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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 湄 深 深 石 榴 红
赵 聪
天井中的雪退尽了,雪水滋润着这一片黑黑的闪着光亮的青石板下的土地。时令一进入三月,日光也一天天暖和了。这天井里的一棵古老的石榴树便爆出了新芽,嫩嫩的尖尖的,半月过后,那绿便渐次弥漫开来,终成绿荫环绕。小石榴花也像圣诞树上的装饰物一样,挂满枝头。花朵谢去,那石榴便前扑后继地从花蒂里次第破壳而出,像极了随风飘曳的小铃当。众树之中,唯独石榴树几代同堂,绿的叶,红的花,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石榴,同在一树。花在不停地开,果在不停地结,就像中国传统里的一个儿孙满堂的大家族。于是乎,石榴树成了大宅古院天井墻边常见的必种的树,象征着子孙满堂、家族兴旺景象。
门前的这棵石榴树,保存着她的所有希冀。每年花开时节,都是她的期盼之时,她的夫君许一鸣会突然穿过石榴树向她飞奔而来。
她的永不遗落的记忆,最终沉重地落在48年10月19日的凌晨。
一夜的缠绵,一夜的情话,一夜的叮嘱,一夜的无眠。凌晨四点,许一鸣安抚着唐素梅,不让她起床,不让她送他。长吻之后,穿上长风衣,提着一只棕色皮箱,开门,关门,转瞬消失在朦胧黑色中,把不安和牽挂留给了泪流满面、不知所措的屋中人。
他要走,也就是两天前的决定。他的一位好友卢思鹏,其父是国民党驻地团令。卢思鹏偷偷告诉他,他和父亲准备两天后经香港去台湾,他母亲和姐妹已先期抵达。劝他同去,香港有熟人,住宿和买去台船票均无问题,去了台湾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带上钱和黄金吧。听完这番话,一鸣动了去台之心,回家请示父亲。父亲思索良久,半月来,小镇一直枪战不停,百姓白天不敢出门,晚上则躲在地板下面。昨夜两军混战,菜园子里早上就发现了几具平民尸体。许老板就是担心许一鸣年轻莽撞,离开此地也是好事,只得默许。许家在镇上开了一家大针织印染店,与卢家既是世交又有血亲关系,一鸣是许家独苗,保命要紧。因一路兼程,十分艰辛,一鸣只得与卢家父子先行。于是,这对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妻只能暂时分别,只等一鸣在台湾立足后,短则半年,最多一年,即返回大陆接妻去台。
说分别不易,真的分别更不易。唐素梅日日地等待一鸣的来信。
终于5日后,收到一鸣的第一封加急报平安的来信。
素梅将这封来自丈夫的亲笔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满满的思念全在那字字句句中,上言长相思,下言加餐饭。
5日后,素梅收到一鸣寄来的第二封信,言船票已买好,船票时间定在11月11日上午7时。
12日后,素梅收到一鸣寄来的第三封信:
素梅爱妻如见:
这是在港的最后一夜了,现已是深夜12时了,久久不能入睡,爬起来给你写信。心情很好,离我们相聚的日子又近了许多,明早就要去邮轮码头上船了。这几日与思鹏几乎天天都去码头看看,船少人多,很是拥挤,无票的多,有票的少,大家都在等待机会上船。我们有票在手,应该上船不是问题。到了台北,就准备找房子,找一处离思鹏家不远的房子。听卢伯母说,像你我都是大学毕业,找工作应不是问题。待我先把工作找好,因为赴台陆客越来越多,先找好工作是大事。
赴台后,与大陆通讯阻断,没法联系,但你千万别着急,相信我在台湾好好的,倒是我担心你别过于伤感。记住:明年石榴花开时,我会出现在你面前!
想念你的一鸣
48年11月10日晩12时30分
此后,便没了消息。素梅知道,丈夫定是忙于找住处,找工作,一切安排妥当再返程回家接她。
思念,一开始只是细流,后来漫溢成河,再后来无边无际。她想起明代唐寅的“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一季清风流水,一年岁月沉香,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
此时,她望着窗外,蓝天云霞朵朶,石榴花儿艳艳。素梅打开了日记本,翻到了两年前的日记:
那一年,石榴花开得不是最好,可是还好,我遇到你。你我从不同的大学毕业,回到故乡古镇,又都任教于蓼湄中学,成了同事。更巧的是,同住在这个带大天井的四合院里。我住天井这边厢房,你住天井对面厢房,虽隔着天井,我和你成了邻居。
四合院天井很大,青石板铺地,我和你之间便隔着这棵大石榴树。
除了上课,我整日在我的那间单人宿舍里,木制精美雕花窗下放着一张九屉书桌,我坐在那儿备课,批改作业,背诵英语词汇。只要一抬头,从窗户看见天井中日斑散缀,花木清疏,透过斑驳陆离的树影,总能看见对面房间同样位置的你。你的身影隔着石榴树而变得扑朔迷离。偶一抬头,你我四目相对,我赶紧收回目光,低头看书。教工餐厅安排在图书馆前面的大厅里,你我一桌,大家安静地用餐,礼貌地点头一笑。
晚餐后的阳光有时十分晃眼,我着一件蓝色旗袍,撑一把紫色太阳伞走出校园。有一次,与特意踱步而来的你相遇,你身材健硕,喜欢穿白色衣褲,白色运动鞋。我们一起走在茅雾垅的田野小路上。向晚的日落余晖渐渐隐退,田野里微风吹拂,稻田吹起绿色波浪,我们似乎走在诗意的梦中。此后的日日晚饭后,我俩心照不宣地在此相遇,踏着如水的夜色在田间漫步。我们话语不多,各自听着对方的脚步声,似乎是听到了对方的心声。偶一抬头目光相接,那是一对空谷幽兰般的眼睛,闪着羞怯的光。那一刻,我被你诗一般的气质和望向我的深情目光吸引住了,呆呆地盯住你凝望,不知说什么才是。我知道,你注定是牽走我的心、改变我命运的那个男人。
1948年拍的高沙老廻欄桥照片,此桥70年代初拆除
我们三个月来在石榴树下的甜蜜婚姻生活,充满快乐,像鲜艳的石榴花般美丽,像晶莹剔透的石榴子般甜蜜。黄昏之时,我俩携手徜徉于风雨廊桥廻欄桥,看桥下欢快奔腾的滔滔蓼水,观河岸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再过桥走到具有西式建筑风格的观澜书院,在美丽的校园里漫步。沿途路边的灌木丛中有一种绿叶可以吃,含在嘴里酸甜酸甜的,你总爱摘几片吃,还给我一片,我举手挡住嘴推脫,最后拗不过你,张开口含在嘴里,果然好吃。回程一路上坡,登上云峰山顶,再双双爬上五层云峰塔,远眺古镇风光。二人从云峰塔下来,先在草地里寻找塔顶花椒树掉下的花椒籽,据说捡到花椒籽的人一生平安,但从未有人捡到过。然后我俩相依相偎地坐在下临蓼水的草地上。悠悠晚风吹来,心旷神怡。塔下的蓼水是一深潭,水呈黑色,布满旋涡,从古至今,也不知有多少失意人为逃避世事,在此一跃而下。之后,起身顺着山坡往下走,秋日夕阳渲染出美丽的晚霞已经布满前路。
云峰山上云峰塔
49年10月,在等待中迎来了小镇的解放。小镇张灯结彩,红旗飘飘。学校师生打腰鼓扭秧歌,从柳山里一直游行到太平桥,再折转回校。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素梅悔不当初让他走,不然此刻两人手拉手欢呼雀跃地一同出现在游行队伍里,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可她清楚而又凄楚地知道,一鸣短时间内回不了家,不知他俩天各一方还要等待多少年?
三年过去了,她的生命在日复一日地备课上课批改作业中周而复始,可她的等待却也在日复一日地升腾,似乎每过一日,离石榴花开的来年又近了。白日里,她的思念在石榴树上,黑夜里,她的思念在梦中。
在等待的日子里,她也曾被无数男士追求过,学校不少单身男教师对她期待已久,有直白求爱的,有托人旁敲侧击的。甚至连一鸣父母也叮嘱她:不用再等一鸣了。自家父母兄长也时不时地劝她不必再等了,他在那边早已成家生子了……
等待的日子很苦很苦,没有一鸣的生活不是生活,她何尝没有领会到?确有一位男教师在一直默默地等着她,明里暗里时刻保护着她。冬日小镇总是下雪,阴冷阴冷的,每天早上她打开房门,门口就有一个烧得火红火红的木炭火盆,发出滋滋着响的炭火裂开的声音,旁边一桶热水,冒着腾腾热气。她知道这是他的一片爱心,她只得接受这位男同事的一番苦心,她不好意思拂了他的美意,仅仅对他淡淡一笑,表示感谢。这微笑甚至是极老式的那种,还带着少女的矜持,但也仅止于此。她的心被一鸣充盈着没有一絲缝隙留给别的男人。等待素梅7年之后,这位具有绅士风度且学识过人的男同事才无奈地结束了他的单身生活。
她在等待中思念,在思念中慢慢老去,但思念却不曾老去。她仍不时地从箱底翻出那件蓝色旗袍,试着穿一下,走几步。它既是她少女时代的爱物,也是她结婚时的见证,因为一鸣喜欢。她每天都想着穿着这件旗袍去接一鸣,她虽老去,可旗袍照旧如新,一鸣一见就认识她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断无消息石榴红,是一种天长地久的等待,是一种涩涩苦苦的等待,是一种絲絲甜蜜的等待,是一种企盼幸福的等待。每日在等待中度过,可能是明年石榴花开之时,可能是几天之后,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今天,可能就在此刻,一鸣突然出现在眼前!每日里想着重见的那一刻,该穿什么衣服?是那件他最喜欢的蓝色旗袍?不行!尽管仍很漂亮,但时过境迁,已不流行了;那件鹅黄色羊毛开衫他也很喜欢,但夏天不能穿的呀;很可能他不期归来,她来不及挑选衣服,他已立在眼前了!见面的第一句话说什么?他第一句话是什么?千百次地想象着,又千百次地改变着,每天都有新的想法,每天都觉着他马上就要回家了。于是,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幸福地等待着,希望着……
时间跨越到了80年代,两岸政策宽松了,可以书信往来了。可是她始终没有收到一鸣的只言片语。到了80年代中期,小镇上有去台人员回国探亲了,她日思夜盼地也没见到一鸣回来。她向回国探亲人员打听,他们也不知道一鸣下落,安慰她说,肯定在台湾,说不定哪天就回来见你了。
终于,1987年,她等到了思鹏回到了小镇,她找他三次均未见到思鹏。是哦,思鹏回故里,要见的人太多,要办的事不少,她只有等待。一天傍晚,走路颤颤巍巍的思鹏在素梅大哥的陪同下,来到学校她的小院里,见到了垂垂老矣的穿着一件蓝色旗袍的素梅,她正立在院子里那棵开满石榴花的树下,喃喃自语:"石榴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开了一年又一年,已经40年了,一鸣啊,你也该回来了!"思鹏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呜咽泣不成声:"对不起,素梅!对不起,素梅!""他怎么不回来见我?他是有事回不来,还是有病回不来?总该跟我写封信吧!他成家了我也不在乎,只想见他一面啊!"素梅跪在思鹏面前,"思鹏,我求你了,你回台湾一定告诉他,就回来与我见上一面,我死而无憾了!"素梅大哥搀扶着素梅,哭泣着说:"小妹啊小妹,妹夫永远都回不来了!他在48年11月在香港上船时被挤到海里淹死了!""48年?48年?"素梅怔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48年11月10日晚上12点半他还给我写了一封信,说第二天天一亮上船去台湾的,一鸣没到台湾?"素梅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一生漫长而又短暂,岁月无情,流星早逝。40年朝夕等待的竟是一场空,他在离开她不到一个月便葬身海底。在那香港海港浅海里的一具早已化为乌有的鬼魂残䠹,仍是她几十年魂牽梦绕等待归来的意中人!他在27岁那年定格在了赴死的海中,可他仍陪伴她走过其漫长等待的一生。他在她脑海中如此鲜活、阳光、痴情,她早已打点好行装,随时准备他在榴花正红时踏着满地的石榴花瓣、提着那只棕色小皮箱飘然而至,带她远行。等待是如此美好,日日的想象,夜夜的牽挂。四十年前的那个告别的阴冷的晨,似是昨日,清晰的诀别。午夜梦中全是你,两人还在共度朝云暮雨,一起携手游走花晨月夕。梦醒时分,惊魂起坐,恍惚怔忡,然后在蓦然闪现的意识中寻觅良久,却只发现那荒寂空无、痛彻心扉的真相:40年朝朝暮暮思念等待的良人,在离开她20天就已溺海身亡了……
念他朝朝暮暮,从对他心动继而一往情深,如此经年累月便再也不能将他忘却,结在心头作了一股执念。他已牢牢嵌入了她的生命,彻底融入了她的生活,成为她灵魂的一部分,甚至都快成了她呼吸的空气——必不可少却微不可察。每天的日记里,她和他对话,诉说她的日常小事,倾诉她的思念,细述曾经共处的每一个细节,情话绵绵,爱意弥漫……。现在,毫无预警地,他走了,不见了,消失得如此彻底,仿佛从未存在过。不,他从未离开,到处都是他,她每天和他共呼吸,共对话。衣柜里他的白色衣褲仍干干净净整齐地挂在里面,他的白色皮鞋一尘不染地摆放在门口,彷佛他一回来便可立即换上,他看过的书还翻开在89页,他写的字墨汁还未干,空气里满是他特有的男人的气味……
这时她发现,原来思念是幸福的,等待是幸福的,这40年自己是在幸福地怀抱希望中等待,並时时设想良人归来时那见面的一瞬间,回家后的点滴生活,设想得细之又细,甜之又甜。那曾经的等待是一段最美丽的记忆。爱亦绚烂,尽管最后一切如烟。大仲马巜基督山恩仇记》结尾句:"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等待就是希望,没有了等待便没有了希望。
那天之后的第三天,早上,她穿上那件浅蓝绣花旗袍,着一双半高跟皮鞋,先坐在石榴树下,呆呆地坐了许久,轻声吟着"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榴花风雨处"。之后,她走出校门,穿过街道,走上廻欄桥,坐在桥上看蓼水无情地呜咽着向北流去。再穿过桥到了蓼水西岸,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一边靠山、一边靠田的田间小路,她摘下路边几片绿叶含着,细细品味那酸那甜。来到观澜书院,在花园里停留了一个小时。往回走到云峰塔,她没上去,她已爬不上去了。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冬日里凛冽的寒风,随后阴云密布,大雨滂沱。她任由风吹雨打,走到当年他俩多次相依相偎的塔旁草地上,下面便是深不可测的碧云潭……
一个永远回不来的人笃定地住在爱人心里且不懼流年,通向你的世界只有一条路,我将义无反顾奔你而去。
年复一年,只有庭院中的那株石榴树依然美丽,花开满树,静立如初。
2022年7月6日写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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