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塘泥》
塘泥,是家乡人对圩沟和池塘里淤泥的统称,在我们家乡,塘泥是由水中的杂草、菱角秧,水边树木落叶,水中觅食家禽鱼类的粪便和雨水冲刷流入沟塘的活土层混合而成的产物。淤泥在水底经过长时间的浸泡和微生物作用,含有丰富的有机物质,施入农田不光能提高土壤有机质含量,改善土壤结构,还能为农作物提供氮磷钾等全面养分。塘泥的肥效稳定长久,施一次能肥两到三年。沟塘清除淤泥还能提高水的质量,为农民提供安全健康的饮用水源,有利于各种水生物的成长。
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的确,肥与庄稼犹如粮食与人,人缺了粮食难以生存,庄稼没了肥料也就没了好的收成,所以无论是化肥还是有机肥,只有充足使用才能为农作物生长提供所需的各种养分,促进庄稼茁壮成长,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和质量。
不过我们小时候种田是没有化肥的,那时候家乡肥料的来源主要有三种,一是种植绿肥,确切的说就是种植紫云英。头年秋天水稻收割之前把种子撒在稻棵里,次年春天紫云英进入盛花期后将其翻犁入泥,放水浸泡沤制成肥正好赶上插早秧。二是社员家里积攒的农家肥,包括各类垃圾、畜禽粪便,拆换的旧灶土和旧房屋的土坯墙等。三是沟塘里的淤泥。家在豫南水乡,境内圩沟特别多,圩沟有环形的,也有长形的,环形的是住人的宅庄,长形的有横也有竖。我们生产队当年就有20多条圩沟,有人住的宅庄圩沟因为人畜活动频繁,淤泥积攒得比较快,每隔五、六年可以担一次塘泥,没人住的圩沟水薄泥巴淤积得慢,八、九十来年才能轮到一次。
大集体那阵子,我们生产队每年都要担两到三条圩沟的塘泥。担塘泥首先得把沟塘里的水排放干净,而排水一般都会选在腊月天。一是寒冬腊月庄稼无须灌溉,沟塘没水不会影响农业生产;二是腊月间放水清理沟塘正好能结合捕鱼分给社员过年。
家乡地处平畈,境内圩沟水位一般都低于农田,在那没有抽水机械的年代里,排水灌水都得靠人力蹬踩的全木制水车。一家一户单干时因为劳动力不足,所用的水车都是两人车和用手摇的单人车,.这两种水车排水量小。到了大集体年代劳动力充足了,生产队全都换成了排水量大的四人水车。四人水车车箱长轮轴大,支撑车轴的架子也高,长长的车箱一头放在圩沟水里,另一头安装在田埂挖出的缺口处,车水的人手扶趴杆站在高高的脚踏板上蹬动水车,随着轮轴转动,木制的龙骨带动刮水板把圩沟水从下面的进水口卷入车箱,再经车箱送至高处的出水口,滚滚水流喷涌而出,顺着排水沟缓缓流到低洼处。嗓子好的车水人一旦蹬上水车就会歌瘾大发,放开喉咙唱起车水山歌,高吭嘹亮的歌声大半里地以外都能听得见。车完一条圩沟水大约需要十多天时间,水排得差不多时生产队放养的家鱼也捞完了,这个时候队长会大手一挥说:“剩下的队里不要了,谁捞是谁的”。听到这话,早些天就蹲守在圩沟沿上的逮鱼人,会如下饺子那般纷纷跃入泥水中抢捞剩下的小鱼小虾。逮鱼人在沟内反复翻捞,把水和泥巴翻搅成泥浆,这种稀泥浆要想搬运,必须经过十天到半个月的沉淀,等它慢慢凝结变硬,能象刀切豆腐那般分割成块方能运往大田。
新春佳节过后,虽然说节令上已经进入了春天,但是在我们家乡还感受不到春意。杨柳未吐翠,青草未发芽,麦苗、油菜全都趴在地里沉沉昏睡。冬眠的麦苗不怕踩压,正是施塘泥的最好时机,所以生产队节后开工第一场集中农活就是为麦田担塘泥。为了不影响小麦生长,塘泥担入麦田以后还要在三几天之内用铁锹分解成块,这种农活在我们家乡叫“散泥”,分散的小块泥巴经过日晒雨淋或者是冰冻雪压,会慢慢风化分解溶入泥土,为麦苗生长提供养分。
家乡担塘泥的顺序是先麦田后秧母田,“秧母田”就是培育秧苗的田块,我们叫它“秧底子”田。育秧是水稻生产的关键一环,只有长势健壮的秧苗加之后期的科学管理,才能保证水稻的产量和质量。为秧底田施肥是很有讲究的,家乡种植的绿肥虽然肥效很好,但是等到它沤制成功,已经到了插秧时节,育秧是赶不上的;而农户集攒的土杂肥是各家各户分开沤制的,生熟程度不一,未成熟的农家肥一旦施入秧底田,弄不好会烧坏秧苗,育秧是不敢用的;而塘泥中的腐殖质是土壤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物质,肥力全面且安全,所以塘泥是家乡秧底田底肥的首选。家乡对秧底田整理也是特别重视的,塘泥担上之后会趁干翻犁晾晒,到了稻种进缸开始催牙,秧底田就得上水浸泡,泡透了的泥土还要经过反复耖耙,直到把田面整理得一平如镜,泥土搅拌成稀泥浆才算成功。等到稻芽儿冒出两到三厘米长就可撒播入田,刚下田的种子稻壳部分埋在泥浆里,只留白白的芽儿露在泥浆上面,三五天以后,就能变成青青秧苗。
担塘泥分上泥和担泥两种活,上泥就是用铁锹把泥巴切成块放到担泥人的粪箕里,干这种活的大都是那些双臂有力的男社员。担泥的男女都有,半大孩子也行,每挑泥巴装的多少由上泥人分别对待,壮劳力上满粪箕,妇女少上一些,半大孩子更要少装。
为了提高干活效率,当年生产队担塘泥大都是按件记工,就是不论男女老少,每挑一担泥巴由发签人发给一根染过色的竹签,这在我们家乡叫“跑签”,收工以后各自将获得的竹签交给生产队会计,由会计按签数结合每个人的底分计算工分。
担塘泥是一种又累又脏的农活。家乡的圩沟一般都不太宽,但是沟深坡陡,虽说担泥之前生产队会提前组织人修出几条上下坡的路,但是担着百把几十斤的泥巴,从沟底爬上四、五米的高坡再送到大田里,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会累得人满头大汗。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参加生产队担塘泥,上泥人照顾我是个孩子,每个粪箕只给装了一锹泥巴,就这样我担着两锹泥巴爬到沟沿上,竟然累得两腿打颤,冷汗顺着腮帮子直往下滴。
装塘泥的粪箕是由粗糙的竹篾编成,缝隙大还容易破损,担泥的时候大家你追我赶,扁担颤悠悠的一走一晃,稀泥会顺着缝隙和破损处流到路上,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到处都是,常常滑得人直打趔趄。特别是圩沟的上下坡处,稍不留神踩到稀泥糊上,会哧溜一下滑出老远,泥巴糊满后背,如果滑倒的是女孩子,爱干净的小姑娘肯定会哭鼻子;不过活场上无论是谁摔倒,身旁都会有人立即伸手扶起,沟底上泥巴的看见了也会立马跑上岸,在旁边的大田里挖几锹干土垫在路上,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生产队担塘泥现场也是很热闹的。大集体年代人们集中在一起干活,什么农活都能干得热火朝天,担塘泥更是如此。早春时节,春耕大生产还没开始,担塘泥的时候全队社员一齐出动,几十号人集中在一段不长的圩沟和通往大田的路上,大家来来往往的你追我赶,欢笑声、喊叫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为萧瑟空旷的冬日乡野增添勃勃生机。人员密集处大家担着的挑子会相互碰撞,里外沾满泥巴的粪箕不小心碰到旁边人身上,会糊人一身泥巴。如果泥巴糊到男人身上大都没人在意,糊到爱干净的女孩子身上会引起惊叫、抱怨,而一旦男人不慎将泥巴糊到妇女身上准能招来几声臭骂,被骂的男人基本上是不会还嘴的,有些男人好像还很喜欢被女人骂,贱嘻嘻的咧着大嘴满脸受用。也有个把犟筋头和女人互怼,遇到泼辣的会直接干仗。听说张家老二就被几个妇女连手收拾过,张老二属于嘴欠的那种男人,平时经常同妇女打嘴仗,说话尖酸刻薄,女人们大都有点烦他,曾私下嘀咕想找机会教训他。一天,张老二粪箕上的泥巴糊到周发媳妇棉裤上,人家骂了他两句,他用很难听的语言回怼,气得周发媳妇直接一捧稀泥砸到他后脑勺上,淋淋沥沥溅了他满身。张老二挑子一扔想动手,旁边的妇女们相互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心领神会一拥而上,合力把张老二按倒在麦田里一顿捶打。看到这种多女战一男,半是玩笑半认真的打打闹闹,活场上的人都停下脚步围成一圈,象看耍猴似的笑着、叫着、喊着,打趣起哄。沟底上泥的生产队长听到喧闹声,赶过来把张老二臭骂了一顿,说他是楞种,一个大男人活场上和女人干仗,把全队男人的脸都丢光了。逼着他当场给周发媳妇道了歉。打那以后,张老二就得了个“二楞子”绰号。
正月间农活少,担塘泥上午和下午都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在我们家乡那叫“打盘”。因为气温低,打盘的人大都集中在沟坎下面的背风向阳处,上了年纪的男人聚在一块,一边抽着自制的卷烟一边闲谈拉呱,年轻的挖锹稀泥铺在地上画出格子,折两段草棍玩走龙、走牛蹄夹子;女孩子喜欢围成一堆玩步步登高的三六九。最辛苦的是那些成了家的妇女,她们大都会带着针线到活场,打盘时有的纳鞋底,有的缝补衣服,两手不停地做着针线活,嘴里叙着一些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琐碎事。
活跃张扬的是那群不谙世事的半大小子,他们正处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纪,有的人连学校大门都没进过,头脑简单思想单纯,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下田干活,几乎个个出全勤。闲时打打闹闹,爬爬树掏掏鸟或者到水边摸鱼掏黄鳝。担泥打盘时他们总会惦记着沟底水坑里暂养的泥鳅。放圩沟水逮鱼那会儿,喜欢卧在泥巴里的泥鳅是逮不到的,到了挖塘泥的时候它们就现了原形,上泥人挖出个把泥鳅会随手丢进沟底浸水的土坑里。打盘了,这帮小子捞出泥鳅串到树棍上,抓几把枯草点火烧烤,烤得半生不熟的一人分一段,没油没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泥鳅太少不够分,大家会嘻嘻哈哈地你抢我夺滚成一团,糊得满身泥巴,回家母亲责骂也只当耳旁风。
岁月悠悠,往事如烟。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农村就再也没有担塘泥这项农活。如今回忆故乡,昔日大集体担塘泥那火热的劳动场面,担泥场上的欢声笑语,依然留存在记忆深处,成为挥之不去的一抹乡愁。
作者简介:董振芳,网名云淡风轻。河南信阳广播电视新闻界资深媒体人,主任编辑。创作的80余件作品获国家、省、市新闻奖。现已退休,喜欢平静简单的生活,愿岁月安好,云淡风轻。
朗诵者简介:叶敏,网名耐心等待,退休前为专业电视播音主持人、新闻中心执行总编;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现居昆明,近些年活跃在线上朗诵界,任多家平台顾问或艺术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