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罐罐爷的轶事
文/曹解路
村南是一片打麦场,场南畔有两棵爬爬汉槐。春秋两季,每到初夜,孩子们多在场里玩耍。月夜,罐罐爷就盘腿坐在此处,屁股下压着一双鞋,慢慢地就说开书了。罐罐爷家里穷,穷人辈份高,很多孩子都叫他爷,村里人叫他“官官爷”,不知怎的就叫成罐罐爷了。
罐爷据说不识字,但说书一套一套的,无论《三国》《说唐》《杨家将》,他都说得头头是道,很受欢迎。他在何处,周围就是一群人。讲到精彩处,他拿板弄势突然停讲,惹得娃娃们端水的端水,递烟的递烟,他就又讲开了。他说三国别具一格,穿插的小故事在书上是看不到的。例如他说的“北平认父”,说的是赵云在战斗间隙,与一美女结合,将一丝带赠与女子,后生下孩子,长大后凭丝带在军帐寻赵云认父,羞得将军无地自容,诸葛先生从中说合,父子相认。还讲到白门楼吕布殒命,曹操假意把美女貂蝉让与刘备,刘备心喜,关公怕坏了刘备的事业,就闭目在月光下斩了貂蝉。其情节曲折,让人叹为离奇。如此之说,枚不胜举,他有时自编自说,诙谐打趣,听得村人很是享受。听众有男有女,赞美者众。也有不和谐的,如张文东就对罐爷不满。这张文东家中富一些,虽与罐罐爷年龄相当,孩提时也一起玩耍过,但成人后就有些看不起罐爷了。因为他早已娶妻生子,且其妻长相出众,他怕妻子与他人相好,所以很少让妻子外出。听说妻子月下听罐爷讲书,他很生气,数落道:“你听那水道嘴胡说乱编,没个正经!今后不要去听那酸话了!”以后其妻就再也不听罐爷说书了。
文东其人,旧时读过私塾,识得些字,所以常以读书人自居,辈份虽低,将罐爷直呼其名“黑狗”,而罐爷也无大名,这“黑狗”确实是他的名讳。因为家穷,解放前卖过壮丁,后来又跑回来了。而文东干活也在行,为人勤快,但爱笑话人,常说谁家小子作贼说谎,谁家女子跟某男子不清白……因此村人很少与他接近。倒是黑狗虽说不识字,人缘却很好,只是家穷,很少有女子看上。但凡有人提亲,他还眼高看不上,并无端地编派女方。有次谁给说个对象,他谈话回来,人问:“谈得如何?”他笑答:“甭提了,我问她姊妹几个,她在头上挠,问我,算我大不?”惹得人哄笑。分明是他信口编的,他只图开心,惹得媒人很少有为他提亲了。
这罐爷还有个绰号,叫“花罐罐”,是说他看到女的就心花怒放,色迷迷地看人家。大凡男人,总是好色,但别人是心里贪,不流露在嘴上,他却看到女色后总要张扬编几句段子。一次,他在街道见到文东媳妇,长腰细颈,甚是喜欢,他色迷迷地盯着,调侃地编了几句:“文东家走路水上漂,风摆柳儿软和腰。好看女人放个屁,打的锅滚风箱利……”气的人家扭头就走,回家给丈夫一说,文东越发恼恨罐爷了。文东生有一男一女,男娃叫正平,女子叫淑端,意为走得端,行得正,两个娃都是好容貌。因两个娃不听罐爷说书,罐爷就编派说:“长得稀眉俊样,好看不中用。”话传到文东耳里,更对罐爷有些恨意了。
也许是罐罐爷“水道嘴”说惯了,不经意就结下怨,有人曾给他指出,他口头说改,但积习难改,也为他日后埋下祸根。文东私下说:“你黑狗今辈子没媳妇,下辈也没媳妇!”
一九五八年秋,宝鸡峡工程开工,罐爷与文东都去渠首修渠。休息时,罐爷仍说书,听书的有民工,也有当地群众,他说杨家将故事,把个佘赛花与杨业在七星庙的情节说的绘声绘色,听者人人入迷。但不管如何生动,张文东从不去听,他一直看不起张黑狗——三十多的人,至今无女人,水道嘴,没个正经……
渠首南边有一条河,叫清江河,河南岸就是大散山,属秦岭山脉,山上有野果,核桃、板栗满山遍野。一天早饭罢,罐爷无事,就到河南岸山里去摘板栗。他上树后,刚摘了几个毛栗子,就听得一女子喊道:“胆大的民工,竟然偷毛栗子!”他吓的哧溜从树上滑下,匆忙中将裤裆划烂,他下树后,用手握住羞处,紧张地看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杏眼圆睁,怒目而视,却也是个好看人物。那女子见他下了树,一看,声音缓和了,说:“原来是你,我当是谁?”罐爷不识,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女的眉毛一扬说:“看啥?你就是讲七星庙的那位民工哥,我认识的。”罐爷一下子心气好了。那女的说:“把七星庙给我再说一遍。”罐爷换口气,就真的开讲了。七星庙是说佘赛花与杨业打仗,杨业打不过,跑进七星庙,佘赛花赶到庙里,竟然男欢女爱,在庙中海誓山盟。罐爷说到兴处,加油添醋,把两人作爱的情节说得直白露骨,把个女子说得满面飞红,他也说的忘情竟忘了掩盖羞处,说的动情,那阳物竟膨胀露出裤外,女子看到了,嘻嘻作笑,春心荡漾说:“你那鸡鸡长大了!”说着竟直看罐爷。罐爷早已欲火难耐,那物件直直地硬邦邦就要顶人,一时两人在秦岭山坡上翻滚在了一起……
至此,渠首村走了一个漂亮女人,礼泉来了一个俊俏娘子。
据上辈人说,第一批礼泉民工在修渠时拜干姐干妹的大有人在,一则礼泉属关中腹地,再则礼泉有全国闻名的劳模王保京。
罐爷与女子结婚后,生有儿女一双,日子过得也如意。他妻叫杜玲,结婚时也属大龄女人。她因长得好,被许配宝鸡当地一大学生。结婚后,这学生竟一连几夜不动女的。小玲认为他不解风情,也不好说什么。她忍不住寂寞,夜里用手去摸那男子,不想他竟猛然坐起,大喊:“无耻,不要脸!”把一个美女当时惊呆了,第二天,两人就去民政局离婚了。
罐爷男孩叫大山,女儿叫岚岚,是纪念当年在山上的经历而起名的。
转眼将近十年过去了,那年村里来了个山东种瓜的,人叫瓜客。这瓜客年轻大汉,很是帅气,有时也在村头讲《水浒》。文东不让儿女听罐爷说书,却允许儿女去听瓜客说书,这汉子用山东话说的是武二郎杀嫂,语言刚硬生风,听得兄妹俩甚是着迷。几天后,淑端竟跟瓜客私奔到山东去了。文东因此一个多月不出门。平时总说他儿女走得端,行得正,笑话别人家孩子男盗女娼,可如今自己女儿跟汉子私奔,岂不是大大的讽刺。他总觉得罐爷暗地笑话他。
一九六七年,“文革”时期,村中对“五类分子”进行揪斗批判。张文东撺掇儿子批判罐爷,因为罐爷说旧书,宣扬帝王将相。于是张正平纠集一干年轻人要批斗罐爷。这罐爷是个贫农,听说要批斗他,毫不怯场,很自觉地来到批斗会上。张文东喊口号,底下有人干嚎几声。罐爷说:“甭喊,莫叫,听我检讨。说古书,应批判,我好比扬花的麦子遇霜寒,老鼠舔猫牝太危险。我好比炕上没蓆铺麦稭,又好比电灯泡把钨丝闪断,又好比瓜女子私奔跑外边……”
张正平一听,分明是说他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台下群众哄然大笑,他脸上挂不住,喊了声:“散会!”于是气愤愤地走了。
要说,这罐爷也太能编,博得众人一笑。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他说:“大忙天,一个女知青问我,‘来㞗撒骚’是什么意思?我答是好的意思。那女子就在众人面前说她最撒骚!”不想此事被张文东听见,他直接到公社反映,说罐爷流氓成性,侮辱女知青,曾经勾引过良家妇女。那时破坏知青上山下乡是警戒线,所以罐爷就被逮捕了。杜小玲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女急急来看,罐爷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回去把娃看好。”就被押到监所里了。
村里人联名写信要求释放罐爷,而张文东却说:“说了个轻巧,最少得坐十年牢!太狂了!”人们都以为罐爷招到靶子上了,埋怨他祸从口出,只有叹息。
然而,去了十多天,罐爷被释放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第二天他就在村里招摇:“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气的张文东干看没脾气。村中有人故意问:“你因何被逮捕?”他大嘴大邦子顺口说:“英雄一世,丧德一时。把文东老婆弄咧!”有些话就像贾平凹作品那样省略不写,实在不堪,怕污了笔墨,有渎文字。……不过,他不太说书了,行为比之前谨言慎行了。一九七八年,一双儿女都考上大学,老俩口日子很是如意。
八十年代,村里生活较为和谐。罐爷与文东恩怨基本平息,一则他们都步入老年,再则运动争斗结束,他们那一代已经过去了,而新一代人物却各自有自己的天地。忙里抽闲说说淑端和正平的生活。张正平如他父亲一样,作务农田是行家里手,尤其是一九八六年务的苹果树,果子大质量好,全县评比为苹果状元。将近四十岁的他,十多年前与姐夫姐姐书信联系,他那姐夫也精明能干,经常帮他销售苹果。同时姐夫姐姐也回到礼泉。改革开放后,他姐夫发挥自己的所长,在山东务瓜出了名,文东老汉也不再计较往事,只要女儿幸福就好。
罐爷的儿子如今是某局领导,女儿岚岚是杨陵经济开发区的宣传部长,她年轻漂亮,很是能干。
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五日,举办第三届农高会,张岚岚为组办人员,而张正平苹果出众,在农高会参展。其姐夫的西瓜产量高品质好也参加农高会。张岚岚对他们帮助很大。为了感谢,张文东与儿女不计前嫌,推着一百多斤的大西瓜和大红苹果送给罐爷,罐爷高兴得合不拢嘴,从此恩怨尽释,老了和好如儿时。
2008年前后,文东与罐爷相继去世,大山整理其父遗物时竟然发现罐爷写的故事提要,因此人们认为罐爷不识字不是事实。他是怎么识字的?大家一致认为他聪明好学,是自学的。一位老师为他写的挽联作为压尾:
走南闯北,辛劳挣得幸福来;
说古论今,凭嘴赢得美人归。
作者简介:曹解路,1950年10月生,礼泉县药王洞王店寨子村人。2010年从礼泉县人民法院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