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爬孤山。八点的晨光,浸染着海拔二百余米的山峦,仿若青铜宝剑出鞘时,泛起的幽光,在鸟鸣与朝霞的交织中,为这座“特起一峰,壁立千仞”的小山,镀上了抱节守志的图腾标志。
清晨,迎着冉冉上升的太阳,山中的玉兰、辛夷、野山杏、海棠花正在次第绽放。沿着一条通往山巅的松间石径、松木栈道,我缓缓朝上攀爬。元代方志编纂家于钦在六卷地方志《齐乘》中,写下“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时,他或许也未曾想到,这个源自《孟子》的典故,会在昌乐孤山脚下衍生出“夷齐抱节”的传说,让孤山兼具“孤”的孤傲与“首阳”的晨光。
站在“北海第一山”孤山山顶,俯瞰山脚下缓缓流淌的桂河,碧绿如洗,抖开千万匹银练,从方山北麓逶迤而来,自西向东波光粼粼、蜿蜒前行,如一缕缕“蓝丝带”璀璨亮眼。溪畔鲜花竞艳,草木葱茏,风光旖旎,行人散步其中,悠闲而惬意,处处焕发着勃勃生机。
这条蜿蜒五十余里的洪荒河流,途经山秦、姜家坊子、老庄、郭齐店子、木田后、刘宣家、刘双泉、西南庄等二十多个村庄。不仅润泽两岸三百多平方公里的平畴沃野,还吐纳出七十二道玲珑水痕,与巨洋水在寿光境内合流入海。从山秦水库到刘双泉水库,六座明珠般的水库,串联起桂河湿地公园的山水脉络。薄雾中,七十多岁的守林老人正用竹扫帚清理着石阶,他告诉我:“要想看桂河魂,还得去寻老官李的泉眼。”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方山蒙着一层淡淡的白纱,山上的薄雾还未消散。我骑着捷马电动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游疾驰。风在耳边呼呼吹着,没多一会儿,冷空气便打湿了我的眼镜片,流出的泪水,凉飕飕的。路边树梢上,灰喜鹊此起彼伏地叫着,“喳喳”声,为寂静的山林添了几分生气。
老官李村仍在沉睡,错落的屋舍在雾中若隐若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我怀揣着寻找桂河源头的心思,四处打听,终于从一位牧羊老人那里得知,泉眼就隐匿在那片野坡上。
我快步朝野坡走去,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细若游丝的花香。待拨开层层花丛,一幅奇妙的景象映入眼帘:泉水从爬满青苔、斑驳陆离的石缝间汩汩涌出,溅起串串晶莹剔透的水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奇迹,真是无处不在,几万年的积聚,从这些缝隙中渗出的水珠,汇聚成一脉清泉,一路蜿蜒前行,逐渐汇聚成河。
深夜,城市的喧嚣早已退去,窗外一片寂静,床头柜上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在这方暖黄里,我轻轻翻开嘉靖版《青州府志》。纸张早已泛黄,散发着陈旧的气息,指尖轻触,仿佛能感受到岁月的纹路。就在我逐行翻阅时,“跪河”二字,在斑驳的墨迹中若隐若现,一下抓住了我的目光。我晓得了来自火山岩深处的这股活水,它曾有“柜河”“跪河”“溎河”等古称。在漫长的岁月中,一路奔涌、汇聚,才形成如今水面宽阔、水波荡漾的桂河。原来,这条浸润了齐文化的古老水系,古称“柜河”,只是因为方山的形状像木柜而得名。在悠悠岁月中,方言不断流转变奏,“柜河”渐渐转作“跪河”,“万庄”也化为“外庄”,就如同河床上被流水常年打磨的鹅卵石,在不同时代折射出别样的光泽。
清明时节,我们来到桂河边。这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薄雾漫过孤山之巅,晨曦在朦胧间勾勒出两位孤竹隐士跪石相拥而泣的身影。他们的衣袂随风飘动。这一刻,伯夷和叔齐采薇首阳山的故事,仿佛从历史深处走来,为这条河流注入了孤傲的风骨。
从此闲暇时,我常常泡上一杯茶,每每翻开地方志,探寻河流的变迁。元人于钦笔下“朱流河”的旧称,在泛黄的纸页间,早已化作了现代测绘图上精准的等高线。遥想当年,县志编纂者们在灯下执笔时,面对诸多说法,或许也曾眉头紧皱,犹豫不决。这份犹疑,就像水面上浮动的晨雾,让采薇的传说与真实的山体,在虚实间摇曳。有一天,在河边我遇到一位垂钓的老人。他熟练地抛竿、收线的动作一气呵成,鱼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一刻,我突然觉得,那些执着于地理坐标的考证,在这鲜活的生活场景面前,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当传说早已深深渗入河岸的每一粒沙砾,每一株水草,何必非要去分辨首阳山究竟在河东还是北海呢?
时光回溯。万历年间,在摇曳的烛光下,青州府志编修官伏案研读。书页间“跪河”的墨痕,尚新。三朝翰林董思恭,这位自号“桂川”的老臣,挥笔用朱红批注,将其改作“桂河”。他以文人独有的雅趣,为这条河流,注入了金粟满枝的芬芳意象。从那时起,桂河的精魂,便融入方志的水脉之中;桂河的律动,如同昌乐的心跳,于烟霞明灭之际,方能一窥其真貌。
沿着桂河,顺流而下,首阳山度假区段的七公里河道,藏着昌乐最为动人的景致。站在市委党校前的郭齐水库旁,悠悠春水,映着绿柳佳人,对镜梳妆。紫叶李纷纷扬扬,盛开如雪繁花。六座水库星罗棋布,宛如散落的美玉。到了梅雨时节,六座水库相互连通,波光闪烁,仿佛银河垂落人间。登上山巅极目远眺,这片钟灵毓秀之地,恰似得到了天地的偏爱,如一把柔韧的琴弦,将方山的雄浑、孤山的峻峭、首阳山的清寂,谱写成一曲流淌千年的乐章。
从春秋齐国故地,到今日的现代新城,桂河始终以潺潺流水,记录着时光的变迁。刘双泉水库的涟漪中,浮光跃金,晃动着夷齐祠的残影;孤山水库的碧波里,倒映着孤山龙洞的古老传说。水库岸边,白鹭时而结伴翱翔,时而静落树梢,时而低空飞掠,时而入水捕鱼,构成一幅生机盎然的生态乡村画卷。山秦水库晨雾未散时,姜家坊子的炊烟已在水面上晕染出一幅水墨画。河床上的鹅卵石,是否记得洪武年间,于县令手持藜杖,在河畔驻足饮马,吟出昌乐八景的诗篇?他挥鞭驱鬼的奇谈,在山秦村的老槐树旁,流传至今。郭齐店子的老槐树,对当年挑担货郎的吆喝声,记忆犹新,那声音随着暮色渐浓,漫过老庄的石桥。石桥的石缝里,苔藓与岁月悄声对话,石板上的车辙痕迹,见证着悠悠岁月。墓田后,蛙声阵阵,回应着农耕文明的节奏,每一声都凝聚着先民治水的智慧。
进入新世纪,桂河迎来了最美的蜕变。桂河湿地公园里,连池湿地、叠瀑孤岛、山涧连湖、海景喷泉,如同一把展开的折扇,蓝天白云倒映其中。在春风的轻抚下,河道宛如一幅水墨长卷。春天,连翘与棣棠在岸边交织成金色的锦缎,掠过群岛河汊的白鹭,宛如唐代诗人笔下的绝句。新增的大黄鸭水上乐园,大小游船逐浪前行,惊起了白鹭,从市委党校的红墙碧瓦旁飞过。在潍焦工业文化中心,老织布机的梭声与河水的潺潺声相互呼应,穹顶书廊的弧线,将工业齿轮的硬朗,转化为知识的柔波。暮色降临栖谷营地,烧烤架上升起的炊烟,与河面的雾气融为一体。恍惚间,仿佛看到古人举杯邀月的身影,在星空下与现代人的欢声笑语,遥遥呼应 。
最美人间四月天 踏青赏花正当时。桂河的清晨,仿佛被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笼罩。当第一缕阳光,奋力穿透这层雾霭,栖谷的水面,便如同被唤醒的睡美人,展现出灵动之美。波光粼粼的河道上,游船如灵动的鱼儿,剪开碧绿的河水,船尾留下的涟漪,在晨光的映照下,如同一串串精心编织的手链。岸边垂柳依依,细长的柳枝,刚刚将影子投在水面,就被穿梭往来的碰碰船,无情撞碎,宛如落地的翡翠。孩子们清脆的笑声,夹杂着溅起的水珠,在湿润而清新的空气中,欢快地跳跃着,奏响一曲春之颂。大黄鸭模样憨态可掬,橙黄的喙,轻轻啄破倒映在水中的云影,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波光潋滟的水中央。几尾色彩斑斓的锦鲤,从大黄鸭身下轻快游过,鳞片折射出的光斑,落在游客的衣袂上,如同不小心沾上的星星。摇橹的船公,嘴里哼着悠扬的采菱曲,木桨有节奏地划动,搅起的水花里,漂浮着去年深秋,留下的银杏叶。这些银杏叶,宛如一片片金箔,在水面上打着旋儿,诉说着时光的故事。
在桂河水清岸浅的地方,低头便能看见游鱼,穿梭在青荇之间,欢快地觅食。杜牧笔下“流水无情草自春”的场景,在这里被彻底颠覆。洗衣妇手中的木槌,温柔地抚摸着水波,巧妙地绕过垂钓老翁,头上的竹笠。就连河心叠石上,静静伫立的白鹭,仿佛也融入粼粼波光之中,远远望去,恰似浩渺烟波中一座漂浮的孤岛。柳丝摇曳的树丛里,游船若隐若现,仿佛是柳宗元诗中“欸乃一声山水绿”的绝美剪影。
月光如水,浸透栖谷的每一个角落。桂水悠悠,日复一日,载着无数个充满希望、正在苏醒的黎明。当水波沿着七千一百米长的昌乐段河道,串联起八座古村落的晨钟暮鼓,这条从《齐乘》记载中,悠悠流淌而来的河流,却在生动地讲述着古老河道与现代文旅相互交融的精彩故事。摇橹声中,它承载的不仅仅是闪耀的波光,更是藏着乡村振兴的发展密码。游船拖曳的浪痕,正在悄然改写着当地的经济版图。六座水库,明珠般镶嵌在桂河之上,让桂河既有“方水朝烟”的古朴韵味,又增添了“高峡平湖”的雄伟壮丽。
站在西南庄的古桥畔,极目远眺,夕阳的余晖将桂水染成了琥珀色。那些关于伯夷叔齐的古老传说,那些文人墨客的诸多附会,都随着奔腾的浪花,渐渐远去。唯有这一脉清澈的流水,依然默默滋养着,两岸广袤的麦田与生机勃勃的果园,依然清晰地倒映着,方山的巍峨耸立与孤山的陡峭挺拔。它流淌着昌乐人的文化血脉,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之处,永不停歇地吟唱着,属于这片土地的动人歌谣 。
作者简介:徐一波,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刊于《中国诗歌》《中华辞赋》《诗潮》《中国家庭报》《中国教工》《诗词月刊》《江苏广播电视报》《湖北广播电视报》《神州文学》《文艺生活》《三角洲诗歌》《参花》《时代文学》《青年文学家》《大渡河》《人民日报网络版》《中国诗歌网》《江山文学网》等几十家报刊文学网站。出版诗集《深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