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二小传
文|刘林海
马二是当年我们那个小乡村里一个传奇人物。大集体时代,马二的事迹常被人津津乐道。人们提起马二时,尊崇与轻蔑兼而有之。
马二的祖上是外来户,有说是安徽来的,有说是河南来的,但到了马二这一辈,便算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因为家族根基浅,村子里没有宅基,马二与父母及弟弟一家四口栖身于后沟半坡的土窑中。马二读过几年书,肚子稍有些墨水,在趋炎附势的环境中练就了察言观色、能说会道的本领。他曾经从村上的小学老师搬家时留下的物品中捡了一本哲学课本,凭着有限的文化,硬是把书中生涩的内容啃了一遍,随后便张口唯物、闭口辩证。
马二很会为自己造势。那年月穷人很吃香,贫农成分的马二常以领袖的语录自佑:“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是打击贫农,便是打击革命。” 马二又很喜欢扎个学问家的模样,时不时爱给队上提些建议,常以时髦的口号和观点把队长说得无言以对。
却说那时社会上虽高喊亲不亲阶级分的口号,但明里暗里的户族基因仍然让势单力薄的马二孤掌难鸣。马二的弟弟在马二刚成年时得了一场出血热死了,因为伤心过度,马二的父母也在一年间先后撒手人寰,马二就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子。但马二毕竟年轻,除了回家少些现成的热汤热饭外,在生产队挣工分养活自己仍绰绰有余,属于村上为数不多的粮食宽裕户。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里,少不了就有人跟他借粮。做了债主的他也想挺一挺腰杆,就向村上申请庄基,欲把自家院落堂堂正正地迁到沟岸上的村子里,心说既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又能给自己招一段好姻缘。但奈何小队到大队的头面人物不咋体恤他,一路作梗,他便终未如愿。
大修宝鸡峡水利工程的时候,马二作为民工被征召。在工地上,民工们因了琐事与当地村民发生摩擦。马二嘴皮子利落,就被民工们公推着和村民说事。马二果然不负众望,几番回合下来,不但化解了矛盾,还激发了一段村民与民工拥工爱民的佳话。只不过时间一长,有人看出端倪,说马二对那户村民家的女人以身奉献。这事情后来得到了验证,马二回乡时竟带上了拖挂,那个比马二长一岁的女人成了马二的媳妇。村子里有人编排马二拐了良家妇女。马二听闻,说造谣的人放他妈的屁,人家女人离家时还跟左邻右舍亲亲热热地道了别,难为自己连家乡地址都留给了邻居,以便于女人老家有事时好作联系。
马二的媳妇是个寡妇,在原夫家没留下子嗣,估计出门时被人拱手送出。马二的媳妇在后沟初落脚时,常哭哭啼啼。消息灵通的人传言马二媳妇怨念马二骗了她,原先说好的过来穿金戴银,却不料到头来竟是水洗一般的穷酸。大约过了半年,马二媳妇似乎适应了,便不太闹腾,后来还和村民们一道出工挣工分。因为是从外乡来的,马二媳妇常会说些让本地人不曾经历过的事,人们倒觉得她见多识广。只不过大家一直不明白马二到底用啥手段把女人骗得背井离乡,又哄着女人心甘情愿地过起苦日子。马二笑着跟人说:这都是高深的哲学学问。
马二住在沟里,左邻右舍有些稀少。但马二有了媳妇后,家里的客人就多了起来,这当然缘于马二的媳妇喜欢跟人拉扯。只不过别扭的是来家的客人多是男人,且不乏喜欢跳墙根的不安分后生。后来连常来村里的游乡货郎也喜欢拉上车子到后沟转悠一番。马二是个聪明人,如何不有所难堪。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女人明显改善了自家的生活水准,别人家吃不上菜的时候,马二的媳妇竟时常去集上割肉回来。后沟烹肉的香味总会惹得过往的行人驻足。感念媳妇对家庭的贡献,马二便对媳妇听之任之。他常说一句让别人似懂非懂的话:一切都得一分为二地看,不信你瞧我家的日子。
媳妇来家后的第三年,开怀给马二生了个胖小子。马二兴高采烈地到处跟人显摆自家女人能耐,还像模像样地在院子摆了一桌席面,请村上几个对劲的前来捧场,算是给自家公子过了一个那年月极为稀罕的满月庆典。岂料孩子长到半岁时,有人嚼舌头说马二的儿子长得跟常来村上的货郎太像了。一传十,十传百,马二槽头上拴了野驹子的说法便深入人心。在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环境里,马二一度灰头土脸。或许是女人强势,没有人见过马二对媳妇造次,马二媳妇始终在人前风风火火。儿子一岁多时,马二媳妇回遥远的娘家,走时带了儿子,归来却是孤身一人。小半年过去,有好心的人问马二何不去丈人家接回儿子。马二回说儿子过继给了舅舅,已经过上了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自然规律。
马二媳妇后来又陆续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但蹊跷的是等不到孩子周岁,马二媳妇都会回一趟娘家后将孩子留下。常言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第三个孩子送走后,村人就传言马二两口子干着养孩子卖孩子的营生。那个年代人们很少把卖孩子跟法律扯到一起,除了觉得马二损德之外,只说人家处置自家的孩子,也用不着别人闲吃萝卜淡操心。
让马二声名鹊起的事件是一桩案子。与马二同住后沟的人家还有三、五户杂姓,其中一户王姓人家与其相邻。马二一直怀疑老王觊觎自家的媳妇,又坚信有关自己的负面信息都是老王率先撒播的,于是两人多年不对付。老王守着一个脑瓜子不太灵光的婆娘,养着两个未出阁的女儿,日子过得自然比马二恓惶。某天马二和老王发生口角后,愤愤地跑到村丈书家告发了老王,说老王禽兽不如糟践了亲生女儿。书记听罢动了雷霆怒火,立马令民兵连长把老王提溜到大队部审问。可怜老王做贼心虚,三下五除二竹筒倒豆般把祸害姑娘的事儿招了。这桩伤天害理的事件在方圆几十里引起轰动。老王后来被县公安局抓走,据说差点被毙了。马二检举揭发了一个大案,甚是得意。有人问马二何以火眼金睛,马二说他是用哲学哲出来的。
马二破了一桩大案,又兼他对自己的成果故弄玄虚,马二便在以讹传讹中成了能掐会算的人。乡下的人本就迷信,慢慢地就有人找马二看八字问前程。马二擅长神吹海侃,一度把后沟的小土院弄得门庭若市。再后来,马二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简单的罗盘、一盘卷尺,堂而皇之地出门给人看风水。谁家动土建房,挖墓造坟,必会出现马二的身影。马二做了阴阳先生后,常被好吃好喝伺候,在劣质烧酒的刺激下,时时红光满面。
窑神是马二干了阴阳营生之后村人送给他的外号。这外号既有褒意亦有贬意,褒是对他职业身份的封神,贬是以其居于后沟土窑而以“窑”相轻。窑与妖同音。乡里人把不贤惠的女人称妖婆,把不务正业的男人称妖汉。窑神的称谓自然也就有了双关之意。有一段时间,村上借着打击封建迷信的东风,让民兵把马二的罗盘和卷尺没收了。马二后来外出揽活儿时就赤手空拳,常见他握拳竖起拇指,眯着眼左瞄右看,又大步流星以步丈地,一招一式仍是模样十足。马二在外头混吃喝时,也当然给家里挣着小钱,眼馋的本村人便大都讥讽窑神就是二流子。但羡慕马二的人也不在少数。
马二日子过到上风头的时候,有人再撺掇马二该把家搬离后沟,在村子边上风风光光地建一院宅子。马二却常耸耸肩,说傻子才建房哩,窑洞冬暖夏凉,是老天赐下的好居所,何必劳心伤神自找麻烦去造屋。有聪明人分析马二的心理,说是怕跟大家住在一起影响了他的阴阳生涯。
马二到了五十岁时仍膝下无子,每每有人跟他提说孩子的事时,马二就冷冷一笑,说养孩子烦。村上的女人们聊天时,把马二的无后归因于年轻时卖孩子,惹怒了送子观音。马二某次出门揽活后酒桌吐真言,说自家媳妇好多年下身患病,容不得他近身,难为他实际上就是鳏夫一个。捶胸洒泪之后,却又笑着说,以哲学的观点,吃啥利受啥害,这样的婆娘,放在家里省心。
被马二称作下身的病其实是严重的痔疮。马二的媳妇曾经在村上的赤脚医生那里瞧过病,只不过疗效甚微。后来严重时整日在炕上哼哼唧唧下不了地。对马二婆娘的病,不怀好意的人说是因为她年轻时常满足那个游乡货郎的偏好,让货郎屡屡走了后门所致。
马二的名声最后还是断送在婆娘身上。那一天,趴在炕上的婆娘疼得不住呻咽时,马二突发奇想,说以毒攻毒是辩证法。遂在生产队的棉花田里,寻来用于杀虫的剧毒农药三九一一,用棉花沾着药液给婆娘涂到了患处。不想一个时辰后,婆娘口吐白沫一命归西。
马二婆娘的死因成了远近热议的笑话,好在没有人掂量马二在事件中的责任,马二也就逃过了被王法整治一劫。只不过从此之后马二的形象一落千丈,找他上门服务的人越来越少。马二随后就在郁郁寡欢中勉强活了几年。
马二离世后,他家的院落就废弃了。有人说那几孔破窑是绝户头,沾上不吉利,有人说马二不算绝户,人家当年卖出的几个娃儿说不定还根深叶茂哩。
其实,马二有个响当当的官名:马耀祖。只不过村上的人很少喊他的名字。至于马二到底算不算耀了祖先,众口不一。
刘林海
二O二五年五月十二日
(编辑: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