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篇小说《桃 花 溪》(二)
桑民强
老天并不怜悯苦命人的不幸。王迪回到山村躺了几个月,能起床挪动了。清晨,他推开窗户,阳光之剑正将乳色的山雾划开,又是一个好晴天。看着早起的乡亲们晨光中鲜蹦活跳。他有那么几分沮丧与嫉妒。他的家和山村的大部分房屋一样,用大块岩石和黄泥垒成,砖房是很少见到的。门前设有棚栏门,土坯房的屋檐比较宽,山里人就在这屋檐下面堆放从山上砍来的柴禾,每户人家的柴禾都堆到和屋檐相齐了。别以为这如山柴禾有多少时间好烧,山里人砍柴容易,烧柴也浪费,烧几碗泡饭要用几十斤柴,满灶膛的火光窜,所以男人们要不时地上山砍柴。由于王迪养伤不少时日,尽管他家的柴禾比别人堆得高,但架不上只烧不砍,屋檐下的柴禾只剩下一个底了。王迪拄着拐杖,艰难地移到门口,他脸上明显地削瘦,两腮松松地,胡子乱蓬蓬的,特别是目光有点漠然。他淡淡地望着上山去砍柴的乡亲,有人想招呼他,但望了他一眼后,终于没出声。
母亲背着一捆刚从河边砍来的小杂竹枝拉开栅栏门,原本有些微驼的腰干压得弯弯的。母亲打姑娘那时就长得秀气,如今五十几岁,清秀的脸蛋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王迪知道这是为了他刻上去的,父亲死得早,姐姐又夭折,只留下孤儿寡母,没有丈夫的女人是低人一等的,她默默地承担起田里屋内的一切活计。为了儿子的女人又是坚忍的,她咬牙供儿子读完初中,使他成为有文化的山里人。母子俩早早儿吃晚饭,早早儿关门歇身,倒也绝了不少事非。现在总算好了,儿子已长成一个像松树一样挺拔的青年,父亲的魁梧英姿在他身上得到重现。母亲的辛苦终于结出了果,为这颗松树灌浇了大半辈子的母亲怎么能不热泪盈眶。特别是看到小英这个从小看她长大,一直抱有好感的姑娘和儿子亲亲热热,做娘的心里蜜糖一般甜呵。但是晴天一声霹雳,如此一场灾难忽然降临到面前,儿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残疾人,正是一夜染白发呵,五十几岁的妇人愁白了头发,叫人看了寒心。
“妈,你……”王迪毫无表情的脸一下目光滋润,两颊羞红,他千言万语想说,却卡在喉咙口。
“没什么,反正你还睡着,我不忙烧早餐,就去河边割了几把。”母亲尽量轻描淡写地解释。村里人是不屑去砍河边这种一丛丛的野竹子的,又麻烦又不耐烧,还要晒上几个大太阳才能干燥。几个月前,王迪想也没有想过会用它当柴烧,可如今剩柴快完了,他又变成个单腿人,怎能不叫母亲慌不择食呢?
王迪拄着拐杖呆立在门口凝视母亲满头白发和蹒跚的步子从面前飘过,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不后悔自己的举动,至今不后悔,说到底,为了英子,即使叫他去死也是高兴的。只是命运太残酷了,偏偏在幸福之神翩翩将至时忽然露出了恶相,把快到手的欢乐活逼逼地夺走了。而且,连累了老母亲,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全部希望与爱的慈母呵。他下意识地用右手向腿狠狠擂去。等发现裤管里已是空空已来不及,因用力过猛,他整个人跌倒在地,发出骇人的声响,母亲从灶房探出身来,慌忙丢下手中的火钳,心痛地喊着:“摔痛了没有,摔痛了没有。”急匆匆跑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这是解放前大户人家的后房,一楼一底,底的一角搭了个灶,母亲为节省干柴,掺着一些刚砍青杂竹一起烧,这些青杂竹只冒烟,把个屋子灌满了叫人咳嗽的黑烟。早餐总算做好了,一碗稀饭就着半碟咸菜趴进肚后,王迪就再也不想添上半碗了,他的肚子饱饱的,也不知塞满了什么。他放下筷子。立在地上,然后靠单腿摇摇晃晃把整个身子慢慢蹲下去。“你干什么?”母亲惊讶地问,并试图去扶他,王迪:“您别管!”母亲的手在半空停住了。
河边有一间茅屋,屋子里陈设简朴,不过倒收拾得干干净净。这就是张英的家。英子从饭锅里盛出一大碗乌黑发亮的糯米饭,这在当地叫“乌糯米饭”,食后能防蚊虫咬,当然是传说。不过这地方的人都喜欢吃它,味道确实不错。制作 经过是这样,先从山上采来乌糯米饭叶子,将它揉碎了,挤出乌黑略带清香的汁,然后用此汁合着上等的糯米一起煮,就能煮出又香又美乌黑晶莹的饭,保管叫你又奇又馋,恨不得吞下一碗去,本来乌糯米饭要蘸着雪白的古巴糖吃,乌黑的米饭上撒满雪白的糖,色彩美极了,味道更是好极了。但如今很少人家拿得出白糖。只好用黄泥一般的红糖充数。英子一边寻找着红糖罐子,一边自言自语:“如果有白糖就好了。”她是说给母亲听的,她依稀记得家里还该有一点白糖。那是前年一家远房亲戚从城里带给母亲滋补身体的,叫放在水氽鸡蛋吃对身体特补。可农家的鸡蛋总爱去供销社换钱,母亲也同样,从不舍得自己吃。有几次英子硬要母亲尝上一碗糖氽鸡蛋,母亲也只允许她放上那么一小瓢匙,倒是逢年过节,母亲总爱将白糖罐拿出来,摆在显眼的地方,大勺大勺地给两眼发红的孩子泡白糖水喝,赢得大妈老太的啧啧声此起彼伏。
英子找到了红糖,正犹豫着是否要向大碗乌糯米饭上撒。母亲从里间跑了出来,脸上一付慈母的眉目:“来,撒上它。”英子见到妈手里正拿着那只神秘的白糖罐子,平日母亲总将它藏得好好的,怕乡邻厚着脸来要一点时,英子脸薄可以借此推托。罐子里还有厚厚一层白糖。“妈……”英子此时倒犹豫了,这糖可是母亲平日省下来的,一家都十分看重,“傻孩子,王迪为了你遭了大难,难道送一点白糖都不舍得。”说着,将罐子里剩下的白糖一古脑儿倒在大碗乌糯米饭上。“妈,您真好。”英子像小时候似地扑倒在母亲怀抱里,眼睛里衔满晶莹的泪珠,母亲也眼哐湿润了。
毕竟单腿不习惯支撑整个身子,王迪蹲是蹲下去了,但在站起来时,一时感到头昏眼花,正当站立不稳,摇摇欲倒时,响起一声变调了的“王迪哥!”英子提着竹蓝冲了进来,赶紧扶住了王迪:“王迪哥,你身子骨还不行,调养调养再说。”英子哀求道,王迪不吭声,重重地坐到椅子上,王迪妈正在楼上忙碌,听得楼下有说话声,她从楼梯上下来,先是看到英子,后又瞥见她挽着的竹篮。自从王迪遭灾后,最殷勤照顾他的就是这位好心肠的姑娘了,王迪出院后,英子更是今天一篮蛋,明天一篮菜地往这里跑,跑得王迪妈心里又是热呼呼,又是酸溜溜,心想,能娶到这么个儿媳妇该是多大的造化,但王迪现在残废了,又怎么能连累人家。她是破落地主的养女,懂得一些仁义道德,养父的好处一点也没受用,土改时反吃了不少苦头。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得不少。她平时总怜悯村里那几个残疾人,善目慈脸地对待他们,并从小教诲儿子,不可与众人起哄,辱弄他们。想不到儿子现在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想到儿子也同样会被乡人看不起,母亲的心里就会一阵阵发寒。难为英子姑娘一片真心,王迪妈心里一阵激动,“英子,又来看王迪了,坐坐。”她喊着从楼梯上下来,急忙张罗茶水,“别,大妈,我们还客气什么。”英子显得很真诚,真诚的令她打消了泡茶的念头,她知道泡了茶英子也不会吃。英子望了望灶头,上面冷冷清清的,她知道往年都是王迪哥上山去采叶子,然后由他妈煮乌糯米饭,王迪妈好客气,总要送几碗给左邻右舍,如今竟没人送乌糯米饭来,心里不由一阵凄凉,英子揭开竹篮上的布幔,拿出一碗色彩鲜艳,香气诱人的乌糯米饭,王迪妈眼睛旁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喔唷,还是古巴糖撒在上面。”她感到很不好意思,推辞了几下,最后接过了这碗乌糯米饭,她知道王迪最喜爱吃白糖乌糯米饭了,而且让那些势利眼的邻居瞧瞧。王迪发现竹篮里还有不少鸡蛋,他知道这些鸡蛋都是英子养的两只老母鸡生的,自己已经吃了不少,不能再给她添累了,他伸伸自己的胳膊,说,不是照样壮么。英子望着王迪哥消瘦的面庞,一张四方脸凹进去了,只有两眼闪着不倔的光彩,她似乎从这对眼睛里看到几丝希望,她是盼望她站立起来,我的好王迪哥!想到这里,她故意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王迪哥,你再要不肯收下,我以后就不来了。”王迪被她这么一说,倒也慌了,“别,别,你尽管来。”说时,用异样的目光对视她嗔怪的目光,俩人心里都猛地击了一下,都明白,自己对方心中的位置依旧。英子低头抿嘴一笑,提着竹篮像喜鹊一样飞走了。王迪妈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浮起一层似喜似悲的神色。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际,鸟儿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村里大大小小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白白袅袅的炊烟。
屋外空地上,王迪右手拿了根一端削得尖尖的树干,他猛地将树干尖端戳向地面。然后丢掉拐杖,一手扶着树干,一面蹲了下去,左手在地面作大面积的摸索,没几分钟,树干倾斜了,他忙扶着树干想支撑着站起来,由于蹲的时间长,好长时间晃晃悠悠才站起来。这样来了几个回合,他脸上流出了汗,内衣也湿透了,他咬咬牙又继续锻炼,这次他将树干的尖端戳得很深很深,左手在地面摸索了好长一段时间,待他站起来后,因拔树干的力太猛,仰天摔倒在地上。忽然,栅栏门外一声亲切的喊叫:“王迪哥。”他“哎”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拄着拐杖来到栅栏门前,英子站在外面,含笑的望着他,两梱过于大的柴禾压着她柔嫩的双肩。王迪心痛地说:“要压坏身子的。”语气是那么真诚,还有谁到了今日,面对着被自己用身体从死神手中救出来的女人不是自吹,不是索取,而是如此发自心腑的关心,这不禁令英子眼眶又开始红了起来,她感到今天的举动太及时了,也太应该了。英子眼见王迪屋檐下的柴禾愈来愈少。心里很是着急,自己又要下地干活又要时常去照料王迪哥,就是有空上几趟山砍点柴回来,自己家里也急等着烧,所以她曾求恳过李树,看在以前的情分上,你就给王迪家送一些柴禾去,但李树不言语,扭头走了,后来又一次路上相遇,她又提出如此请求,李树不淡不咸:“他不是待你挺好么,你不好自己送担柴过去!”这话激醒了她,今天她一早上了山,一股激情鼓舞着她,担回了一大担柴禾,而此刻,一天超强度的劳累被幸福驱散。她兀自将栅栏门推开,挑着柴走了进来。“你?”王迪刹那间醒悟过来,他激动,但更多的是自责,乃至耻辱。“不!”他满脸通红地阻拦,英子坦然地笑笑,不去理睬他的阻拦,将担子歇下,解开梱柴的绳索,一个一个叠在屋檐下面。然后,动情地望着一边呆站着的王迪说:“王迪哥,我就是送一座柴山来,也无法尽我的心意啊。”王迪烦躁地望着叠高了的柴堆,仿佛那是他的失职。“我,我是男子汉呀!”他用拐杖狠狠地捣地,把脸问着青天,英子扶着他,不知如何是好,她理解他这位要强的恋人内心的难受。但如果她不这样做,自己也会很痛苦的。突然她发现他身上很脏,浑身是泥巴,再一看地上被什么东西戳成一个一个小洞。“你刚才在干什么?”她悄声地问,王迪淡淡地:“没什么。”英子看到了地上削有尖端的树干,她想起那天送乌糯米饭时所看到的情景,这是个多么倔强的男子汉!她若有所思,说:“快,脱下来,我去洗了。”“不麻烦你了,我自己会洗。”王迪不肯。王迪妈从屋内出来。在屋内母亲听到了事情的全过程,她想推却,但又想这是英子的一片心意,这会儿听英子要帮王迪洗衣服,就跑了出来,“英子姑娘,有大妈在,怎么还能让你洗他的衣裳。”“大妈,你手脚总是我利索。”英子笑着说,于是不由王迪分说,将王迪挟到屋内,给他脱下脏衣脏裤,王迪妈拿来了替换的干净衣服,她又接着给他换上,王迪默默地享受着这一切,内心有一股温馨的小河流过,有这一个美丽善良的妻子,该有多好啊,该有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