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起乡村供销社
王艳军
七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应该对供销社都有印象,全称叫供销合作社。计划经济时期,供销社这一商业模式遍布全国的城市、乡村。在当年的乡村,供销社不仅是满足村民们基本生活与生产需求的唯一场所,也是我孩提时那一段挥之不去的快乐时光。它曾经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也见证了经济社会不断的快速发展和变迁。
改革开放之前的乡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遍布大街小巷的各种商店、超市,人们需要生产生活必需品都是到公办的供销社购买,在供销社里工作的人员都是正式的国营职工,更是令人羡慕的职业,大多是通过“接班”的方式才进入供销社工作。人民公社(乡、镇政府)办公地附近会有一个供销总社,做为商品物资分发集散地,每个大队(村委会)有一个供销分社,只是大小、面积不同而已,但里面的商品一定是相同的。我们大队的供销社在大队部的前院,一排十多间的石墙灰瓦房就是供销社的所在地。
供销社的石墙面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朱红标语已经褪成暗褐色,斑驳处露出红褐色的石块,仿佛岁月结痂的伤口。两扇已经掉漆的厚木门推开时会发出有节奏的吱嘎声,破碎的窗玻璃被一块布满褶皱的塑料布遮挡着,有风时会一直呼哒呼哒响个不停。门口是木板钉制的货架子,放着一些不怕风吹日晒的农资用具和生活用品,经年累月的摩擦让台面变的粗糙不平。货架上的搪瓷脸盆摞成宝塔状,铝制饭盒在晨光里闪闪烁烁。竹笤帚、铁皮炉筒子老老实实的依靠在石墙边,泛着锈迹的铁叉子、铁耙子零零散散的堆在一起,陶泥坛子上的“酒”字被磨蹭的模糊不清。
别看供销社的外观破旧一般,里面可是别有洞天。那简直就是一个无所不有的宝库,里面的东西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卖的。大到牛马鞍具、小到针头线脑,吃、穿、用样样俱全。桃木算盘、铸铁大磅秤,格子货架、玻璃柜台、米面粮油酱醋茶、白糖食盐老红糖、桃酥麻花柿子饼、粉条粉皮地瓜干、花生绿豆红小豆、洋火旱烟搪瓷缸、白布花布大被面、肥皂毛巾刷牙粉、煤油大蜡烛、凉鞋解放鞋、胶靴老布鞋、草帽花头巾、灯泡手电筒、碗筷搪瓷盆、杯子热水瓶、坛子陶泥缸、散装雪花膏、贝壳擦手油、各色缝衣线、大小长短针、铅笔钢笔毛笔圆珠笔、白纸红纸花纸小册子、田字格本算术本、信封稿纸邮票、直尺圆规三角板、橡皮擦子卷笔刀……供销社里应有尽有的生产生活必需品完全能够满足当时人们的日常所需。
计划经济时期,所有生产生活物资都是按计划供应。与时俱进的一些特殊产物:布票、粮票、油票、肉票、糖票……更具时代特色。不管你想买任何东西,都需要凭票证,每次只有等到那个月大队发放票证后,拿着票带上钱,一大早从家里跑到供销社,排着长长的队,等待着选购你想要的生产生活必需品。
我出生于六十年代末,每天从村小学放学后,都会和几个小伙伴趟过一条小河,你凑二分钱、我出五分钱,凑够了钱就一起到供销社购买小食品和玩具,你一口我一口、你玩一会儿我玩一会儿,边吃边玩,大人们说我们这是凑钱“打平伙儿”,其乐融融的童年时光久久难以忘记。现在想来,还是供销社里的好吃的、好玩的在诱惑着童年的我们每天都乐此不疲。
供销社更是村民们每天络绎不绝、时常光顾的场所,农忙时采购种子化肥等农资产品,农闲时聚在一起打发时光、也是东家长、西家短等各种消息的发布地,在那个商业模式单一的年代,陪伴着每一个在此生活的人们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而我最快乐的事就是能够跟着母亲到供销社买东西,因为母亲会满足我很多的馋嘴愿望。供销社的木头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嘎声,母亲掀起帆布门帘的瞬间,混合着煤油、酱油和红糖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我童年最甜美的空气,像一团温暖的棉花糖,裹着童年的我跌进这方寸之间的天堂。
穿着花布格子衣服的阿姨总是不闲着,算盘永远在噼啪作响,碎花袖套里探出的手指翻飞如蝶。她总能在打算盘的间隙,从蓝裤口袋里掏出一块橘子瓣糖,隔着高高的柜台抛给我。玻璃罐子里的什锦糖染着各种的色素,裹着白粉面的柿子饼卖相并不美观,这些如今看来粗陋的甜食,在那时却是值得在裤袋里捂上一整天的珍宝。
玻璃柜台下压着的糖果纸是孩子们私藏的宝藏。印着大白兔的米纸会在舌面上慢慢融化,橘子瓣糖的包装纸泛着金箔般的光泽。最奢侈的是酒心糖,锡纸剥开时轻微的爆裂声,混合着酒精的甜香窜入鼻腔,那是过年才能尝到的禁忌滋味。
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窗,在红蓝铅笔与作业本堆成的小山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体。我常盯着装着散装饼干的铁皮箱出神,箱壁上凸印的牡丹花纹被磕碰得残缺不全,却依然倔强地绽放着。当售货员掀开箱盖,铁皮与铁皮摩擦的声响,总让我联想到童话里打开宝箱的咒语。
母亲揭开柳条筐上面棉布的动作带着仪式感,层层棉布掀开,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鸡蛋。这些带着母鸡体温的椭圆物,是通往甜蜜世界的通行证。六个鸡蛋换半斤桃酥,八个鸡蛋换四两水果糖,鸡蛋壳上的褐色斑点像密写的价签,记录着母亲过日子的精打细算。
称盐的铜杆秤让我着迷。售货员手腕轻抖,秤砣在刻着星花的秤杆上滑动,盐粒雪崩般泻进旧报纸折成的三角包。有时会故意漏下几粒,母亲便用手指蘸了,轻轻抹在我张开的嘴里。咸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房梁上垂挂的干辣椒串似乎都红得更加浓烈。
柜台后的神秘通道通向后院的仓库,那扇包着铁皮的门偶尔开启时,会泄露出更复杂的味道:新布匹的浆水味,胶鞋的橡胶味,还有某种类似樟脑的陈旧气息。货堆间幽暗的过道在我眼中如同阿里巴巴的藏宝洞,叠成方阵的肥皂散发着陌生的花香,成垛的化肥散发着氨气的味道。
某次暴雨突至,躲雨的人群挤满了店堂。湿漉漉的用化肥袋子做的雨衣滴着水,混合着人身上的汗味、烟草味和柜台上新到的雪花膏味。那个矮瘦的会计破例允许我钻进柜台,蹲在一摞摞账本后面。从这个隐秘的角度望去,大人们的膝盖像移动的森林,雨鞋上的泥点如同神秘的图腾。
柜台上的账本又添新页,蘸墨水的钢笔笔迹力透纸背:“于长友赊镰刀两把、一把斧子,待年底结账”。供销社老纪经理的蓝布袖套沾着粉笔灰,黑板上“敌敌畏到货”的通知写得工工整整。穿人民服的年轻办事员靠着自行车抽烟,他刚从五里外的公社捎回农药。
腊月的寒风撞得门板咯咯响,供销社里却暖得人脸颊发烫。铁皮炉子上坐着铝壶,水汽顶得壶盖噗噗跳动。墙角的箩筐堆满红纸包的年货,粗盐粒从草纸包里漏出来,在水泥地上踩出细碎的响。排队买年货的队伍会蜿蜒到供销社门前的石碾旁。屋檐下的冰棱与红灯笼相映成趣,货架上面挂的各种年画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大胖娃娃年画更是年长的村民想抱上孙辈和刚刚新婚小夫妻的最爱。年轻的大姑娘更喜欢挤到装雪花膏大玻璃罐旁低头闻闻新到的雪花膏香不香,争先恐后的问售货员几毛钱一两。供销社变身临时裁缝铺,缝纫机的哒哒声里流淌着浓浓年味,女人们用冻红的手数着布票。男人们蹲在石阶上卷着旱烟还不时地喊着自己的媳妇别忘了顺便打上一瓶散酒。孩子们在人群里穿梭,收集散落的糖纸,时而会被妈妈抓住衣领后往嘴里塞上一块糖或是一块饼干。新炸麻花的香气裹挟着孩子们拆散燃放的小爆竹声扑面而来。黄昏时分,煤油灯在玻璃罩里跳起橘色的舞蹈,照亮墙上密密麻麻的奖状,那些“公社先进工作者”的称号在油烟里泛黄。
乡村供销社,串联起了一个时代的印记,让后人得以在时光的缝隙中,窥见那份纯朴与真挚,感受到那份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与向往。
五一放假回乡时,母亲说:“带你去你小时候最爱去的老供销社转转”,于是开车和母亲来到了一公里外的供销社门口,原址上立着超市的霓虹招牌。冰柜的嗡鸣声中,我总错觉听见木头门轴的吱嘎声。货架上琳琅满目的摆放着整齐的货物,却再没有一块糖,能甜过当年揣在裤兜里不舍得吃已经化掉的橘子瓣糖。但那些深藏在心中的快乐时光却永远不会消逝。
记忆中的供销社早已不存在了,已经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但它所承载的那份情感和记忆已成为永恒。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那个曾经陪伴我们成长的乡村供销社,或许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但它所封存的那份美好与温馨,将永远留在了专属于那个年代的记忆中。许多年过去,每一次都会在忆起时留下痕迹,一缕风、一个身影、一个瞬间。
作者简介: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工作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所写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