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孤勇者:苏轼的背影
□卢圣锋
南海的季风掠过儋州古郡,将槟榔叶间的暮色揉成金黄,洒向那个面海而立的苍老身影。花甲之年的苏轼拄着黎杖,任凭咸涩的海风掀起褪色的青衫。
他面朝浩瀚无垠的大海,眼中没有畏惧,没有哀怨,只有一份超然物外的淡定与淡然。天尽头,鲸波接天的琼州海峡正吞吐着赤霞,在他蒙着翳雾的瞳仁里映出半生宦海沉浮,从汴京玉堂到儋州桄榔庵,三千里贬谪之路丈量着士大夫的铮铮铁骨。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宋哲宗驾崩,接位的宋徽宗赵佶大赦天下。特赦令从汴京出发,越过五岭,送至天涯海角。于是,北归的桅帆再一次升起,儋州的父老乡亲给苏轼“酌酒泣别”。苏轼在《别海南黎民表》写下了“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的赤子衷肠。
然而,天不怜见,暮年的苏轼,终究没能经受住这最后的颠簸,第二年行至常州,一代文宗溘然长逝。常州顾塘桥的蝉鸣声中,苏轼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绝笔,为他的六十五年跌宕人生画上了惊心动魄的句点。
贬谪之苦:风雨中的坚韧
苏东坡,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这位集诗、词、文、乐、书、画于一身的艺术全才,被饮誉为北宋时期的文学巨匠。
公元1056年,汴京的春闱放榜掀起一阵文坛飓风——苏洵携苏轼、苏辙两子同登进士榜,父子三人以“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盛誉震动士林。苏家三人位列唐宋八大家,书写了“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文化传奇。
这年,21岁的苏轼身披锦袍跨马游街,眉宇间尽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意气。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称他是“当今奇才,我应当回避,放他出人头地。”欧阳修这么一句话,使苏轼之名顷刻间传遍全国。
然而,又有谁能够预见这位天之骄子将用半生来丈量大宋疆域的荒僻边陲?
宦海浮沉四十余载,苏轼的足迹在北宋版图上刻下了曲折的轨迹:从汴京的琼林玉宴到黄州的东坡雪堂,从杭州的苏堤春晓到儋州的槟榔林影。三十三年贬谪岁月,他将“翰林学士”的紫袍换作了“东坡居士”的蓑衣。
仁宗皇帝对苏轼曾许以宰辅之期望,却终究让这位“天子门生”在党争漩涡中沉浮辗转。当王安石的新法派与司马光的旧党交替掌权,苏轼则以“如蝇在食,吐之乃已”的耿介,在变法与守旧的夹缝间坚守着士人风骨,最终成为了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苏东坡的贬谪之路,始于宋神宗时期。1079年,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是北宋文祸史上最凛冽的寒霜。御史台的柏树上,乌鸦的啼鸣混着狱卒的呵斥,将苏轼投入暗无天日的牢狱。一百三十天的铁窗生涯,御史中丞李定以“衔怨怀怒”“指斥乘舆”的罪名逼供,让这位文豪在生死簿前留下“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的血泪绝命诗。当太皇太后曹氏以“仁祖遗泽”力保,死里逃生的苏轼戴罪南行,在黄州定慧院的晨钟暮鼓声中开启精神涅槃。
黄州四年,苏轼完成了从庙堂士大夫到民间智者的蜕变。贬谪的苦酒被酿成“大江东去”的豪迈,赤壁矶头的清风明月,在他笔下化作“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宇宙意识。
后来的南贬之路愈行愈险,绍圣年间的惠州瘴雨与儋州鲸波,将六旬老翁推向了生存极限。在“岭南万户皆春色”的荔枝林间,他笑对“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流放生涯;在“沧海何曾断地脉”的琼州海峡,他以搭建的“桄榔庵”续写文脉。儋州三年,这位“天涯孤臣”开凿井泉、传授诗书,让这块蛮荒之地书声琅琅,弦歌四起。
苏东坡的贬谪之苦,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艰难岁月,却也是他文学创作的宝贵财富。
我们翻开《东坡全集》,贬谪时期的作品恰似蚌病成珠。黄州的《寒食帖》墨迹淋漓,将困顿化作淡泊的生存意志。惠州的《荔枝叹》借物抒怀,让“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的讽喻穿越时空。而儋州的《澄迈驿通潮阁》则沉淀出“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的苍茫境界。
这些浸透人生况味的文字,在历史长河中凝成“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最佳注脚。而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句,更是道尽了他内心的孤独与坚守。
千年回望,苏轼的贬谪轨迹恰似文人精神的等高线。在黄州江畔的雪泥鸿爪孤影里,我们看到了“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士人风骨。在惠州松风阁的夜话中,听见“报道先生春睡美”的豁达心性。在儋州黎族的春牛图上,触摸到“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杯同”的文化襟怀。这位用双脚丈量苦难的文人,最终在风雨飘摇中站成中华文明的精神坐标。
(作者在书房阅读其传、其词、其书法)
生活之困:烟火中的诗意
贬谪,对于文人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它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迁徙,更是心灵上的流放。苏东坡以笔墨抒怀,以诗酒为伴,即便身处逆境,亦能以豁达之心,将生活之困编织成一幅幅动人的画卷。
苏东坡在贬谪期间,面临着物质上的匮乏与精神上的孤独。昔日繁华的京城,如今变成了偏远荒凉的贬所。曾经的门庭若市,如今却是门可罗雀。
我们的视角还得回到元丰三年的黄州江岸。一位戴笠披蓑的谪官正俯身丈量着城东的荒坡,五十亩荆棘丛生的弃地,在苏轼的犁铧下化作《东坡八首》的平仄:“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下隰种粳稌,东原莳枣栗。”
苏轼把“为口忙”的戏谑化作竹杖,不时叩击那块荒坡的晨露,中国文学史上最富烟火气的精神图腾就此诞生。“东坡居士”四字,从此成为了文人在生存困境中淬炼风骨的永恒象征。
谪居黄州的苏轼,开始用4500文铜钱编织生存的艺术。每月朔望,他将俸禄分作30串悬挂于梁上,每天只取一份作为生活费。“每日割取一线为用”的精打细算,竟在《节饮食说》中悟出“淡而有味”的养生真谛。雪堂前的麦浪里,他发明“东坡羹”的清香;临皋亭的炊烟中,他创造“为甚酥”的绝味。在《猪肉颂》里慢火煨炖,用土灶熬出了“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的文化密码。
南渡琼州的苏轼,在绍圣四年的盛夏遭遇到生存极限的考验。在儋州桄榔庵中,“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困境,被他戏称为“六无”之境。当他与三儿子苏过两人如苦行僧般枯坐待旦时,苏轼却在《菜羹赋》中将藜藿之食化作“不用醯酱,自有至味”的精神盛宴。黎胞送来的吉贝布,被他裁成“天孙云锦”;山野采来的苍耳苗,在他笔下变成“珍烹”。这位六旬老翁用《老饕赋》证明,真正的美食家从不在玉盘珍馐间,而在化腐朽为神奇的智慧里。
当我们将目光投向东坡书院载酒堂前的春牛图,就会发现这位“居士“真正的伟大。他不仅用《秧马歌》改良农具,更将农耕文明的诗意注入士大夫精神。他不仅以《酒经》传承古法,更在酿酒过程中参悟“酒勿嫌浊,人当取醇”的生命哲学。他不仅创制“东坡笠”抵御风雨,更用一顶竹笠消弭了士庶的界限。这种“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的生命姿态,让中华文脉在人间烟火中生生不息。
就在黄州东坡赤壁,《念奴娇》词碑还散发着温热。江风掠过石壁上的“大江东去”,仿佛带回那个雪堂夜饮的剪影——头戴毡笠的东坡居士,正就着渔火写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不是消极的遁世,而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
正如他在《定风波》中踏出的那串竹杖芒鞋的足迹,早已成为中华文明面对苦难时最优雅的注解:“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苏东坡的生活之困,最终化作了烟火中的诗意,照亮了历史的长空,也温暖了后人的心房。
亲情之痛:离散中的深情
命运的长河将苏轼推向亲情离散的漩涡,却在激流中淬炼出人间至情的璀璨光芒。这个用诗词丈量生命的人,对家人的思念与牵挂如影随形,在宦海沉浮的斑驳轨迹里,用墨痕书写着中国文脉中最动人的亲情诗篇。
苏轼与苏辙的兄弟情谊是浸透在血脉里的永恒牵念。密州城头的明月,见证过兄长在《水调歌头》里的缠绵低语,黄州驿站的雁字,捎去过“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的肝胆相照。在“乌台诗案”的惊涛骇浪中,弟弟苏辙毅然上书,他愿削去官职来换取兄长的平安,这份“与君世世为兄弟”的誓言,在北宋官场的血色帷幕下显得如此惊心动魄。他们像两棵根系相缠的古柏,纵然相隔千山,依然共享着地底深处的脉脉温情。在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的常州小船上,苏轼留下了“惟吾子由,自再贬及归,不复一见而决”的遗憾,中国文学史上最动人的兄弟史诗,在“夜雨对床”的未竟之约里,写下了苍凉终章。
就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苏轼的生命中,曾有几抹温柔的光芒照亮了他的世界。王弗是苏轼永远的白月光,王朝云是他心头的朱砂痣,王闰之是与他相依相伴、生命相连的爱人。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王弗,那个曾在初雪时节与他对弈的灵慧女子,那个总能在屏风后辨人清浊的贤内助,将二十六载芳华凝成《江城子》里永不褪色的剪影。字字含泪,句句断肠,那是他对亡妻最深切的思念与不舍。
当“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叹息穿越时空,我们依然能触摸到词笺上未干的泪痕。她不仅是红袖添香的伴侣,更是苏东坡精神原乡的守护者,那些秉烛夜谈的时光,早已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化作永恒的星辰。
正当苏东坡沉浸在失去发妻王弗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时,命运又悄然为他送来了另一份温暖——王闰之。王闰之陪伴苏轼经历了宦海的大起大落。他们共同生活了二十五年,先后历经了难熬的“乌台诗案”和“黄州贬谪”。经济最困难时,她和苏轼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变着法子给苏轼解闷。苏轼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承诺“唯有同穴,尚蹈此言”。王闰之去世后的灵柩一直停放在京西的寺院里。十年后,苏轼去世,苏辙将其与王闰之合葬,实现了祭文中“惟有同穴”的愿望。
王朝云则是命运馈赠苏轼的晚来梅香。惠州瘴疠之地的二十年相守,让“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的喟叹,化作惠州西湖孤山永不凋零的并蒂莲。她将歌女的柔婉化作解语花的智慧,在“一肚皮不合时宜”的困顿时刻,用一曲《蝶恋花》唤醒了东坡居士的赤子之心。当“佳人相见一千年”的期盼终成镜花水月,西子湖畔的六如亭便永远停驻着岭南烟雨中的鹣鲽情深,这是苏东坡最浓情的表白。他在《西江月·梅花》中留下的“高情已逐晓云空”,让岭南的梅花永远染上了爱情的色泽。
最锥心刺骨的却是中年丧子的创痛。当王朝云在惠州产下遁儿,老来得子的苏轼在《洗儿诗》中写下“惟愿孩儿愚且鲁”的悖论,却在周岁殇子时崩溃于“旅殡国门”的惨痛。这些渗入《东坡志林》的血泪文字,让千年后的我们依然能触摸到“诗人老去”的切肤之痛。
这些生命中的至暗时刻,最终在苏东坡的笔端化作穿越时空的永恒星光。他像精卫衔石般将每一次离散的痛楚淬炼成诗,让汴京的宫阙、密州的明月、黄州的孤鸿、惠州的荔枝,都成为承载深情的容器。当我们重读那些泛黄词卷,触摸到的不仅是宋词的平仄韵律,更是一个灵魂在亲情离散中涅槃重生的灼热温度。这位文化巨人将人间至情升华成了文明基因,让中华文脉在血浓于水的亲情传递中,永续着“千里共婵娟”的精神火种。
诗文之魂:孤勇者的风骨
“人生缘何不如意,只因未读苏东坡”。著名学者林语堂先生在评价苏东坡时,用这句话来形容他的人生哲学和乐观态度。
时至今天,近千年的风霜雨雪,早已将历史的尘埃掩埋,而我们所能触及的,不过是苏东坡人生旅途中的几抹残影,宛如夜空中偶尔闪烁的星辰,虽明亮却遥不可及。这些星辰,或明或暗,或冷或暖,皆是我们根据自身喜好与想象,精心挑选并赋予色彩的。然而,真实的苏东坡,却无法像我们这样随意地选择生活,他必须步步为营,脚踏实地地走完那六十五年中的每一日、每一夜、每一瞬。
我们回望元祐党人碑上的斑驳刻痕,苏轼的宦海沉浮恰似一部“诗可以怨”的文人史诗。从凤翔签判任上抗疏《凌虚台记》的初生牛犊,到密州太守“会挽雕弓如满月”的慷慨意气;从徐州城头“筑堤防水,利在百年”的竹笼长龙,到儋州桄榔庵“著书以为乐”的黎杖青衫。三起三落的仕途轨迹,在《东坡七集》中化作“九死南荒吾不恨”的铮铮铁骨。
这位“不合时宜”的孤勇者,始终在士林宦海中保持“万人如海一身藏”的清醒。当新党得势时,他因《湖州谢表》中的“愚不适时”遭逢乌台诗案。待旧党还朝,又因“王安石新法不可尽废”再贬江湖。正是这种“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的耿介,让他在元祐党争的漩涡中写下“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的避世箴言,却在“绍圣绍述”的狂潮里留下“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讽喻绝唱。
然而,苏东坡身处江湖之远时,他总能以乐观的态度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挑战,把逆境变成了诗和远方。在西湖边淋雨喝酒,留下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在望湖楼醉后,感叹“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在黄州淋雨,感叹“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从黄州东坡雪堂,到湖北赤壁,从杭州西子湖畔,到天涯海角的儋州,均留下了东坡先生“吟啸徐行”的潇洒身姿。
南海的月光曾见证这位“天涯孤臣”最璀璨的文化远征。在那悲苦孤独的儋州岁月,苏轼以桄榔为笔续写了《易传》《论语说》等学术著作,借载酒堂的琅琅书声,将中原文明的火种播撒在天涯海角。当琼州学子姜唐佐破天荒中举,苏轼题赠“珠崖从此破天荒”的期许,竟成为了岭南文运昌盛的谶语。这种“岂惟人事乖,信是天工悭”的豁达,让贬谪之路化作了文明传播的轨迹。
如今在西湖,苏堤春晓时分,游人仍能在“六桥”烟柳间触摸到苏轼这位杭州“老市长”的精神遗产。杭州的浚湖长堤、徐州的防洪竹络、惠州的东新桥基,这些“不以一身祸福,易其忧国之心”的民生工程,与“大江东去”的豪迈、“但愿人长久”的温情共同构筑起中华文明的精神谱系。正如他在《赤壁赋》中参透的永恒命题:“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苏轼用生命印证了文人精神的不朽。
当北归的孤帆永远停泊在常州运河尽头,大宋文坛的北斗星悄然西沉,却在华夏文明的苍穹烙下永不熄灭的精神坐标。
这位“宋四家”之首的文人用七尺宣纸铺就了中华文明的精神图谱。在密州射天狼的雕弓上,在徐州抗洪的竹笼间,在黄州煮东坡肉的灶火里,在儋州制墨的松烟中。他的《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笔锋起落间尽是“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生命咏叹;他的《枯木怪石图》以“胸中元自有丘壑”的写意,开创文人画之先河;更不必说那“明月几时有”的天问,早已化作民族记忆中的文化基因。
千年后的儋州东坡书院,载酒堂前的凤凰树依旧开着血色繁花。树影婆娑间,仿佛可见那个“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孤勇者,正踏着琼崖的月光吟啸徐行。他的背影早已融入华夏文明的星河,不是庙堂朱衣的显赫,而是文人风骨的永恒坐标,不是权力游戏的祭品,而是文化昆仑的不灭精魂。
当海风掠过书院檐角的铁马,叮咚声里依稀回荡着《潮州韩文公庙碑》的千古绝唱:“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这何尝不是东坡先生留给后世的夫子自道?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作者简介:卢圣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