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陕记忆
王侠
北京西单、前门、天桥都是我过去常去的地方,甚至是我上中学逃学逃课都必去的地方,我甚至是对北海公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了如指掌,我那时十分喜欢这些热闹市井与公园。别人用心上课,得高分,我是用心游游逛逛,用心看课外书,对学习不当回事,且达到了一心而不二用。当晨曦像被谁轻轻掀开的幕布,总在六点半左右就染上一层薄薄的金粉。那条长街像盘结的长蛇,在晨钟里缓缓苏醒。大茶馆的木门吱呀一声,正阳门砖石的缝隙里便钻出三两株野草,它们像老先生的银须,在风里微微颤动。晨风夹着槐花的香,穿过斑驳的木门,落在那时卖报人的自行车上,那辆被岁月磨得发亮的二八杠,仿佛是这座城市最忠实的信使。
还有"号外号外!" 的叫卖,老张头的声音穿透初醒的雾霭,他斜挎的布包里,报纸像层层叠叠的浪花。下午黄昏时分,报摊前还总有个穿蓝布衫的俊俏的姑娘,她怀里的搪瓷缸子冒着热气,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眼眸,像极了旧照片上的水痕。然后没人买报的时候,她会向路过的行人柔声细语的喊几声:“北京晚报,二分钱一份”。街上的无轨电车叮咚作响,车轮碾过街区,在拐弯处发出悠长的叹息。车上的女售票员们扎着利落的发髻,嗓音清亮得像是从胡同深处挖出的一眼眼清泉:"下一站,西四!""下一站菜市口,有下车的没有?”“天桥到了,有下车的乘客,带好您的东西呐!”我那个时候,真想把这声音,带回家,入睡之后,也许可以享受着梦中的特有的香甜。
李大娘总在这时推着小车经过,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车里摆着的各色玩意儿,有带着露水的马兰花,有手工缝制的虎头鞋,还有古旧的铜锁,那铜锁上生出的铜绿,像是被时光遗忘的琥珀。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吆喝声却透着豪爽:"瞧呀,这都是咱老北京的念想儿!"
前门的箭楼在黄昏里披上金色的纱衣,像是一幅被时光晕染的油画。卖糖葫芦的老刘总在这时挽着藤椅,坐在槐树下。他的竹签子串起的不只是红果,还有老北京人对酸甜的执着。孩子们伴着放学钟声涌出校门,他们簇拥在老刘的摊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串在竹签上泛着红光的糖葫芦,仿佛那是一串串挂着的朝霞。
老刘的嗓音沙哑却透着温暖:"娃儿,尝尝这老北京的红果,酸甜酸甜。" 孩子们吃着糖葫芦,在晚风里追逐嬉戏,笑声落在残阳里,化作一片金黄的斑驳。老张望着他们,眼底泛起浅浅的涟漪。
东四的胡同像迷宫,藏着时光的秘密。那条老巷里,残破的墙皮下,砖石缝隙间生出的野草,像是岁月的眉眼。我的同班的小学同学宋桂英和她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母亲坐在自家门前择菜,门口总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裳,它们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是岁月的书签。宋桂英和夏秋萍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也许是外地的学校生,我猜是陕北老干部调来京城,一家子都跟进来了,因为她们俩会唱陕北民歌,会唱信天游,会扭秧歌,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对陕北充满了幻想,后来,我还真的是去了陕北上山下乡,还真是一直生活、工作、写作在陕北、西安、陕西这块热土上,这也许就是量子纠缠了,这说了有些人不懂。很奇怪,我们那个时候学了很多有关陕西的课文,什么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什么几回回梦见回延安,双手搂住宝塔山;还有卖炭翁,老翁伐薪南山中;还有梁生宝买稻种,用开水泡馍馍,等等。后来我真去了这些地方,去了几十次延安的枣园、杨家岭、王家坪,佳县的神泉堡,包括柳青写书的西安常宁宫。这对于我,可谓命里注定!我也真的是感谢这里,周秦汉唐,这里也圆了我小的时候,那个当作者、或者是当作家的那个梦。我的作品中,至少有一半是写的陕北、西安、陕西。
离家不远处胡同里的老槐树,枝干特别粗壮,像是历经沧桑的长者,它守护着一方土地,也守护着老北京人的记忆。每到清晨未启,那个喜鹊胡同巷口的油条摊就已开始飘香,石家老二麻利地把一个个面团片丢进油锅,油花四溅,炸出来的油条金黄酥脆。他把油条递给行人,笑容灿烂得像是晒透的阳光。
黄昏时分,西单的向西看,晚霞烧得正旺,像被谁打翻了的调色盘。卖糖葫芦的老刘收摊回家,他推着小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咯吱的响声。夕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那背影像是老北京的剪影,在时光里缓缓消散,后来我问过他挣了多少钱了,他对我毫不隐瞒,说至少可以买三十多台大彩电了。
菜市口的一角有个小的旧书摊,不常摆,在暮色里亮着昏黄的灯。摊主老柳抱着书,像抱着宝贝。他那架老式扩音器里,总飘出京韵大鼓,那声音像是穿城而过的风,带着老北京的韵律,我非常喜欢听。他嗓音醇厚,像陈年的酒,每个字都带着韵律,"月色溶溶夜,花影寂寂春",仿佛把时光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夜色沉沉,北海公园的湖面静得像面镜子,倒映着九天的星斗。白塔在夜色里显得神秘而庄严,它像是守护着这座城市的灯塔,见证着岁月的变迁。湖边的柳树轻拂,像是古代仕女的长发,在夜风里轻轻的轻轻的摇曳,许多鸟儿栖居在树枝上,听着水哗啦啦的催眠曲入睡。
西单、前门大街的后来开的夜市热闹非凡,烤串的香气和说笑声混在一处。王二嫂做的醋汁蒜汁爆炒肠,好像官名叫炒灌肠,带着点孜然的香气,撒上一把芝麻,香气翻滚。我是特喜欢吃,一气吃两三盘子。她的笑容在收了钱的烟火气里闪烁,就像夜空里最亮的星,我感觉能超过了太白金星。
晚风拂过,西单的霓虹亮起,老墙根墙角里的蟋蟀开始吟唱。电线杆上的猫蜷成一团,像团会发光的毛线球。夜色像块巨大的幕布,把旧城裹得严严实实,只留风在胡同里轻声细语。
陶然亭的夜更深了,湖面像块巨大的墨玉,倒映着满天星斗。凉亭里,几位老先生在下棋,他们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棋子,像是在布一场时光的局。马路边的杨树沙沙作响,像是在轻声细语,讲述着老北京的故事。这里,我曾经多次钻进去,去看露天电影,周日经常有几处放映,忙的跑来跑去,最后哪个都没看好、看完整。下一周到了,仍然是乐此不疲。
前门的箭楼在夜色里静静伫立,像是在守护着老城的梦。老张推着小车走在石板路上,车轮碾过青石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回头望了望身后繁华的街道,眼底泛起浅浅的涟漪。那晚风拂过,仿佛带来了老北京的回忆,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像一首古老的歌谣,悠悠地诉说着这座城市的几百年的往昔与今朝。
旁边邻居老郝家养了不少的蝈蝈儿,大概是吃了燕窝鱼翅,叫的声越来越大,把我的美梦打断,于是没有了再写下去的打算,我的回忆戛然而止。
当然,这些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回忆,许多人慢悠悠的都会一点一点儿的想起许许多多,尤其是共和国历史的同龄的人们!更尤其是我们这一小群至今没有回到北京的还仍然在陕西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