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剧 渠公
<无场次话剧>
小桔灯
时间 20世纪几个节点
地点 重庆歌乐山麓延展到冰心生活过的各地
人物
冰心 女(老年、中年、青年、少年)
羽儿 女,8岁
宛因 女,20岁
羽儿妈、女,30岁
“我的朋友” (甲、乙、丙、丁、戊、己,其中丁为女,其余为男)分别临时扮老梁、老陈、颖、虹、老舍、巴金、郭沫若、司徒雷登、宋美龄、冬儿妈 、三小姐、游击队员、安琦、萨镇冰、谢葆璋、王春林、翠儿、铃儿、禄儿、惠儿、三儿、小文、精灵等,以及演员自身
〔幕启
1、〔冬夜,天空寒星眨眼,黑黝黝的歌乐山麓,大黄葛树下几椽茅屋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微光渐露,挑出一盏小橘灯,八岁的羽儿和中年冰心从屋里相继走出来。
羽儿 : 阿姨,替我掌着灯,我妈又呻唤了。
冰心 : 好!
〔冰心接过小橘灯,羽儿返身进屋,窸窸窣窣的声音、咳嗽声。冰心好奇地打量手里的灯。羽儿出来,轻轻带拢门扇,瑟缩一下,立刻抖擞精神,接过小橘灯,一手挽冰心一手照路。
羽儿 :阿姨你看,顺着这条石板路往前,过山坳你就到乡公所了。这盏小橘灯送给你,它可以照到那里。我不送你了,我妈睡不稳,会叫我的。
冰心:(接过灯) 谢谢你羽儿!小橘灯做得真漂亮!
羽儿: 还好没有风。阿姨你就走吧,怕蜡烛燃过了。我看着你你不会走错。
〔冰心走几步停下转身,欲言又止,不忍离去
羽儿: 走吧走吧,阿姨走吧!
〔冰心跺脚走出
羽儿 :阿姨等等!
〔羽儿追上来拉住冰心
羽儿: 阿姨,求你个事!你往城里去的时候,打听一下我爸爸的消息好吗?他叫王春林,歌乐山的木匠。他腊八那天下山就再没回来。这都过年了…你要是见到他,叫他一定回来!我和妈都想他。
冰心: 羽儿,你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孩子,我答应,替你寻找爸爸。我都看到了,你们家不能没有爸爸。我还要请求我的朋友一起来帮忙。羽儿你放心,有你的小橘灯照着,我会找到你爸爸的。
〔两人举手告别
〔切光
〔暗转。书房灯下,57岁雍容的冰心抚摸着干枯发黄的小橘灯陷入回忆
冰心(画外音):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望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朋友没有见到,我却有幸认识了羽儿,重庆歌乐山里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回想起来,我也有过八岁,在烟台、在芝罘,终日与大海、流云、星月相伴,白日里都在做梦,哪里知道世间还有羽儿这样的生活!我看到了羽儿怎样照顾她病倒的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位母亲像我的母亲,也像做了母亲的我,我们都是母亲,我们同病相怜。羽儿的镇定、勇敢、乐观,深深打动了我。临分别时,羽儿亲手做了这盏小橘灯给我照路。从那以后,我永远记住了那冬夜,从一个八岁重庆小女孩心底里发出的光耀和温暖,我现在似乎伸手还能够触摸到。
〔另一个时空亮起,羽儿站在大黄葛树下张望,大声喊
羽儿: 阿姨,你找到我爸爸了吗?就是王春林,歌乐山的木匠。
〔切光
2、〔灯复明。冰心家,筒子楼
〔“我的朋友”甲、乙、丙、丁、戊、己各自以非凡的符号化装束分别以不同方式上场
甲 :你找到他了吗?(摇头)
乙: 你找到他了吗?(摇头)
丙: 你找到他了吗?(摇头)
丁: 你找到他了吗?(摇头)
戊 :他只是一个凡俗的人
己 :一个没有光辉的人,在人群里,要想找到他就好比在沙滩上要找到一粒姓王的沙子。
戊 :他不像我们的朋友冰心,是金子,你把她放到哪里都一眼就能够发现——即使你放她到小说里面、放到戏剧里面。
己 当年她躲在云南呈贡,宋美龄不是找到她了?她躲进歌乐山,叶圣陶不也找到她了?他到了日本,周恩来不是也找到她了?
甲: 看,他们来了。
乙 :暂时没我们什么事了,沉默吧。
丙: 沉默吧,沉默是金。
戊: 我要离开你们一会。
丁: 我也是。
〔甲、乙、己俯身化为景物。戊、丙下场,随即扮老梁、老陈上场
老陈(丙扮) :老梁,这一别算来有36年了,你是1949年国民党“抢救教授”出去的。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
老梁(戊扮): 其实没那么远。1966年夏天我回来过,找你,正好看见你被红卫兵揪出去批斗,涂了花脸,戴着高帽,有人踢你,骂你是牛鬼蛇神。我没敢叫你,当天就飞回去了。
老陈 :那场浩劫,最痛心葬送了我半生心血,留学以来制作的卡片,积蓄的资料、笔记,全部被付之一炬。我的后半生只能从零开始了。
〔小文背书包上,她母亲安琦(丁扮)跟在后面
小文 :姥爷好!爷爷好!
老梁 :这孩子真有礼貌!小嘴多甜!像她,嗯,嘴角这一弯最像!你外孙女?
老陈(点头): 小文,这是梁爷爷
小文: 梁爷爷好!梁爷爷别走,在我们家吃饭。
安琦: 梁伯伯好!
老梁 :是安琦吧?
老陈: 是的。
老梁: 安琦都有孩子了,我们怎么能不老?我们两只老家雀。这30多年算来什么都没做,就筑了一个巢。老陈啊,你的巢真满,老的小的,叽叽喳喳挤满这鸽子笼 ,好热闹!我羡慕你。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你就是了。
老陈 :你的巢呢?美博呢?孩子们呢?当年可是你独占花魁!大家都羡慕你。你的巢在美国,想必比我结实得多。
老梁: 美博死了,孩子都是美国人,翅膀硬了就飞走了,我的巢是空巢。我这只老鸟还守着空巢。目前一个韩国留学生照顾我。你觉得有意思吗?
老陈: 既然这样,回来吧,回来和我们一起过。
老梁: 我怎么忍心扰你?再说了,千头万绪、千丝万缕缠绕着,回不来了,也懒了,懒得回来了。
老陈: 那么老梁,守着空巢,你不能够不想。回首36年前,你后悔吗?
老梁(突然笑了): 老陈,抚着你半生心血付之一炬的伤痛,回首36年前你拒绝上飞机那一刻,你呢,你后悔吗?
老陈: 你!
〔两人相视无语,接着爆发大笑,笑得咳嗽、笑得呻吟
〔切光
3、〔灯复明。老年冰心上场
冰心 :我的朋友,你们在吗?
〔“我的朋友”六人从景物中复现
我的朋友 :我们在
冰心: 你们知道吗,我这一生别的都可以没有,你们是我万万不能放弃的。只有你们可以作证,我和文藻1951年退回耶鲁大学的聘书,从日本回国,到现在四十多年了。饱经坎坷,我的弟弟们先我去了,现在连文藻也已经离我而去。老梁、老陈说是不悔,那是因为他们都明白往事不可追,他们不能否定了自己。可是我呢,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吗?巴金老弟,你是我最亲近的小弟,你说。
甲(扮巴金): 你没有后悔过。你小说里的老梁老陈也没有后悔,我们都没有后悔。不为别的,如果中华民族历史的十字架必需要有人背负,我们愿意。
冰心 我57岁那年写了《小橘灯》,我被那灯光深深感动,那灯光就象我的心灵,橘黄、微弱,但无边的黑暗也不能够吞没它。写完《小橘灯》,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欧洲,在英国的火车上,我旧病复发大吐血,吐满了两个垃圾袋,我怕影响大家没敢声张。第二天到伦敦,笔会宴请,要饮酒,又没得休息,我以为我要死了。结果纠缠我半生的病魔竟然离我而去,我好了!我相信是小橘灯治愈了我。你们说,我能后悔吗?
乙(扮老舍): 身体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心灵,冰心,心灵的痛才是最痛。
冰心 老舍,无论人品心性学问文章,你都是我的兄长。你说过“我是文艺界的一名小卒,小卒心中没有大将的韬略,可是小卒该作的一切,我的确做到了。”你像是为我说的。你是小卒,谁能称大将?你如今长眠在太平湖底,太平湖已经没有了,那里修了火车站,我想给你筑碑也没有地方筑了。从那时候起,铁轨的每一次颤动,我都能听到一位伟大的人民艺术家的心灵颤抖。可是你不该走啊,兄长!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我在梦中苦苦寻找家园,奇怪的是梦中的家园不在福州,不在烟台,不在上海,它竟然在中剪子胡同,那是北京啊!我的一生很长,我活过了整个20世纪,我见过龙旗、五色旗、青天白日旗、五星红旗,我最后的家园在北京。那也是你的北平啊!
丙(扮司徒雷登,带外国腔): 北平,真的是北平吗?就没有别的,没有西雅图、没有威尔斯利大学、没有你的慰冰湖?
冰心: 啊,亲爱的司徒雷登校长!你后来被人们大大地误解了。你不是政治家,你只是学者、教育家。你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是你教我懂得了爱与美。在你面前,我只有颤栗。你要告诉我什么?
丙 我要告诉你的早都告诉你了,它在你内心。冰心,你是一个真诚的人,你
的真诚不只属于你的时代和人民,它属于全人类。可是你为什么会有牢骚?你怎么会对民主对政治有了那么多的感慨?难道你认为那些东西比你的星空、比你的母爱、比你的童心更有价值么?你丢掉了,你连你心爱的小橘灯都丢掉了。你要回去,寻找你心灵的家园,找回你的小橘灯。
〔转暗
〔灯复明。中年冰心与羽儿各在一个空间对峙
冰心: 羽儿
羽儿: 阿姨,你找到我爸爸了吗?
冰心: 我很难过。我的朋友告诉我,在解放前夕重庆渣滓洞发生的“11·27”大屠杀中,被害的除了共产党员,除了犯错误的特务,还有贫民。你的爸爸可能就在那些无辜被害的贫民中间。他一直被关押在那里,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机关炮、冲锋枪的扫射,把他杀死了。
羽儿(哭声):不会的,冰心阿姨,我爸爸不会那样的,你的朋友一定弄错了。
请你再帮我找找!
冰心: 好的,羽儿,我找。我自己也要开始寻找了。可是很黑,你能送我一盏小橘灯吗?我的老师司徒雷登博士告诉我,有小橘灯照亮,我才能够找回丢失的一切。
羽儿: 阿姨,你丢了什么?
冰心: 这个……我说不准。对了,我丢掉的东西也有可能被你捡到,或者被你爸爸捡到,你的小橘灯能帮助我找到它们。
羽儿 小橘灯我不是给您了吗?您把它留在重庆的歌乐山了吧?
〔切光
4、〔重庆歌乐山。防空洞内暗黑如漆。洞外天空有飞机编队飞行声音,俯冲、投弹、爆炸声音连续不断,时强时弱。洞中孩子哭泣、大人说话。
冰心: 三儿,不哭,妈妈在,你不用怕。你听,炸弹在江对岸响呢。
甲 :听来是朝天门、精神堡垒一带,重庆城今天又倒血霉了!
女孩子(哭声)虹阿姨,我怕!
虹(丁扮):不怕了,飞机飞走了。
颖(丙扮):小妹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东海边上,有一个小女孩去游泳,海里突然起了大风浪,小女孩淹死了。小女孩的灵魂儿不散,她不忍心看见大海再淹死人,于是变成一只小小鸟,每天飞到东山上去衔来树枝、草梗,扔进海里,要把大海填平。第一天它衔来一根草,扔进海里,第二天它衔来一根树枝,扔进海里,第三天它衔来一根草,扔进海里,……
〔灯光突然亮起,照亮狭小的防空洞里挤满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中年冰心带着三个孩子,“我的朋友”,虹、颖 ,以及虹带的一个富家女孩子。孩子仍然睁着带泪的亮晶晶的眼睛,期待故事结尾
女孩子: 后来呢?
颖 :后来……下次再讲好吗?这个故事长着呢。
乙(扮公务员、气愤): 日本搞无差别轰炸,太疯狂了!太残暴了!
戊(扮教师):他们想摧毁我抗战军民的意志,我们偏偏不怕!
冰心 :这次不知道又有多少无辜百姓丧生!我们要请蒋夫人向联合国大会控告日本这种惨无人道的罪行!
〔解除空袭警报响起
甲(扮劳动者):走吧,警报解除了
〔颖与虹狭窄处照面,对视,双双脸红,别过头去
颖 :我叫颖,山里研究所的
虹 :我叫虹,我…也在山里。
冰心(注视,旁白):年轻的人儿啊,我祝福你们!可是这炮弹和机枪也能给你们祝福吗?
〔切光
5、〔灯复明,林中迎面坡地上空屋,精致的栏杆,石阶。虹,颖分坐在栏杆和石阶上,无言相对,空气沉闷
颖 :这座空房子是城里富人家建的别墅,好久都没有住人了。记得我对你说过,等我攒够了钱,就把这房子买下来接你来住。你曾经那么喜欢这里。你还记得这半年多来我们在这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吧?
虹: 怎么忘得了?我为它做了多少设计啊!嫌这空屋周围松影太浓,我计划要挂上彩云式样的窗帘来显出光亮,那样,这屋里插什么颜色的花草都合适。壁炉上要挂蒙娜丽莎画像,配一对淡黄色的蜡烛。屋后山坡上有的是乱柴,去捡些来,冬天阴雨的黄昏,把壁炉燃起,不点灯,在炉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意的。可是现在……
颖(神往): 我进城上班了,我会念想这美丽温暖的家。周末,你知道我要回来,就早早在窗口点上一支红烛,烛泪堆得厚厚的,照亮我的归途。你在壁炉边矮几上给我俩准备下了精美的晚餐。我在小路那头唤你,你就跑下台阶来迎接我。可是现在……
虹、颖(同声): 现在你却要离开我了,为什么?
颖: 唉,家里来信,上海的生活越来越高,父亲的病越来越重,钱已经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接济家里,否则不单弟妹们要失学,全家也要断炊了。叔父给我找了新的事做,是在银行,与我的所学和志向全无关联,但是收入高,可以接济家里。我还能怎样?研究所的工作我已经辞去,这就要去银行做事了。买屋的计划……虹,我不能欺骗你。
虹: 我不怪你。你已经牺牲了你的事业,你的心痛我知道。我呢,我也要牺牲我的爱情了。是,我们从来没有表白过,但是我还是要这样讲,我的爱情。我已经答应去做表哥的继室了,当然是父母作的主。表哥这些年照顾我们,其实都是因为我,我知道。我答应来山里给人家看孩子,以为收入高,可以慢慢减轻表哥对我们的恩惠。谁知到头来还是没有躲过。
颖 虹:难道我们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虹 :我们其实是可怜又可鄙的孩子,只知道在幻想中去沉溺,去逃避,这幻想让我们朦胧地快乐了许多日子,现在梦醒了,现实从浓雾里显出轮廓来,我们逃得开吗?敌机扔炸弹逃得开吗?沉重的人生担子逃得开吗?
颖(激愤):虹,幻想有什么错?我们年轻,为什么不能幻想?来,让我们最后一次幻想。幻想我们已经结了婚,幻想这屋子就是我们的爱巢,我在城里上班,今天是周末,我回家来了。
〔颖张开双臂,虹忘情地扑上去,久久拥抱
〔虹推开颖,跑出去,又转回头,泪流满面
虹:. 我们从今天就要永远永远分开了,我不希望再见。我也不后悔我们相遇。颖,今后无论在天涯海角,我们将经历同样的命运,无休无尽的寂寞忧愁,我们都永远记住了对方,永不相忘。颖,你说得好,幻想,我们还可以幻想哩!从今后,幻想就是我们全部的权利。颖,我走了。
〔切光
6、〔灯复明。我的朋友乙、丙、丁、戊从不同方向上
乙: 看见这两个人了吗?这样伤惨的人这样伤心的事。
丙: 你说虹和颖?他们那个时代,人就那么不可理喻!唧唧歪歪的,听着都烦。要搁在今天,搁在哥我身上,哼,我不闹他个名利双收,人财两得?
丁 哎哎哎!说什么呢?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冰心的朋友,说话要注意影响——我要真是虹,就算去做填房,我为什么非得放弃颖?他那么帅!
丙: 好,说正事,你找到了吗?
丁: 你找到了吗?
戊: 你找到了吗?
乙 :没有,但是不用找了!
丙、丁、戊: 为什么?
乙: 冰心会失望的,羽儿会伤心的。
丁: 你说。
乙: 王春林从重庆跑到延安,据说又结婚了,是一个同他一块跑到延安去的大学生。
丙 :一个木匠,一个大学生?这都闹成什么事了嘛!羽儿和她妈现在算什么?婚姻这件事真他妈奇妙,男人和女人,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说有关系就有关系了?
丁: 看不出来你很有哲理的。
丙: 是这样嘛,我说的是真话。
乙:冰心那么热心地替羽儿寻找,知道寻找结果是这样她会怎么想?她怎么去告诉羽儿啊!
丁:有什么奇怪?一对孤男寡女,干柴遇烈火,何况还有那么多危险惊吓,不搞到一块那才不正常哩!有了私情就结婚,天经地义。苏联电影、好莱坞电影不都是这样描写的吗?只不知这王木匠人才如何,有机会到要会一会他。
戊: 我同意。生命危险中的一男一女,性命尚且朝不保夕,哪里还有别的顾忌?那种情形下,只有性是自由的、幸福的,那结果自然得很。
乙: 你们说些什么!那可是1944年,世界大战,人们活下去都难,哪有你那些破观念?
丙: 否!人性在任何年代都一样,人性永恒不变。
乙: 比如刚才那一幕,颖和虹,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中,他们相知相爱了,这大概符合你们的人性论。可是又由于过于沉重的现实压力,他们默默地承受了分手,把爱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这就不是你们只知享乐不识苦难的人能够理解的了。
丙 :你难道就没有注意到,在承受苦难的同时他们没有放弃幻想?这幻想是他们心中永不熄灭的爝火,是人性,使他们终于可以免于被黑暗吞没。
戊 :什么幻想,精神鸦片罢了,人们还是应该立足在现实中抗争,去争取现实的利益,而不是靠幻想度日。
乙: 要理解我们的冰心。她这次回到抗战重庆,不单要为羽儿寻找父亲,还要为自己寻找丢失的小橘灯。丙说得对,看得出来,在她这篇小说《空屋》里,颖和虹身上,我觉得,幻想就是她心中那盏小橘灯吧,她的努力快要成功了。
丙 :要不要这就去告诉冰心王春林的下落?
乙 :嘘,大家都轻一点,冰心病了,又病了,暂时不要打扰她吧。]
丁: 她的好朋友探望她来了,我们可以歇气。
乙: 我们避一避吧。
〔乙、丙、丁化作景象
〔戊下场
〔暗转。松林中潜庐,甲、己、戊气喘吁吁上场 扮老舍,郭沫若,巴金
郭沫若: 真是:好地方!林静松幽,鸟鸣深涧,蝶舞花间,谁会想到这是在抗战最吃紧的时候,日本侵略者进行无差别轰炸,中国的战时首都呢?也只有冰心女士这样高洁的人才消受得起这福分了。
老舍: 郭老,蒋夫人从云南把她请来,委以重任,要她领导全国的妇女抗战文学。蒋委员长还请她野餐,对她推崇有加。她倒好,君子不党,干脆辞了一切俗务,来这歌乐山中隐居,常人是难有她这样的大智大勇了。
郭沫若(吟诗):怪道新词少,病依江上楼。碧帘锁烟霭,红烛映清流。婉婉唱随乐,殷殷家国忧。微怜松石瘦,贞静立山头。冰心女士与我辈毕竟不同,她是上天派来的爱与美的天使。
巴金: 郭老今日诗兴大发!
老舍: 我也凑凑趣。(吟哦)敢为流离厌战争,乾坤终古一浮萍。茅庐况足遮风雨,诗境何妨壮甲兵。移足渐添窗影绿,飞花时映彩霞明,鸟声人语山歌乐,自有文章致太平。索性再作一首。(另起)中年喜到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且共儿童争饼饵,暂忘兵火贵桑麻。酒多即醉临窗卧,诗短偏邀逐句夸。欲去还留伤小别,阶前指点月钩斜。见笑见笑!郭老是大家。
郭沫若: 老舍的诗,与冰心相知就比我深了。
巴金(鼓掌):好啊好啊!两位都有诗,秀才人情半张纸,去探病有礼物了。我不会写诗,我也有礼物。郭老刚才叹息冰心近来新词少,其实还是有的,《星期》评论上署名男士的“关于女人”系列文章就是冰心手笔。
郭沫若: 哦,怪道笔调情致那么熟悉,确实非冰心不办。从写作心理来看,署这样的名的确应该是她,我早该想到。但她为何弃“冰心”不用呢,那不是很可惜吗?大半个中国的读者都在望着她呀,看来冰心的确病了。
巴金: 郭老说得不错,叶圣陶老也是这样看,他说:冰心的作品,无论诗、小说、散文,广义地说都是诗。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拥有众多的读者。文评家论述我国现代文学,谁也得对她特别注意,作详尽叙说,这是她应享的荣誉。我这次来,就是应叶老之命,要出版她“关于女人”作品专辑。叶老还下决心要出战时冰心作品总集,诗歌,散文,小说分别出。不说别的,单是冰心这个名字就是开明书店最有保障的招牌。
老舍: 好啊!巴金你和叶老算是帮了冰心大忙了。她一意孤行辞官不做,经济上可就大大地不妙了!这件事要做就要快些做,据我了解,不但她病了,她孩子也在生病,她丈夫那点薪水真是杯水车薪了。
郭沫若: 有你和圣陶两位当代顶尖编辑操刀,冰心一定会肯的。走,进去吧。
〔切光
7、〔灯复明。歌乐山潜庐。中年冰心独自在写作。“我的朋友”上。
丙: 你们说咱们这朋友有意思吗?党不入,文化部长不当,高薪不领,领袖请吃饭还不去,偏要跑到这人不知鬼不理的山旮旮来,生病了也没什么人来瞧,真是!
戊 我说蒋夫人才脑子进水了,热脸去贴个冷屁股。校友怎么样?名作家怎么样?说你是你就是,说你不是你就什么也不是,这个道理都不懂还当第一夫人!就给她双小鞋穿穿嘛,户口、税收、查历史、给歌乐山保甲长使个眼色,还怕她不服服帖帖的?
丁: 给你们透露个消息,第一夫人也写小说,叫《往事如烟》,在美国出版了,英文。她是惺惺惜惺惺吧?就俺们的朋友不知情。
甲: 哎哎哎,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还在这里呱呱呱!
〔冰心抬头
冰心 :巴金真是个真诚的朋友!有他的督促、关怀,“关于女人”这个系列我终于完成了。我写了十四个女人的故事,连带呈露了我的一生,我这一生是一片淡薄的云,烘托着一天晶莹的月亮。我对于女人的看法是很平淡、很稳静、很健全的,女人既不是诗人笔下的天仙,也不是失恋人心中的魔鬼,她只是和我们一样的有感情、有理性的生物。只不过她的感觉更敏锐,反映更迅速,表现得也更活跃。因此她比男人多些颜色,多些声音。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女人,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冰心看见“我的朋友”
冰心: 我的朋友,你们来了。
甲: 冰心,你又病了。四十几年,你的生活风清月白,可是病魔却牢牢抓住你不放。
冰心 :我妈说我会吐奶就会吐血,重庆人叫做病坨坨。可我是有福气的病人啊!叶老,郭老,老舍,巴金,实秋他们都来过了。
乙: 你好静,你拒绝平庸,你更厌恶征逐,至情至性的心灵和至美至大的海天山野星空才是你的向往。战争使你得不到那些,病在这苦难的岁月里,就成为你生命里的生动,成了你最离不开的好朋友,比蒋夫人,比老舍,比巴金、比我们每一个朋友都重要。病才是你最舍不得的。
丙: 因此你才对来探病的人有近乎苛刻的要求。因为病是你才思的源泉,你不允许任何人滓秽了它。
冰心: “维摩一室常多病,赖有天花作道场”,你们是真了解我。生病是一件苦事,但是如果有知心着意的人来探望,生病不但变成一个乐事,而且还是个福气。因病得闲,心境最清,文思诗情都由这里起来。我这病体可是与生俱来的啊!在贝满中学,在燕京大学,在美国。等到有朝一日我这潜庐变成道场的时候,生病真是我最甜蜜,最幸福的一件事了。
戊: 也是因为这病,当你19岁芳华,第一次发表作品的时候,你就采取了冰心这个笔名。你确实有着最健全的病理心理,你的病理心理化为诗,化为散文,化为小说,呈现在这病的世界,感动千千万万病的青少年甚至老人,成了疗治这个病世界的一剂良方啊!
冰心: 把我的隐私说太多了吧?我的朋友,适可而止。
〔丁扮宋美龄上,“我的朋友”隐
丁: 我呢,我可以算是你的朋友吗?
冰心: 蒋夫人!我们是威尔斯利女子学院先后同学,你对我真的很好。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把我们接到陪都重庆,安排住处,安排有意义的工作,我非常感谢你。
丁: 你可以叫我密斯宋,或者我的英文名字Soong May-ling。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冰心:(沉默)
丁: 还是不回答,那就是否认了。冰心,为什么我们不能做朋友?
冰心: 说真的,开始我真是把你当朋友的,所以才接受了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参与政治纷争,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的时候,蒋夫人,我就只有选择退出了。
丁: 那么,是道不同不与为谋了?
冰心: 蒋夫人言重——不过你大概只能这样认识了,那就算是吧。我们还怎么做朋友呢?
丁(扮宋美龄):可惜你了!
冰心: 不必,谢谢!
丁(苦笑): 看来,在这个舞台上,只有我退出了。
〔丁隐。“我的朋友”上
甲: 哼,做我们朋友的朋友就那么容易吗?
乙 :谁可惜了?现在说这话还早了点吧?
丙: 宋美龄知难而退,她毕竟也是了解冰心的。我看她有雅量。
冰心: 你们替我寻找的人呢?
甲: 王春林吗?成了共产党,停妻另娶了。在延安,活得好好的,他将来会做大官。
冰心: 这结果羽儿难以接受——你们说的怕不是歌乐山的王春林吧?上次你们就弄错了,这次还是错。
戊 :你呢,你也弄错了吧?在你的小说《空屋》里,颖和虹保有的幻想就是你的小橘灯吗?那不过是一帖精神鸦片罢了,于事何补?
冰心: 我开始也以为是,但那确实不是。那幻想太弱、太可怜,不是我心目中要寻找的小橘灯。让我们继续寻找吧,你们寻找王春林,我寻找小橘灯。司徒雷登博士或许算错了,小橘灯没有遗落在歌乐山,我是把它遗落在北京,遗落在美国了。我总是梦见北京,梦见中剪子胡同,一定是有原因的。
〔切光
8、〔灯复明。重庆歌乐山,羽儿家,景同序幕,茅屋三间,大黄葛树,新添一段拙劣的矮墙。
〔闭合的房门开了,羽儿探出脑袋往天上看,脸上涂着煤烟,羽儿猛然跳出,满院坝奔跑,向天吆喝。
羽儿: 哦嘘,噢嘘,哦——嘘,滚开,哦嘘,死岩鹰!
〔羽儿赶走天上盘旋的老鹰,开始唤鸡,点数,计算
羽儿 :咕咕咕咕咕咕咕!1、2、3,不对,1、2、3、4……9,还是不对。豺狗叼了一只,岩鹰抱了一只,贼娃子偷走一只,还该7只,怎么会数出9只来了?1、2、3……7只,对了。我把鸡崽喂大,鸡生蛋,蛋孵鸡,鸡卖钱,到明年我就可以给妈妈住医院了
〔屋里传来剧烈咳嗽声,羽儿一头钻进屋子
羽儿: 妈妈、妈妈,我来了!
〔静场。丙扮华蓥山游击队员出现,警觉四望,举动做作可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