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大地的史诗
王侠
当地里最后一片荞麦花儿合拢住月光时,沟梁的那些青苔已爬上了下一个清晨。渭河在黎明的褶皱里轻轻翻了个身,麦芒上颤动的露珠正在翻晒百年以上古老的寓言。
大师柳青总是在这样的时辰醒来。他枯瘦的指节摩挲着老槐树的年轮,那些被时光镌刻的皱纹里,藏着黄土塬上最隐秘的经文。他听见地层深处传来 哗啦啦的声响——那是农具划过冻土时,历史与现实交织的田野与山坡颤音。
"文学是愚人事业",这句话从他手捏的旱烟袋锅里袅袅升起,和着成片新麦的气息,漫过白鹿原的神禾塬的脊背。那些在地边刨食的农人突然直起腰,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柳青的笔尖一一拾起,如同拾荒者从尘埃里淘出了黄金。
这位大帅哥大先生站在农民当中,你一定以为他是农民,不折不扣。他,早已把长衫换成粗布对襟,汗水浸透了布鞋底下的无比亲热的黄土。他蹲在棉花地里会数叶片上蚜虫的卵到底有多少,数到月光爬上井台,想着怎么样才能消除这些害人不浅之虫;他跟着老牛车碾过春天的辙印,看着青稞在烈日下被狠劲儿灌浆。
《创业史》的墨迹沿着稿纸蔓延,像春雨后疯长的苜蓿。梁三老汉的皱纹里住着半个关中平原的旱涝,梁生宝的脊背扛着三秦大地的风霜。当夜深人静时,煤油灯下流淌的不是文字,而是黄土塬上最本真的血与汗。
那些在茅屋里熬药的妇人,那些在磨坊里唱民歌的汉子,都在他的笔下苏醒。当路遥把《平凡的世界》里的种子播进黄土,当陈忠实的白鹿在原上驰骋,柳青的影子正化作地平线上的晚霞,温暖着后人的支支笔锋。

渭水从秦岭深处奔涌而出,在柳青的卷宗里留下哲学家革命家的思想。他甚至是把稿费全捐出去,一分钱也不为自己家里剩,为那个落后的村庄更新容装;他用钢笔尖蘸着露水,是那么真心实意的描写出来新中国农村的曙光。
当我后来认识的大导演吴天明的镜头掠过原上的麦浪,当刘文西在速写本上勾勒放羊娃的轮廓,柳青的体温正透过纸页传递着那个永恒的方向。他教会不少人如何在泥土里种植隐喻,如何让方言长出诗意的翅羽,让人民争取把好日子都过上。
那些被暴雨冲刷的泥泞小径,那些在月光下沉默的老碾盘,都在他的诗行与文章里发出金属般的回响。当赵望云的山水图铺开三秦大地的骨骼,当赵季平的音符化作秦腔里的高腔,柳青的灵魂正化作风中的芦苇,守望着这片土地的往昔艰苦与未来发展的壮观乐章。

他种下的麦子已经结出无数沉甸甸的穗芒,从延安的窑洞到白鹿原的祠堂,从《延河》的波涛到《清明》的墨香。他的血脉在路遥的矿井下流淌,续而在陈忠实的祠堂里回响,也在贾平凹的商州山水间蜿蜒。
当新麦在暮春拔节,当布谷声划破初夏的晨霭,柳青的影子正化作黄土塬上最坚韧的根系。那些在稿纸上跋涉的脚印,那些在岁月里生锈的钉耙,都在诉说着一个民族永恒的叙事——如何在泥土里种植星光,如何让根脉穿透时光的冻土,长成森林,连结到九天之上。创业到复兴,那是多么的壮丽,那是多么的辉煌,那是多么的高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