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为证书页作舟:
一个乡村学子的破茧之路
作者/张生海
第1章
黄河边的启蒙课,
——复式教室里的梦想萌芽
李家峡库区如巨龙横亘黄河上游,将尖扎与化隆两县切割成丹霞峡谷。这里曾是我故乡半主洼村的所在,如今沉没于碧水之下。我的出生地雄先乡半主洼村,连同那些镌刻着儿时记忆的小巷、张氏家族的祖坟,都被岁月的潮水般的库水悄然淹没。这个曾经熟悉的村落,宛如一枚褪色的古币,永远沉没在李家峡库区的最中心、最深处。三十年后的今日,当我伫立在坎布拉森林公园的观景台上俯瞰,那被湖水浸润的山脊,依旧在时光的长河中默默诉说着祖辈垦荒的艰辛历程,以及我那充满回忆的小学时光。
半主洼村地处化隆县西部,位于雄先沟水系汇入黄河的交汇之处,是张氏先辈们最初拓荒的起点。当年,他们在此披荆斩棘,引水垦田,历经岁月的积淀,逐渐形成了村落,并衍生出上半主洼、下半主洼,而下半主洼又分为东南、西北两个自然村,统称半主洼村。黄河与雄先沟水系在此经年累月地冲刷,造就了一片开阔的冲积平原。隔河远眺,对岸便是尖扎县坎布拉乡努布村。与努布村相比,半主洼村地势更为低平,地域更为广阔,宛如一块温润的珍珠镶嵌在黄河之畔。半主洼村民日常取水于黄河,而努布村坐落在几十米高的黄河悬崖之上,取黄河之水艰难异常。
半主洼村地处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过渡地带,四周山势险峻、地貌雄浑,尽显地质风貌之奇。两岸山体如利剑出鞘,形成深切峡谷,群峰构筑 “两山夹一水” 的壮美格局。山势陡峭,岩壁垂直如神斧劈就,临水崖壁经黄河千万年冲刷,线条凌厉似刀削。山体轮廓硬朗,峰脊尖锐如刃,连绵群峰在天际勾勒锯齿状剪影,极具视觉冲击。
这里以中生代红色砂砾岩为主,是丹霞与红层地貌交织的典型区域。岩层水平节理发育,风化剥蚀下形成阶梯状层叠断崖。赤红岩体内,灰白、赭黄色带如大地袒露的脉络,局部可见蜂窝状洞穴、柱状峰林等丹霞微地貌。夕阳下,山岩似火,与碧蓝河水相映,“碧水丹山” 之景令人沉醉。部分区域构造运动痕迹明显,岩层褶皱与断层清晰,诉说地质变迁沧桑。
半主洼(黄河北)与坎布拉努布村(黄河南)山体上部植被差异显著:北山植被稀疏,耐旱的针茅、蒿草及低矮灌木点缀赤色岩石,春夏岩缝野花添柔美,秋冬枯黄草色显苍凉,岩羊、旱獭等野生动物穿梭山巅,尽显高原生态韧性;黄河南岸坎布拉山峰则森林葱郁,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即坎布拉国家森林公园。
南北山体下部经库水长期浸泡,形成光滑如镜的深色水蚀面;上方岩层风化崩落,巨石堆积成倒石堆,再向上过渡到山顶剥蚀台地。山体布满放射状冲沟,雨季溪流切割出深邃裂隙,旱季则成干涸沟壑网络,似岁月刻痕。
差异侵蚀造就孤立岩柱与方山,如天然纪念碑矗立水畔,倒影随波摇曳,灵秀别致。盘山公路如丝带缠山腰,输电铁塔耸峰巅,人类印记与原始地貌相映成趣。
库区蓄水后,黄河由湍急变平静,湖面倒映巍峨山影,刚柔相济,成就青藏高原东北缘震撼人心的山水画廊。总之,李家峡库区以磅礴峡谷为骨架,以丹霞红层为底色,将地质运动的伟力与自然之美融为一体,既演绎着地球亿万年变迁的宏大史诗,又承载着高原生命坚韧不拔的诗意。崖壁与阶地、沟壑与冲沟、孤峰与残丘,荒凉与生机交织,共同构成这刚柔并济的侵蚀奇观,以及红层与丹霞交织的斑斓肌理。
生我养我的半主洼村,镶嵌在黄河的拐弯处,像一颗明珠熠熠生辉。我的小学生活,也如一颗明珠,短暂却五彩斑斓。
十岁那年的开学礼,母亲用陪嫁的蓝布为我缝制了一个书包。我兴高采烈地踩着秋日的落叶,走进半主洼村小学。教室是三间青砖房,窗棂糊着泛黄的麻纸,阳光透过纸缝,在土墙上织出碎金般的光斑。一二年级的复式课堂里,十几个孩子挤在六张长条木桌前。我坐在第二排,鼻尖总是萦绕着油墨与粉笔灰混合的气息。老师在黑板上写下 “人、口、手” 时,粉笔灰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当别的孩子还在咬铅笔头数算筹时,我已能流畅背诵乘法口诀。班主任曹老师总爱敲着我的作业本说:“这娃娃的字,比谁的都周正。” 于是,每到午后自习,他便让我抱着课本站上讲台,用树枝在黑板上划出田字格,给七个一年级的小萝卜头讲《小猫钓鱼》。他们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鼻涕快滴到作业本上时,我就用教鞭轻轻敲他们的额头:“坐直咯,看黑板!” 阳光斜斜切过窗棂,在我沾满粉笔灰的袖口上织出金边,那些拼音卡片在指间翻动时,总会发出清脆的 “哗哗” 声。
最神气的是替曹老师批改作业。他总说:“小班长的红笔字,比我这老头子写得俊。” 我便端坐在教师办公桌前,握着蘸水钢笔,在田字格里工工整整写下 “优” 或 “良”。
四年级那年,一辆绿色解放卡车碾过黄河滩的碎石,停在学校门口,跳下三个戴蓝布帽的年轻人----- 他们是来插队的知识青年,整个半主洼村都沸腾了。村里的老人拄着拐杖围上去,盯着他们蓝布帽上的红五星直念叨:“省城来的文化人,要当孩子们的老师了”。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知青就是马老师,第一次上课时把粉笔摔成了三段。她站在漏风的教室门口,望着我们沾满牛粪的布鞋和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玻璃纸包装的糖果,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你们要学拼音,学算术,将来去看火车。” 她用树枝在黑板上画四线三格,粉笔灰落进她汗湿的发缝里,“我带了二十本《十万个为什么》,谁背会一首毛主席诗词,就借谁看。”这些被黄河边的风沙打磨得粗糙的课堂,因为知青们的煤油灯而延长了夜晚。当马老师在煤油灯下给我批改作文时,窗外的丹霞山被月光染成紫色,她指着 “璀璨” 一词说:“这个词念 cuǐ càn,是星星落进水里的样子。”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原来文字可以让穷乡僻壤与外面的世界相连。
一个暴雨突至的午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从包底掏出一本蓝布皮的《现代汉语词典》:“这书给你,别让老鼠啃噬了。”这年冬天,柴火炉吐着青烟,铁炉壁烧得暗红却毫无暖意。我们把冻僵的脚踩在砖块上,呼出的白气扑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瞬间凝成细密的水珠。当我在黑板前转身时,看见马老师站在教室后排,她的军大衣上落满雪花,却始终保持着敬礼的姿势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从半主洼返城的知青,正在用冻僵的手指记录着什么。
我至今记得翻开扉页时那股油墨香,指尖划过 “汉语拼音音节索引” 时的触感。当我用字典查出 “璀璨” 的释义,在作文里写下 “半主洼的星空像撒了一把璀璨的碎钻” 时,马老师在末尾批了三个红圈。那本字典被我用报纸包了三层,藏在炕头的小木箱里,夜里借着煤油灯翻看时,总怕灯光灼坏了纸页。
每年最盼望的就是六一儿童节。头天晚上,母亲会在煤油灯下给我改演出服:把旧的白色衬衫的领口翻出新布,用缝纫机轧出细密的针脚;那条红绸带是用旧被面改的,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踩着露水往学校跑,王老师的铝饭盒里装着胭脂和口红,给每个女生涂得两腮通红,像熟透的山里红。
演出在黄河边的沙滩上进行。三年级的同学穿着白衬衫、蓝裤子,五个男生和三个女生站成一排唱《北京的金山上》。风掀起他们的裤脚,扬起阵阵沙尘,却吹不散每个人眼里的星光。最难忘的还是我们五年级的表演《草原英雄小姐妹》。我男扮女装扮演龙梅,裹着母亲的羊皮袄,抱着用稻草扎的 “小羊” 在台上跑。突然下起太阳雨,雨点砸在草帽上沙沙响,我看见马老师站在“幕布”后,王老师蹲在台下给我们递台词,远处的丹霞山被雨水洗得通红,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当我们喊出 “决不让羊群受到损失” 时,彩虹正好横跨在黄河的水面上,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七彩斑斓。
小学毕业那天,阳光把教室外的地面晒得发烫。王老师抱着一摞毕业证走进教室,每张纸都用红丝线扎着,封面上的 “毕业证书” 四个字盖着鲜红的公章。轮到我上台时,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尕娃,以后去乡里中学要好好念书。” 糖纸在我手心沙沙响,我含着糖走下讲台,甜味混着汗水在舌尖化开。
午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们把课本卷成纸飞机,站在教室后墙比赛谁飞得远。我的飞机是用数学作业本叠的,机翼上还写着 “加油” 两个字。纸飞机掠过操场边的杨树,越过围墙,向着黄河的方向滑翔。我看见才多的飞机掉进了沙坑,铁柱的卡在了树杈上,而我的那架,乘着风掠过后面的山梁,消失在丹霞地貌的赤色群峰之间。
临放学时,马老师把我们带到黄河边。她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进水里:“你们就像这石头,以后要在更大的河里扑腾。”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忽然发现,漂亮的马老师消瘦了许多,劳动服肩头磨出了毛球。我们光着脚踩在河滩上,听河水撞击石头的哗哗声,远处传来一道雷声,惊飞了几只栖息在芦苇丛中的水鸟。
那天晚上,我把毕业证书和字典一起放进小木箱里,各种写字本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最底下。窗外,半主洼的星空依旧璀璨,银河像一条发亮的河,从丹霞山顶流到黄河水里。我知道,我的小学时光,就像那颗含化的水果糖,甜味会永远留在记忆里,而那些在复式课堂里奔跑的日子,终将成为我生命中最明亮的星辰。
十岁上一年级,十一岁二年级,十二岁跳级到四年级。读完二年级后直接跳到四年级,没上过三年级,那个年代确实有跳级的规定。十四岁小学毕业时,我已能看报纸和《三国演义》小人书,当然,也能写春联了。
祖上直至父辈,无人识字。知识改变命运,是先祖到父辈一直坚持的信念:宗盦门楣上斑驳难辨的 “武祖其绳” 匾额和 “要好儿孙须传诗礼,欲酧祖德当妥先灵” 的对联,便是最好的印证。可是限于当时的社会和家庭条件,爷爷辈到父辈都没识得字。记得小时候,每到年根腊月,族人都要到村外找 “先生” 写春联。
我们兄弟姐妹十个情况各异。三个姐姐和二哥都没上过学,大哥上过二年级,后来自学成为了不起的识字人,几个弟弟中学没毕业就或当兵或中途辍学,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是家人眼中唯一的 “工作人”。
知识,如同驱散黑暗的明灯,照亮了我走出这片土地的路,也让我深深懂得,祖辈们对知识的渴望,终将在我们这一代得以延续和实现。
要去雄先初中部报到的头一天,我又抱着马老师送的《现代汉语词典》站在黄河边。晨雾正从丹霞山坳里漫出来,将半主洼村的土坯房染成模糊的剪影。母亲缝的蓝布书包还搭在肩头,书包带磨得发白的地方,留着我无数次背书时摩挲的痕迹。远处传来雄先乡初中的上课铃,像一枚细小的铁钉,稳稳敲进我即将启程的人生。
我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仿照马老师当年的动作扔进河里。水花溅起时,我忽然想起她临返城前说的话:“山再高,也挡不住想望世面的眼睛。” 此刻,这句话正随着水波向远处扩散,与初升的朝阳一起,在我眼前铺出一条蜿蜒的山路。
第二章 岗山脚下的淬炼
—— 寒 夜板床上的执拗前行
1979 年 6 月,我小学毕业。9 月的清晨,母亲连夜赶制的被褥还带着棉布的温热,我踩着草叶上凝结的晨露,踏上了通往雄先初中的山路。父亲牵着那头灰黄色的毛驴,驮着装满洋芋的麻袋和打满补丁的行李卷,在蜿蜒的山道上跋涉了三个时辰。当土坯墙上 “雄先乡初级中学” 的木牌闯入眼帘时,毛驴颈间的铜铃惊飞了墙头上的麻雀,也叩碎了我对中学时代的懵懂想象。
雄先初中部静卧于岗山怀中,如一枚被群山托举的棋子,得一方水土滋养。岗山属拉脊山余脉,山体似青铜浇铸的巨盾横亘天穹-----主峰八宝山终年云雾缭绕,北坡峭壁垂直落差逾千米,岩缝间虬曲油松是唯一 “驻足者”。远眺如巍峨屏障,尽显青藏高原山脉雄浑;近观危岩巉立,垂直切面似鬼斧神工,唯有羊肠小道如细弦穿梭峭壁,将险峻织入天地画卷。奇峰或如利剑刺天,或似巨人垂眸,或像骆驼伏地,苍茫水墨般铺展自然奇观。
岗山气候湿润,润泽出蓊郁林海。松桦参天如绿烛擎天,枝叶私语间尽是岁月沉淀。秋日来临,植被化作调色盘:阴坡云杉如墨绿军团列阵,阳坡白桦铺展金黄地毯,沙棘果燃起炽烈红点,直至初雪覆盖,方化作天地素白诗行。
清澈小河如银链穿林,将森林剖成两半。水流潺潺似琴弦轻拨,河石闪烁金光;遇陡崖则化银龙飞跃,瀑布轰鸣砸入深潭,翡翠潭水荡起雾岚,与翠微山林相映成趣。
山坳间,藏传佛教堪达寺如金色莲花绽放,大殿飞檐鎏光,与苍松翠瀑互为映衬;山脚下,初中部青砖校舍如棋盘镇子,以人间烟火稳稳压住自然狂草,让岗山雄浑中多了文脉静穆。
父亲用羊角锤敲紧土墩上的木板床,又从墙根刨来潮湿的黏土,在宿舍角落砌起膝高的泥灶。父亲佝偻着腰,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反复抹压着灶膛,“灶膛要收得紧,火苗才往一处攒”-----对着未成型的泥灶呢喃,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那些从指缝滑落的泥块。直到第一缕炊烟从歪扭的烟囱里挤出来,将远处岗山的轮廓染成铁锈色。夕阳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一步三回头地踏上归途,而我的掌心还残留着他握手告别时的粗糙触感-----从那鸣砸入深潭,翡翠潭水荡起雾岚,与翠微山林相映成趣。
山坳间,藏传佛教堪达寺如金色莲花绽放,大殿飞檐鎏光,与苍松翠瀑互为映衬;山脚下,初中部青砖校舍如棋盘镇子,以人间烟火稳稳压住自然狂草,让岗山雄浑中多了文脉静穆。
父亲用羊角锤敲紧土墩上的木板床,又从墙根刨来潮湿的黏土,在宿舍角落砌起膝高的泥灶。父亲佝偻着腰,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反复抹压着灶膛,“灶膛要收得紧,火苗才往一处攒”-----对着未成型的泥灶呢喃,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那些从指缝滑落的泥块。直到第一缕炊烟从歪扭的烟囱里挤出来,将远处岗山的轮廓染成铁锈色。夕阳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一步三回头地踏上归途,而我的掌心还残留着他握手告别时的粗糙触感-----从那天起,我正式告别了家人羽翼下的庇护。
我们初一新生与四名初二学生挤在同一间通铺宿舍,潮湿的墙皮上霉斑如暗绿色的藤蔓肆意攀爬。老师指定人高马大的丹巴担任宿舍长,起初他像个尽职的兄长,每天督促我们叠“豆腐块”被褥,把搪瓷缸和毛巾摆成整齐的直线,甚至反复叮嘱 “锁好木箱,贵重物品别乱放”。但当金黄的杨树叶开始扑簌簌坠落时,初二师兄们褪去了伪装:他们斜倚在结着油垢的门框边,用搪瓷缸敲着门板使唤新生:“去,把缸子涮干净”“打盆洗脸水来”…… 稍有迟缓,便会迎来后脑勺的巴掌。记得我端着铜盆跨过门槛时,被故意伸出的脚绊倒,清水泼了一地,换来的是一声怒骂:“没长眼睛?” 连曾经温和的丹巴,也开始对我们横眉竖目。
岗山下的冬天寒冷无比。学生宿舍的门窗漏风如筛,西北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在板床边缘积成细窄的雪线。因简易灶的烟囱常被烟灰堵塞,熏得人睁不开眼,我们不得不敞开门窗做饭,任由寒风在屋内呼啸。雨雪天,柴火烧湿了冒黑烟,校外溪边的取水点结着薄冰,提水时木桶常卡在冰缝里。许多夜晚,我们饿着肚子缩在被窝里,听着肚子咕噜噜的叫声,数着房梁上的木节打发时间。
最难熬的是漫漫长夜。为了取暖,我们把卫生院丢弃的玻璃药瓶灌上热水当热水袋-----其实从未有人见过真正的热水袋。不少同学没有棉衣棉鞋,手脚冻得红肿溃烂,衣缝和被褥里滋生的虱子更是恼人。每逢晴天,大家便挤在墙根下翻找衣虱,借着阳光用指甲挤碎它们,“啪嗒” 声此起彼伏。
生活的重负让许多人选择退场。我的同村好友才多,曾是老师笔下 “字迹如刀刻” 的优等生,却在某个清晨背着空书包回家了。他后来坐在自家麦子地里对我说:“不是不想读,是饿得实在挨不住。” 这样的念头也曾在我心里疯长-----当我蹲在结冰的溪边洗锅,手指冻得失去知觉;当我摸黑去校外拾柴,被野狗追得跌进土沟…… 但每次想放弃时,总会想起父亲砌灶时反复压实的黏土:那些凹凸不平的灶壁,不正是生活的模子吗?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学校终于有了师生食堂,宿舍安上了柴火炉,还添置了晚自习。记得第一口面糊下肚时,邻桌女生突然捂住嘴呜咽-----铁锅里翻滚的热面糊,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诉说艰辛后的温暖。我们把冻硬的干粮贴在砖灶上烤,听着麦香在 “滋滋” 声中漫开;晚自习的煤油灯亮起时,窗玻璃正结着冰花,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灶火暖手,墨香暖心”。
三年时光,如同一幅被风雪揉皱的画卷。入学时五十七八人的班级,升初三时只剩三十余人。五六个同村伙伴中,只有我背着印有 “雄先中学” 字样的帆布包走进高中。而在那些灰扑扑的日子里,礼红是唯一的亮色。这个下半主洼村的女孩,总在返校时往我书包里塞烤得焦脆的馍馍,或是半块裹着报纸的腌萝卜。她的搪瓷缸永远锃亮,蓝布衫上总飘着皂角香。毕业前一日,她塞给我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笔记本,扉页上的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力透纸背,最后那个洇开的墨点,像极了她抿嘴时的梨涡。
成长从来不是线性的坦途。初三那年,我鬼使神差地跟着调皮同学翻墙去录像厅里看录像,去赛岗峡里捉野鸡,甚至在物理课上偷看课外书。炎夏,班主任在操场老杨树下等了我一个下午,她攥着录取通知书的手汗湿了纸角:“这不该是你的水平和能力……” 我望着晒得发白的教学楼,突然读懂了父亲砌灶时的深意-----有些路必须自己走,哪怕跌跌撞撞,也得把每一步的重量扛在肩上。
不管怎样,初中三年的淬炼让我羽翼渐丰,而命运的齿轮又将我推向更广阔的天地-----化隆县第三中学的求学之路由此展开。
第三章 青沙山下的跋涉
——丈量垭口的苦读岁月
1982年 9 月,当许多同学选择复读时,我带着并不理想的中考成绩踏入高中。临行前,母亲往我口袋里塞了两块钱,体温透过纸币传来。我忽然明白,那些在泥灶边滴落的汗珠、寒夜里冻裂的伤口,早已将 “坚持” 二字刻进骨血。就像宿舍窗外的白杨树,每道疤痕都是岁月颁发的勋章,最终都长成了向上生长的年轮。
那是一个交通工具匮乏的年代,9 月 1 日报名那天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我背着从雄先学校带出的行李-----仅有一床小被子和一张破旧的羊毛毡,徒步前往扎巴公社的第三中学。途中突遇暴雨,被褥和衣物尽数湿透,行李愈发沉重。从晨光熹微走到暮色四合,我累得再也迈不动步子,只得前往查甫的姐姐家借宿。见到姐姐的瞬间,积压已久的情绪决堤,我哭着向她诉说无人帮衬复读、不想上高中的苦闷。次日下午,在三姐和姐夫的耐心劝慰下,姐夫用自行车驮着尚未完全晒干的被褥,陪我一同去学校报了名。
化隆县第三中学坐落于青沙山下的扎巴古镇。青沙山雄踞平安与化隆之间,属昆仑拉脊山系支脉,主峰海拔超 3000 米,山势巍峨如青铜屏风横亘天地,远观峰巅与云际相接。北坡壁立千仞、刀削斧劈,南坡地势和缓,阴阳两面勾勒刚柔相济的山魂。
山体以贫瘠砂土砾石为主,保水能力弱,植被呈显著垂直分布:低海拔区耐旱灌木与草本扎根,沙棘丛染绿荒坡;高海拔带渐现耐寒针叶林与高山草甸,层次分明。整座山以粗犷地貌与坚韧植被,诉说高原山地的苍凉壮美。
初入化隆县第三中学的那个深秋,我像困在寒雾中的孤雁,一次次叩响教导主任办公室的木门。恳请复读初三的话语被冰冷的拒绝碾碎,换来的是厉声斥责,最后只能狼狈地退到尘土飞扬的墙角下。空荡荡的校园,我的脚步声回响着无人应答的绝望,那种孤立无援的窒息感,如同呼啸的高原风将我彻底裹挟。而彼时,已经升入高二的礼红正坐在土坯教室里,我们曾并肩走过的初中岁月恍如隔世。她总是在晚自习后踩着月光来找我,搪瓷缸里温热的白砂糖水氤氲着她温柔的开导,那些驱散阴霾的话语像冬日里的炭火,悄然融化了我内心的坚冰。随着白杨树的叶子由绿转黄,纷纷扬扬飘落在冻硬的土地上,我终于学会与命运和解,将所有不甘与渴望化作笔尖流淌的墨痕,在书页间耕耘新的希望。
在化隆县第三中学的两年,我对 “一寸光阴一寸金” 有了深刻体悟。那时,手表尚未普及,作为学生的我自然也没有。我常常半夜醒来便起身,跑到操场唯一常亮的路灯下背书。虽偶有断电之虞,但这已是难得的学习之所。晚自习时间漫长,没有老师辅导管理,全凭自觉。我便抓紧时间完成作业、整理笔记,随后到教室外借着灯光背书。晚自习结束后,路灯下仍有我苦读的身影。有时路灯熄灭,我便悄悄在老师宿舍窗前借光背书,直到有一次被老师婉言劝退,说我的背书声扰了他休息。
学校每周上五天半课,周六下午放学后,住校生必须回家取下周的干粮,不得留宿。每个星期六,中午一下课,我顾不上吃饭,背上装馍馍的包就往家赶。一路慢跑,到家时往往已夜幕低垂。次日一早,我背上七八个小干粮,踏上返程之路。从半主洼到扎巴学校,相距六七十里,需翻越三座大山,跨过三个垭口。最高的加乌山,需徒步两个小时;最难跨越的当属沙色垭口和药水泉垭口。傍晚时分走到查甫药水泉垭口时,许多住校生和我一样,累得筋疲力尽,每一步都似在挪步,脚掌心疼得钻心,恨不能躺下就睡。好几次,我实在走不动睡着了,醒来时已是黑夜,赶到学校时,周末的两场电影早已结束。
学校每逢周日晚都会放映两场电影,迎接远道而来的住校生,可像我这般离校远的学生总是赶不上。很多时候,走到查甫乡,我便累得不行,住在三姐家。次日一早,姐夫会送我到药水泉垭口,而后我独自赶路。
从半主洼家里到扎巴中学有两条路可选。一条翻加乌山,途经查让村、窑洞村、查甫村、药水泉村、西滩村、南滩村、扎拉毛村,扎一、扎二、扎三村,最后至上扎四村学校所在地;另一条虽可避开加乌山,却感觉路程更长,需经拉塞村、角加村、索拉村,翻阅沙色垭口,而后与第一条路重合。因二姐家在拉塞,有时我会选这条道,在二姐家稍作休整再赶路。好几次,二姐见我如此辛苦,便不让我继续前行,连夜做好馍馍,让我次日带往学校。剩下的路虽仍漫长,但能赶上学校的夜场电影,看上《铁道游击队》、《冰山上的来客》等经典影片,一切辛苦似乎都有了意义。
那个年代,物质极度匮乏,住校学生大多三餐以馍馍就开水,我和多数同学并无二致。所幸因学习成绩优异,加之各方面表现良好,我申请到了每月三元的助学金,用以购买饭菜票。这三元钱,在当时成了我在学校的重要经济来源。查甫的三姐、姐夫也常送些洋芋到学校食堂,换些菜票给我贴补。每隔三五天,能买上一碗洋芋汤或青菜汤,便已是难得的 “奢侈” 享受。
1984 年 6 月,礼红她们高中毕业并参加了高考。听闻她们班上有两三个同学考上了大学,我心中满是羡慕。临放假时,班里接到通知:上级决定将我们班 21 名准高三学生合并到化隆县第一中学学习。起因是班里人数锐减,高一入学时,我们年级有一百多人,分两个班授课。随着时间推移,诸多同学因各种原因辍学,尤其是 “包产到户” 政策实施及高中实行三年学制的影响,越来越多的家长更倾向让孩子务农而非升学,到高二下学期,仅剩 21 名学生。于是,9 月开学时,我踏上了前往化隆县第一中学的路。
第一中学坐落于马阴山下的巴燕县城。马阴山雄踞县城北侧,为化隆与乐都界山,古称 “拔延山”(古羌语 “莲花山”),主峰海拔 4295.4 米,山势巍峨如利剑刺天,连绵山脊似巨龙横卧,陡峭与平缓交织间尽现自然雄浑张力。
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又名 “雪岭”,银冠雪峰在蓝天下熠熠生辉。山巅湫池如大地之眼,雨盈旱涸间透着神秘;山下春夏芳草如茵,野花织锦;山体植被呈垂直带谱,草原、灌木、针叶林随海拔递次铺展。登顶南望,广袤草坡连绵,牛羊如流云散落 —— 这片曾为官府马场的土地,至今仍是县内最大牧场之一,涌动生命韵律。
马阴山四季多云雨,气候诡谲:忽而晴日朗照,忽而云浪翻涌,甚至山腰雷霆霰雪交加时,山巅仍沐日光,一山之内气象万千,更添秘境奇幻色彩。
县城的一中路程更远,周末回家已无可能,家里也难以保障我的日常开销。好在我申请到了每月四元的特困助学金,靠着省吃俭用,勉强维持。为节省开支,我常买最便宜的食物,甚至仅以馒头和开水果腹。即便条件艰苦,我学习却愈发勤奋。
每个周末,我都抓紧时间复习功课。为了背书,我常常半夜起床,到学校操场的路灯下背书。路灯下,我形单影只,心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有一次,我半夜惊醒后赶忙出去背书,背了许久天仍未亮,便回去裹着被子睡着了。再次醒来,见天还未亮,又起身出去背书。这种 “死记硬背” 的法子,虽简单,却是当时我和许多同学最直接有效的学习手段。
寒假回家后,我每天早起,爬上屋顶大声背书。屋顶上,寒风刺骨,我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考上大学,改变命运。那个冬天,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学习,与时间赛跑,和自己较劲。
命运总是这般捉弄人!这个冬天,母亲永远离开了我。那是 1985 年没有年三十的腊月,夜色开始笼罩腊月二十七的傍晚,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窗棂,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呜咽。油灯爆出灯花,橘色光晕在母亲凹陷的脸颊摇晃。她攥着词典的手剧烈震颤,仿佛要将毕生未竟的识字渴望注入纸页。我俯身闻到药香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泪水模糊视线 —— 原来我拼命读书,不过是想把母亲错过的文字,读成她的人生。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传来,邻家的欢声笑语像生锈的剪刀,绞碎了寂静。母亲枯槁的指节叩击词典,像极了麦场上摔连枷的节奏,更像她对抗命运的回响。她含糊的呜咽里,没有疼痛,倒像是终于触碰到文字温度的欢喜,让我想起她摩挲我语文书的模样。当她的手缓缓垂落,词典封皮上月牙形的压痕,成了她最后的字迹。我埋首书页,油墨混着母亲体温,恍惚听见黄河解冻的冰裂声。儿时她总说文字如河水滋养灵魂,可她一生滋养我,却未饮过这甘泉。如今,她带着眷恋化作星光,照亮我前行的路。
黄河冰层裂出刺耳的声响,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急促的呼吸。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不记得是如何面对的这个没有母亲的春节。恍惚中日子在继续,悲伤挡不住时光的脚步。正月十五过后,我带着巨大的悲痛,揣着母亲的寄托,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踏上求学之路。
我将悲痛化为动力,发奋学习。母亲的嘱托时常在耳边回响:“一定要读书…… 一定要读完高中…… 上大学……” 她的期望成了我心中最坚定的信念。每当疲惫迷茫时,我便想起母亲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想起她那骨瘦如柴却温暖的手。这些记忆,是我前行的动力。
高考日益临近,学校举行了隆重的毕业典礼。我回到家本想继续复习,心中却焦虑难安。高考倒计时第三天,大哥天不亮便将我叫醒,煨桑熏衣后说:“我知道你心里急,这两天就别看书了,大哥带你去散散心。” 大哥虽未明说去向,我却已猜到。
此后三天,我们先后前往雄先赛岗峡卡夏德文昌庙、朵儿福 “阿迷德丹龙堡” 圣山、宗朵垭口敖包、村头玛尼康等各大神圣之地。在煨桑炉里添撒青稞面,泼洒青稞酒,点酥油灯,抚摸旋转每一个经筒,往佛祖脚下轻轻献上祭品、上香叩拜,往白石堆里添进黄河石。
每到一处,大哥神情庄重而虔诚,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喃喃自语着祈福的话语:祈求神灵赐予众生福祉,护佑我高考平安顺利、取得佳绩…… 而后,身体微微前倾用力叩拜,像是在向神灵传达自己的心愿。我知道,大哥将说不出口的期盼都融进了这一叩一拜中。随着桑炉烟雾的弥漫,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对未来的期待与敬畏,手指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化,时而严肃,时而温和,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和心中的那份信仰。
最后,我们跪在阿妈坟前上香烧黄裱纸。大哥颤抖着点燃纸钱,我看着火焰在风中摇曳,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大声呼喊着“阿妈……阿妈……”,希望母亲能够听到我的声音。纸灰打着旋儿向黄河上游的高山方向飘去。大哥说:“这是阿妈在喊‘我的娃娃要出山了。”
高考,是关乎我未来的重要关卡。为了理想中的大学,为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我完全听从大哥紧凑的安排,一门心思跟着他完成这紧张的行程。那三日,行程紧得像绷直的牛筋绳,我却觉得每一步都走得踏实。不仅不觉得奔波劳累,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这行程,似为高考做了更多准备,让我有了精神寄托,获得了莫大的心理慰藉,紧张情绪得以舒缓,面对考试的信心也更足了。
1985 年 7 月 7 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带着丝丝凉意。我攥着阿妈缝的蓝布笔袋迈进考场,怀揣着敖包求来的五彩石,兜里装着阿妈生前的黑白相片。闭目养神间,竟一点也不紧张,仿佛真有神灵保佑。隐约听见阿妈在说:“娃娃别怕,考卷就是咱家新分的旱地,你使上开荒的劲头犁。” 恍惚间,又看见她撩起蓝色头巾,擦着眼泪为我鼓劲。
最后一科收卷铃响时,田野里的油菜花正开得热烈。我踩着满地花瓣往家跑,帆布鞋里满是花香。对自己两天的答卷,我满怀期望与自信。
回到家,全家人围了上来,问这问那,我一一作答,众人皆喜。晚饭后,我如释重负,蒙头大睡,直至太阳高照。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睡到自然醒。这个无论多晚都要早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老伴总说我是个自己不睡懒觉也见不得别人睡懒觉的人。
我家半主洼地处偏僻,信息闭塞。学校公布高考成绩的事我一无所知,只能天天盼着邮递员的到来,期待拿到心心念念的录取通知单。快到八月底了,仍无消息,我便放下期望去了拉塞二姐家,帮她割麦子。
8 月 25 日,我和二姐在麦田里收割,手上沾满露水和草腥气。几天的劳作让我苦不堪言,正想偷会儿懒,忽闻大哥的喊声。循声望去,只见大哥高举双手从山梁上冲下来,不停地喊:“考上了!考上了!拉玛考上大学了……”他的叫喊声惊飞了一群斑头雁。麦杈子从我手中滑落,扎在晒烫的胶鞋上,我却浑然不觉疼。
牛皮纸包裹的录取通知书递到我手上时,信封已被大哥的汗水浸湿了半边。我攥着录取通知书时的手在颤抖,机械地撕扯封口,却看见血珠从拇指渗出-----原来牙齿正不受控地啃咬着指节。录取通知单上的铅字在泪腺决堤前急速放大,“西安师范专科学校”几个字突然化作母亲纳鞋底的棉线,一针一针刺破那些借路灯读书的寒夜。大哥的汗味混着桑烟从通知书背面渗出来,此刻方知他三天三夜未眠,原来是把所有祝祷都熬成了信封上的浆糊。
刹那间,所有的疲惫都随着汗渍消散了。我想起了自己为了高考所付出的努力,想起了家人对自己的支持与鼓励,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红穗子扫过的瞬间,阿妈每次送我到巷口、拉着我手的情景一一浮现。我和二姐热泪盈眶,相拥在一起。大哥看着我们,久久不愿松开,催促道:“姐,赶紧回家,拉玛明后天就要去大学报到了,是要去大城市西安哩。”
由于交通不便,我的录取通知书在乡邮局搁置了好几天,接到时已临近开学。于是,我们当即收拾东西回家,二姐特意为我做了一顿葱花面片。饭后,我和大哥赶忙回家,大哥说全家人都等着分享这份喜悦。
那晚,所有家人都来了。屋子里洋溢着久违的热闹,好似过年一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大哥拍着我的肩膀,声音哽咽:“拉玛,你可算给咱家争了口气!鲤鱼跃龙门了呀!” 二哥不停点头,满脸骄傲。嫂子们忙里忙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家常拉面、炒洋芋丝、还有父亲特意从十里外集市买来的羊手抓肉…… 每道菜都香气扑鼻。
一家人欢声笑语不断,然而,我的心里却沉甸甸的。母亲临终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闪现,她的嘱托、她的期望,还有她那安详的面容,在这一刻都格外清晰。我努力挤出笑容回应家人的祝贺,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
终于,嫂子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家常拉面。我接过碗,轻轻吹了吹,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面条的香味在舌尖散开,我却尝不出滋味。思绪又回到那个腊月二十七的傍晚,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断断续续说着那些让我铭记一生的话。那一刻我明白,这张录取通知书,不仅是我的荣耀,更是母亲期望的延续。
那个夏夜,我坐在黄河边,望着对岸坎布拉的星空。这片曾困住祖辈的山水,如今成了我走向远方的起点。母亲的遗愿、家人的期盼,此刻都化作了行囊里的那张车票
第四章, 古城墙下的绽放
——大学时光里的青春交响
作为一个连省城西宁都未曾涉足的农村娃,即将前往大城市西安求学,家里人喜悦与担忧交织。上学那日,天刚破晓,大哥便帮我驮上行李启程。我们搭乘乡班车,一路颠簸摇晃八九个小时,直至傍晚才抵达西宁火车站附近。彼时,街道上人潮熙攘,热闹非凡。未久,马路两旁路灯、商店铺面灯光次第亮起,将夜幕下的西宁点缀得璀璨夺目。初至大城市的我,眼前一切皆新奇不已,忍不住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周遭。大哥见状,赶忙催促我赶路,并叮嘱我看好手中物件。
我们寻得一家简陋小旅馆住下。那日,大哥难得寡言,只是默默帮我整理行李。晚间,我们在附近小吃摊随意填了肚子,便早早回旅馆。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即将开启的大学生活。我想象着西安的模样、大学校园的景致,心中期待与紧张并存。
不料,就在我们去吃饭时,我被小偷盯上了。衣兜被划破,所幸兜里无钱,只是一支珍贵的钢笔遗失了。那是我高考前购置的,十分喜爱,却不想在西宁途中弄丢了。我摩挲着被划破的衣兜,心中难免难过,却也只能宽慰自己:“丢了就丢了,人没事便好。”
火车票是次日下午两点多的。上午,我和大哥去了人民公园游玩。这是我首次来省城西宁,首次逛公园,也是首次即将搭乘火车,心中的高兴与激动难以言表。我们在公园里漫步,赏湖光山色,看往来游客,恍若置身全新世界。那一刻,我忘却了所有疲惫与不安,只觉自己正站在人生的新起点。
因是青海省教育厅代培,火车上诸多同学都在同一车厢。大哥帮我放好行李,见别的同学桌上、座位下全是家人送的食物与礼品,他赶忙下去买来一袋四个装的苹果,从车窗递给我,又叮嘱我一路上需注意的事项。我望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庞,心中一阵酸楚。火车开动瞬间,我从车窗望见大哥仍在站台上向我挥手,直至他渐渐缩成小黑点,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心中百感交集。从家乡小村庄到省会城市,从农村娃到即将步入大学的学子,我的人生仿若在此刻翻开了新篇章。车厢里人声鼎沸,同学们往来嬉闹,叫唤声不断,我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至深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历经漫长旅程,火车终抵西安。推开绿皮火车的车门,一股混杂着煤烟与面食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站台上的广播传来李谷一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戴着蓝布工作帽的搬运工们,正推着木制平板车穿梭在堆满麻袋的站台。走出车站那一刻,我被这座古老而现代的城市深深震撼。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人群、热闹的街道,一切都那么陌生,却又充满吸引力。
挤上来接新生的大班车,顺着解放大道往前走,沿街的商店橱窗里,搪瓷缸、的确良衬衫整齐排列,玻璃柜台后售货员系着白围裙,正用算盘噼里啪啦算账。钟楼脚下的新华书店排着长队,人们攥着粮票换购各种书籍,隔壁录像厅门口张贴着香港武打片海报,喇叭里传出粤语歌曲的嘈杂声。路边支起的凉皮摊飘来酸辣味,戴袖套的阿姨熟练地用竹筷拌着红油,自行车筐里装满了刚从菜市场买的白菜,叶子上还沾着晨露。
在学校迎新点,我紧握着行李,心中紧张又兴奋,不知该如何迈出第一步。恰好遇见几个和我一样怀揣梦想的新生。我们相谈甚欢,分享彼此故事,紧张的心情也渐渐舒缓。办完报到手续,我们分配到一间简陋宿舍。宿舍里有四张高低床,我被安排在靠窗位置的高床。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打开窗户,望向外面的校园,心中满是期待。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中更为丰富多彩。每日清晨,我总会早早起床,穿过校园小径,去图书馆占个靠窗座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本上,我沉浸于知识的海洋,忘却时光流逝。课堂上,老师们渊博的知识、生动的讲解让我应接不暇,我如饥似渴地汲取每一点知识养分。
周末,我常去学校操场跑步。跑道上,同学们奔跑的身影与加油声交织,构成一幅充满活力的画面。我享受着自由奔跑的感觉,仿佛所有烦恼都被抛诸脑后。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在绿荫场上踢足球,作为足球队主力队员,毕业时我还带回了两个足球。
大学生活悠闲自在,尤其学费全免,饭菜票统一下发,几乎无需太多花费,十分适合我这样的贫困生。女生们把剩余的饭菜票叠成小方块,用红头绳扎成捆塞进男生宿舍门缝:“男生要长个子,别饿着”。那些带着体温的饭票上,印着“西安师范专科学校食堂”的蓝戳,成了我们最珍贵的“饭票换鸡蛋”的支票。有时,我也会和室友去学校附近小吃街,品尝各种美食,尤其是两角钱一个香喷喷的肉夹馍,成了我大学生活中难忘的记忆。
每逢佳节,思乡之情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的初恋礼红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民办教师。我常写信给她,将这里的一切美好诉与她听,鼓励她好好教书,切勿放松学习,有机会要走出大山、跳出农门,不要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每当收到她的回信,我常常彻夜难眠,压在枕头下的书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收到她的一张黑白照片,我天天捧在手心看,有时上课也会偷偷瞅上几眼。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么美丽善良。后来礼红通过成人“三沟通”大专进修转正,也走出了大山,我们最终也走到了一起,她始终是我青春里最明亮的坐标。
尽管大学生活乐趣满满,我却从未忘记母亲临终前的殷切期望。那些在困境中徘徊的夜晚,只要想起母亲布满老茧的手和饱含期许的目光,迷茫便化作前行的力量。我也常常遥望家乡的方向,亲人们在田间劳作的身影、灶火旁的絮语,像温柔的月光,照亮我求学的每一步。
时光如白驹过隙,两年大学生活转瞬即逝。揣着大学毕业派遣单站在校门口,望着熟悉的校门,心中满是眷恋与期待。这里承载着我蜕变的印记——从懵懂的农村少年,成长为肩负责任的青年。我深知,人生新的篇章即将展开,而母亲的期望,永远是指引我前行的明灯。
结 尾:黄河为琴 奏响杏坛弦歌
大学毕业填写分配志愿表时,我郑重地写下了生我养我的海东化隆。命运的指针最终将我指向化隆县第四中学。彼时,我对这所学校的方位等一无所知,更是为了照料年幼的弟弟们上学,便向教育局申请调往熟悉的化隆县第三中学-----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印刻着我求学时的足迹。
站在讲台上写下第一课板书-----原始社会半坡氏族的瞬间,黄河的涛声裹挟着粉笔灰在教室回荡,恍若时空重叠。这条孕育我成长的母亲河,曾托举着我翻越群山追逐梦想,如今又成为我教书育人的悦耳伴奏。
参加工作后,我才知道自己是雄先乡第一个正式考取的大学生。1985年全县两个文科班,仅4人叩开大学之门,而我正是其中幸运的一员。备考时的挑灯夜战、等待录取通知书时的忐忑不安,此刻都化作黄河岸边的风,轻轻拂过记忆。
黄河水裹挟着岁月的泥沙奔腾不息,冲刷出千沟万壑,也在我生命里刻下深深的印记。我曾是河滩一粒平凡的砂砾,在知识的浪潮中打磨出微光;今后,我愿化作黄河的支流,将知识的养分注入更多渴望生长的心田,让希望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2025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