上就不会摔烂,只需捡拾起来一口一个吃就是了。杏子在夜间落得最多,若是夜里刮风,那第二天早上起来能捡拾一大笼子呢,然后端到街道里,左邻右舍都会品尝到美味。
桃子一般在五月成熟,名叫五月仙,真像年画上的仙桃一样,白里透红,秀色可餐。熟透的桃子软糯甜蜜,基本上是留给牙口不好的奶奶吃。小时候,我觉得拐枣不好吃,秋天成熟时闻起来很香,吃起来却有一点点涩味,况且拐来拐去的果肉顶端还长着诸多小铃铛,得先把那些小铃铛摘掉吃起来才方便,因此我不喜欢它。但是,把拐枣绑成一把一把地吊在屋子里,一个冬天不仅不会坏,而且满屋香气四溢,放学回来一进门,香香甜甜略带酒味的气息就扑鼻而来。至于石榴、枸桃,却没有太多的记忆,只记得大人们说枸桃吃多了会烂嘴,况且也不喜欢枸桃的模样。
就这样,小院当中居然还有空地,除了堆放爸爸从山上砍回来的硬柴和干草所占之外,还供我们里里外外、来来回回行走。春天时,我在这里玩过踢键子、踢瓦片、踢沙包、跳绳、抓石头子;夏天可以堆放割回来的麦子和碾过麦子的麦草,白天我约小伙伴一同在树荫下写暑假作业,晚上在院子里乘凉时数过天天的星星;秋天堆放搬回来的玉米棒子和玉米杆,晒过棉花,奶奶和妈妈纺过线;冬天支起箩筛捕过麻雀,堆过雪人,爸爸在院子劈过柴。腊月打扫屋子时,前房后房的一应家具物什就全部搬出来堆在院子里,小山似的。等打扫干净,用白土水刷白,再把所有物件回归原位。
小时候,听奶奶说,院子里的树,都是我们家土地爷种下的,因为听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人说,这些树全部是自己长出来的。据说,只有勤劳善良、对土地爷满怀虔诚的人家,土地爷才会如此眷顾。因此,奶奶对供奉土地爷就更加虔诚,每到初一、十五晚上,必定会在石榴树下供香磕头。我满心好奇,好几次为了看土地爷的模样,在奶奶供香时就偷偷爬上石榴树,可每次总是一无所获,什么也没看见。
这便是我记忆中的故居小院,它和每家每户的农家小院一样普通,不仅是我家的生活场所,也见证着家中的点点滴滴,更是我婴儿时期的温馨摇篮,童年岁月的乐园。我在这里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说出人生的第一句话,开启人生的漫漫长路第一步。从这里走出家门,认识了街道,随后背着书包,沿着街道走向小学。等上了中学,就是两头黑的求学生涯,无暇顾及小院的寒来暑往与四季交替,再后来就住校,再再后来就彻底搬出了街道,和小院永远诀别了!
这一方小小院子,宛如自成一体的小天地,承载了我太多幸福、温暖、欢乐、珍贵而难忘的童年记忆啊!即便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回想起小院,一切都历历在目,清晰得犹如昨天。现实中,小院早已不复存在,记忆里的小院却永远真实鲜活,永不褪色,伴我终生。
杨利侠:女,西安市人,退休公务员,热爱文学,擅长表达情感,希望通过文字展示个性与内在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