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杯酒(散文)
贾海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家在川北南充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叫西城沟。据说过去政府曾想在这里建一座城,但由于缺水,便搁浅了。但这山村还是以此叫西城沟。
村里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把这边山和那边山自然的分割开来。河水不是很深,里面鱼倒不少。我们生产队同我一年出生的小男孩有五个,我们常常在一起玩,当然一起下河摸鱼就是常事了。往往,我们总是空手而归。于是,对着静静流去的河水不停的吼叫和谩骂,然后悻悻地回家,也因为打湿了衣裤而被大人骂个狗血喷头。平时在河里捞不着“油水”,在夏天涨洪水的时候我们却收获不小。几个小孩相约,或摸鱼,或用虾耙接鱼,半个时辰弄半斤两斤鱼是不成问题的。河里的水仿佛是我们小孩子身体里流动的血液,给了我们快乐和希望。
家乡有许多稻田,也是我们捉鱼的好地方。记得一次,我在一个大田里扎个小小的塘子,想用盆子舀干捉鱼。母亲背着柴草从旁经过,说:“你都捉得到鱼,除非是瞎眼睛鱼。”对于母亲的忠告,我置之不理。花了近半个小时,塘子终于被我舀干了。嘿,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我一瞧,果真是眼瞎的。这印证了母亲的话。母亲看到鱼,摸摸我的头,欣慰地笑了。
我的童年有着深深的鱼情结,但有生以来我并不喜欢吃鱼。对于我来说,捉鱼只是增添了童年的乐趣。
那些年,特别爱涨洪水。洪水咆哮着从山顶流过山腰,再到小河里。河堤垮了,稻田被冲了。但山里的孩子爱山,爱小河。就是这山,这小河哺育了小山村一辈又一辈人。
故乡有座山,叫蛮洞山。蛮洞山有许多山洞,历史很久远,据说是古人居住的地方。小时候,我们小孩子经常在山上放牛、割草、钻山洞。因为危险,经常遭到大人的责骂,不允许我们钻山洞。山上有土地,一年四季种着庄稼,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刀耕火种,很辛苦。山里树木青翠欲滴,小路纵横。有红的花,飞的蝶,跳的鸟。我们小孩子爬树捣鸟蛋,摘山果,帮大人干活。就在这里,村民们在期待的微笑里迈开人生的步伐。
那个年代,村里家家户户都不是很富余。小孩子爱去山里撬半夏然后卖给药铺以补贴家用。我和孩子们背个竹篓,拿把铁撬,漫山遍野找半夏苗。翻过一山又山,累得腰酸背疼,满头大汗,也撬不到多少。对于收获的半夏,我们会在离家不远的地里挖一个大洞,把每次收获得或多或少的半夏放进去,然后盖好。这样一次一次积攒,等多了再拿去卖。一到半夏长成的季节,山上到处可见孩子们的身影,有时连大人们也加入其中。在农村,或者说从农村走出去的那几辈人,或许不少都有挖半夏、埋半夏、卖半夏的经历。我出生在农村,在贫寒的农家。我的根,我的魂在农村。农村的孩子属于土地。现在,农村的田地多半荒芜,我也不知道山间还有没有半夏。但勿容置疑的是,农村山间再已没有人挖半夏了,我感到有些失意。毕竟,我与半夏有不可遗忘的缘。就是诸如此类的缘分,使我对家乡刻骨铭心。
想起半夏,就想起了家乡,想起家乡的那些人、那些事,日久弥贵。
我们山村盛产桃李。站在山头,一眼望见满村的桃树、李树。特别是春季,山上山下尽是花的海洋。夏天,李子成熟了,每家每户都有,果子都不稀罕。我们小孩子便爬上高高的李树,肆无忌惮地摘李子吃。往往吃得肚子发胀,走路都走不得。小时候我经常闹牙痛,大人们说是李子吃多了,尤其是有虫的李子。这是否有科学依据,不必去深究。
我离开故乡20几年了。老家的杏子树时时闪现在我的梦中,那绵软香甜质朴热烈的家乡味道,总勾起我浓浓的乡思乡情。
杏子树,在唐宋词中,经常提及。依稀记得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等耳熟能详的诗句。
杏子,性热。成熟后的杏子,显现的是那种略微发暗的橙黄。待杏子成熟后,用于轻轻捏一下,便肉核分开。把杏肉送入口中,便尝到一种甜甜酸酸的味道。
儿时,我家院坝边有一棵杏子树。杏子树是爷爷栽的,那时候我大约7、8岁。爷爷把成熟的杏子剥了,取出杏仁,用铲子在院坝边的空地上刨一个小坑,把杏子仁种进去,再用水瓢舀水浇灌。第二年春天,院坝边便长出了一株小杏树苗,树苗长出来了圆形浅黄浅黄的叶子,叶子根茎部还隐隐透出一两点模模糊糊的高粱红,很可爱。爷爷就找几块砖头,在杏树苗四周筑起一个小围墙,隔三差五浇一次水。不知不觉地,那小杏树竟长起来了。春天,树枝上开出粉红色的花苞,而后树枝上花儿开放,雪一样的白。刚开始,才有一两片叶子,没有花朵。渐渐地茎越来越粗了,叶子也变得越来越厚了。过了几天有花朵了。我忽然吟出了心中的诗:思念让心灵柔软起来/让身体渐渐温暖起来/这温暖来自于/一种想象/像杏子花一样/在宁静里悄悄地生长。我凝望,我思念。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事物都与杏子花一样,各自有自己的特质,别人对它的感受又不会影响它们,它们也从来保持花开的姿态,保持沉默。当我们面对沉默的世界时,我们又能感受到什么呢?
于是,我明白了杏子花为什么开着,杏子花为什么总在春日笑了。
几年过去了,那株小树苗便长成了几米高的成年大树,枝繁叶茂。七月份,杏子便长成如一枚鸡蛋大了。那个年代,我们经常和爷爷在杏子树下乘凉,听爷爷给我们讲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
这棵杏子树,是如此的粗大和茂密。到了夏末,树上如繁星似的杏子悬挂在树梢,把我们小孩子诱得直流口水。有时,干脆坐在树上,挑着硕大鲜红的杏子塞进嘴里,流入肚中。有时,一旦摘不到高处的杏子,就在树下拼命地摇动或是编个竹笼或是用长竹竿使劲地罩,使劲地打,杏子落得满地都是。新鲜、刺激!
一到收获季节,母亲便把一筐杏子背到镇上的集市去卖,用卖的钱给我们三姊妹买上一件寸衫或是一双凉鞋。我们姊妹仨往往跟着母亲去集市卖杏子,规规矩矩地守在背筐旁,听母亲长长地吆喝和看母亲称杏子时的专注。母亲的叫卖声悠扬悦耳,吸引了很多的顾客。母亲一边数钱,一边抚摸着我们的头,欣慰地笑。母亲勤劳、朴实、善良,从未对顾客缺斤少两。由于杏子大、红、口感好,很是好卖,一天下来,收入颇丰。无形中,杏子成了我们补贴家用的一笔不小的收入。夏天,家里因为有杏子,因而从未买过其他水果。金黄的杏子,薄薄的杏皮隐隐透着红,吃到嘴里绵软香甜。
家里人对杏子树由衷地珍爱,特别有感情。每年,不忘修枝,剪叶,施肥。杏子树成了家里的大功臣,尽情地延续着生命,是那样蓬勃,旺盛。
前些年,我在城里有了一处栖居的住所。母亲已老了,不能干活了,我把母亲接到城里。母亲终于离开了小山村,离开了那些挺立的杏子树。母亲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背杏子去卖了,我再也不能酣畅地吃新鲜的杏子了。我很感伤。昔日的大功臣,就这样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不见踪迹了吗?遗忘,背叛是多么的可耻。
几次回老家,看见那棵杏子树瑟瑟地立在风中,拖着憔悴的背影立在那里,我很失望。那个辉煌的杏子时代已远去。我的童年,我的母亲仿佛离我越来越远。
今年春天,我听说老家新修了公路。我便乘着姐姐的小车回了趟老家。公路宽阔、平坦,行车很便利。进过一个小时的行程,我终于到了家门口。昔日的老房子早也无人居住,满是瓦砾和灰尘,有欲塌之势。房子附近除了几块菜地,就只有院坝边那棵杏子树,虽然老了,但还挺拔。杏子树发着嫩芽,开着小花,一片翠绿映入眼帘,一片芬芳传入鼻腔,沁人心脾。“不久就有杏子吃了!”我大惊失色。吃杏子在将来也许不会是梦。
于是,我对家乡的杏子树充满乐观,对吃杏子心存期盼。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生命有衰亡,就有再生,这是一种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每个人都需要走出迷茫,积极进取,这才是一种真正的人生。
我想念故乡的杏子树。这棵杏子树有我的乡愁,有我的思念。
如今,杏子树在农村很少见了。有农谚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换钱”。人们不想花上很长时间来等几颗杏子树开花结果。现在的人们大多数去城里打工,再也没有栽种杏子树了。要栽的话,一般都栽那种经济价值高的作物,谁还会去种一棵杏子树呢?
家乡的杏子树,体现着一种精神,豁达坦荡,低调平凡。家乡的杏子树,它一往情深地默默矗立着,只求内心的安宁和实在。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光彩,一种气度。
家乡还盛产红苕,夏天栽种,秋天收获。红苕生命力极强,用剪刀剪下茎之后,插入湿土中,不久就生根了,再不久就长出了大小不等的红苕。红苕苗长出后,叶可以喂猪,果实成熟之后,用锄头挖开泥土,然后取出。农民们往往一批一批地鲜红苕担回家,除了食用和喂猪、鸡鸭之外,就用地窖存放在那里,等来年再吃,别有一番味道。
大人们将红苕切成块,然后用铡刀剁成小方碎块,放在锅里和其他饲料一起煮熟,用来喂猪、喂家禽。家里的猪吃得肥肥的,家禽也吃得壮壮的。红苕的丰收,意味着农民收入的大好。我们小孩子也十分酷爱烧红苕吃。把鲜嫩的红苕洗净,然后放入火灶里,用灰盖住,待煮饭时用火烧熟,几个小时后拿出来,拍去灰尘,拨开苕皮,吃了又吃。真香!烧红苕往往成为我们农家孩子儿时的营养补给。一根红苕包含着大人们几多深情!
小时候,我们随大人一起去山上的地里,捡未完全收回的剩红苕或者烂红苕,用来喂猪和喂家禽。一到秋季,也就是收红苕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人影,我们往往这边山跑了又跑那边山,累得汗流浃背,鞋都跑烂了。但我们还是捡了许多红苕,获得了大人们的奖赏。
从秋天到第二年的夏天,红苕稀饭往往是农家的主食,我们不嫌厌烦,很乐意吃,吃得爽爽的,精精神神的。有时,有了剩余,还把红苕背到城里去卖,让城里人也享受红苕的魅力,感受绿色食品的味道。
那些年,农村的文化生活相当匮乏。村里没有一部电视,只是在有人结婚和生日的时候才在当天的晚上放电影或录像。放映机是从很远的乡上用竹篮挑回来的。一听到有电影或录像,我们小孩最高兴了。催大人早早煮好夜饭,精心做好火把,不顾路途遥远,哪里都要去。有时消息不对,往往会跑空路,但仍未削减我们下次去的决心。有时放映中途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不知有多少次摔倒或滑下深沟。在看完武打功夫片后,一到家,我们便学着剧中人的样子,舞拳弄腿,口中还念念有词。兴奋、激动。
如今,我年已不惑。童年的时光已如水远去,但我想念童年,想念与我同龄的伙伴。
前些年,很多村民都外出求学或打工去了。山里一片孤寂,土地荒芜,只有密匝匝的树木婆娑,没有了庄稼。也许,穷怕了的村民们再也不想过那辛苦的生活,才毅然离开这大山,去寻求自己的未来。那条小河也干涸了,再也不能游泳和捉鱼了。枯草连天,村舍寥落,水瘦山寒。没有繁华,没有暄闹,只有一种恬静的清寂。那次回故乡,我发觉各种昆虫也都销声匿迹,只有不时传来的鸟鸣。我顿时感到,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人是多么渺小。有时候,我很迷茫。村子里为什么如此寂寥?人们为何纷纷涌入城市?是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根,自己的魂?也许这些都不是。是现代文明,是现代文明的生活深深吸引了人们。他们在这山,这河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东西。每逢清明节等节假日,总有人回山里烧香祭祖,回老家看看。这就说明,山里人虽然身处城市,但他们的心里还牵挂着故乡,他们的根,他们的魂还在故乡,他们对故乡没有忘记。人,怎能忘记自己的根呢?我从哪里来?哪里属于我?村民们仍在不断地寻找着。或许,他们早就找到了答案。
曾经,我怀着渴望的心情,离开大山,离开小河,去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痕迹。但是我无法忘记我的故乡。
人总是在寂寞的时候才思考。过去,故乡的山,故乡的河同样寂寞。故乡没有路灯,没有喧嚣,有的,仅仅是青松翠柏以及凋落的花草。每次回故乡,我就会想起许多许多的心事。
如今,故乡西城沟不再寂寞。在新一届村委会的带领下,西城沟新修、扩宽了公路。公路宽阔、平坦,行车很便利。过去,村里到乡里还是土路,坑坑洼洼,杂草丛生,行走极不方便。什么时候才能修成一条宽敞平坦的公路啊?村民们想着盼着。这一天终于来了。在村委会的思想动员下,大家出资出力,奋战一个多月修出了毛路,而后又将毛路硬化,并把便民路修到了家家户户。这不能不说是村里人的一大幸事,一大喜事。乡亲们从此告别了走泥巴路的历史,踏上了新的征程。
几回回到西城沟老家,脑海中总有那条长长的公路的影子,是那样的真实,挥不去,抹不掉。西城沟的公路有多长?5公里,不,更长一些,我们用一生都丈量不完。
走近西城沟,占地400多个平方的村活动室展现在眼前。活动室是黑白相间的砖瓦结构,设有办公室、接待室、图书室等,功能齐全,环境舒适。在村活动室的旁边,还建造有文化主题公园,芳草萋萋,花团锦簇,虫鸣阵阵。主题公园的文化墙更是内容丰富,可读性、知识性很强,令人忍不住驻足观看。主题公园下面的乘车招呼站给村民们提供了交通的便利,是村委会便民利民的创新举措。
在西城沟,村委会领导班子还建立了两座观景台。站在观景台内,极目远眺,整个西城沟的自然景观便清晰可见,使人有“一览众山小”之感。4座新农村聚居点楼房拔地而起,外形华美,错落有致,水、电、汽俱全,十分宜居。在各个聚居点,村委会还给村民还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村民们过得舒心,活得自在。
如今,西城沟村委会积极响应习近平总书记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号召,正积极建立社会主义新农村,让村民们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如果你还热爱着故乡,如果你还深深忆念着生你育你的故乡,就该记着:不要忘了回故乡走走!
故乡是斟给岁月的一杯酒,一杯酝酿在光阴里多年珍藏的陈酒,用浓香的酒味,沉醉了古朴的老去,清醒了昏睡的年华。
作者简介:贾海,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龙蟠初中语文一级教师,内江师范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终身客座教授。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作协副主席。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报告文学、歌词等30余万字。著有个人散文集《等待》《那片海》。2022年获四川散文奖,2023年获第二届大巴山文艺推优工程优秀作品奖。
投稿邮箱:2497779533@qq.com
(投稿直接发作品和姓名地址电话)
更多资讯请浏览官方网站:
环球文学网(www.huanqiuwenxue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