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内化·回归
——读丁小村《大地的初心》
文/ 高晓静
读完作品,脑海里首先跳出的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想到前不久读过冯北仲《看不见的力量》和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又对照读了小村先生另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秦岭南坡手记》,感觉它们在某些方面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对自然的书写、生命的哲思与精神的回归,即经历从观察、内化到回归的嬗变,这个过程也符合了中国传统“格物致知”的认知路径(观察—沉思—悟道)。正如《大地的初心》这一书名本身蕴含的意义:大地孕育承载万物,初心则对自然的敬畏与回归。
全书由“大地初心”“山水异域”“生灵同天”和“幸福源泉”四辑构成,作者构思巧妙,层层递进,构建了一个从自然认知到生命哲思、再到人文关怀的完整体系。“大地初心”即对自然本源的探寻,作为全书开篇,也奠定了生态主义立场与自然主题的总基调,探讨人如何在城市化进程中重新找回与自然的纯粹关系;“山水异域”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自然景观与人文地理,山水不仅是自然存在,更是文化符号,在自然观察中注入文化思考,也进入更深层的文明反思;“生灵同天”又将视角从宏观的自然景观转向微观的生命个体,一树茶、一棵草、两棵大树、油菜花、樱桃花、泡桐花、兰花,一颗土豆、几只鸟儿、一只鹰,甚至铁线虫、小甲虫、屎壳郎都是作者深情描写和关照的对象,“同天”是生命的共情,体现人与动植物的共生关系;“幸福源泉”回归到人的精神世界,自然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精神家园,人诗意栖居在地球上,自然成为现代人繁忙、烦神、焦虑的解药。四个部分从自然认知、文化拓展到生命共情,最后找到幸福源泉、精神的归宿。
首尾两篇文章也体现这一认知过程:《十二月自然小札》从时间维度描述,具有历时性的特征,通过观察自然细节,以十二个月为序,结构清晰,每一小节独立成篇又相互关联,构成一幅完整的自然画卷,体现中国式的天人共生;《故土三峡:永远的守望》是一篇大散文,作为全书的结尾,仿佛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发人深省引人沉思,让本书有了厚重感与历史纵深感。从空间维度描述,具有共时性特征,是将观察视角放在峡江这一特定空间,记录了三峡库区生态变化及人们生活变迁,且采用类似小说的叙事方式,强调人与自然的诗意互动,跳石、神婆子、花椒树、中华蚊母、河湾都是文化符号,对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风景进行打捞与铭记,在对三峡的观察思考中实现了自我的超越,正如评论家阿探所写到的,“小村先生更倾情于对三峡人精神状态的审视,更是从民族文化最高的层面——哲学归结:人之物种的高明在于,偏离天道中的自我调适性的回归。”
观察:物我交融
中国传统的自然审美,不同于西方主客二分的观察模式,而是强调“物我交融”,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即通过感官体验抵达心灵共鸣,最终实现生命境界的提升,《大地的初心》正是这一审美传统的当代延续。
《十二月自然小札》以月份为序,细腻观察并描绘了一年中不同时节的自然景象,通过四时更替和回环往复,物我交融的哲学沉思,在时间循环中揭示生命的动态智慧。无独有偶,被誉为自然文学典范的《沙乡年鉴》,第一部分也以时间为序,对一个荒弃农场一年四季不同景象作了描述,如一月融雪、三月的大雁、四月的春洪、八月的草地、九月的鹌鹑合唱团等,字里行间流露对大自然的眷恋。同样是对大自然的书写,《沙乡年鉴》是自然主义视角下博物学家细致入微的科学观察、客观精准的自然描摹,《大地的初心》则更多融入个人体验与主观情感,是生态与人文双重关怀下更具抒情性的审美与哲思。而丁小村自然主题散文的独特之处还在于,既承袭了庄子、柳宗元、陶渊明、张问陶等中国古典审美传统,又融入了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法布尔、梭罗等西方自然主义的科学观察方法,既延续了中国古典山水文学“天人合一”的哲学传统,又吸收了西方生态文学的批判视角,这点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但是殊途同归,最后它们都落脚到了回归,这个回归是对大自然思考、内化之后的回归。比如利奥波德关于鹿,狼和大山的思考:“当我还年轻时,老是手痒痒的想扣动扳机,我以为狼少了意味着鹿多了,没有狼的日子就是猎人的天堂,但是看到狼眼中绿色火苗熄灭之后,我感觉,狼和大山都不赞同我的这个观点。就如同鹿生活在对狼群的极度恐惧之中,大山也生活在对鹿群的极度恐惧之中一样,因为被狼群杀死的雄鹿只需要两三年就有新鹿取而代之,而被太多鹿群破坏的山脉则可能几十年都无法恢复原貌,这就是生物圈平衡之道,而这个道理我们人类经过了若干年的惨痛教训之后才明白。”最后利奥波德用更为详细的语言解释了人类应该如何重新与自然同步的哲学问题。丁小村在“幸福源泉”一辑中也写道:“真正的幸福不是占有,而是回归”—回归土地的质朴、回归生命的本真,这种回归并非逃避,而是通过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伦理关系,寻找一种更可持续的生存方式。作者继续写道,“他吃遍了各种美食,最后却返璞归真,懂得了最朴素的味道也是最美好的味道——这点儿道理,一个人得用几十年才能懂得的吧。”(《人间至味一个饼》),这不禁让我想起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萨满游牧文明与自然共生的生态伦理和诗性智慧,以及半夏《与虫在野》中的一句话,“虫安妥草自在,人类方安然自得。”
真正的自然书写,应当始于谦卑的观察,作者全身心投入自然,通过细节观察揭示自然的本真状态,情感具体可感,生动形象。《七月亲水》“城市像一个大烤箱”,“散热,散热”“热、热、热”城市热浪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借一方小山水》桌上的清供让我“抬眼可以看到山林秀,闭眼能够嗅到草木香”,“溪声若鼓琴,让人洗耳;口鼻间弥散着清凉鲜甜的山泉味儿,让人清心。”《我与乡野》篱笆上的丝瓜藤“像盘丝洞里跑出来的小妖精,在篱笆上妖娆地舞蹈”,灵动鲜活的生命力,清晨盛开的小黄花“像是乡野明媚的笑靥”,丝瓜和黄瓜“略带一丝苦涩的气息”,水稻和青草“清甜的气息”,路边小桃树“青涩果味儿”,这就是作者迷恋的乡野的气息!《快乐的土豆》中埋着土豆块的“松软湿润的泥土”,“圆润翠绿”如碧玉的土豆叶片,“一嘟噜一嘟噜”像白色粉色铃铛的土豆花,土豆蒸煮烹炒后“那一点点粉粉的浓浓的香”,最最普通的土豆,却写出了泥土、湿气和味觉的乡愁。《一月:看雪》开篇以童年视角书写,“清晨,突然从梦中醒来,就看到了糊窗户的纸变得白而亮堂,睡眼惺忪中涌起一阵诧异,天这么快就亮了?”此处描写非常精妙,糊窗户的纸突然变白,不同于西方自然主义精准的科学记录,而是捕捉一种气象,糊窗户的纸给人一种朦胧感,相信每个纯澈心灵对雪的洁白纯净,都会有过这样的感受,正如作者感叹“所有望向雪的眼睛,都是清澈的、透明的,像是婴儿的眼睛”。《十二月:听雪》倾听自然天籁,用听觉感知雪的美妙,如风携雪声如“万马奔腾”,“从门缝中钻进来,带着轻微的呼哨声”,雪压竹枝“簌簌作响”,“犬吠”迎接“风雪夜归人”等,声音成为连通物我的桥梁。然而“这样静听雪落的情景,在一座现代城市里,再也没有了”。从雪净化心灵到雪声被工业噪音取代,自然生态意识从抒情走向了反思,雪声的消失是否象征乡土文明的终结?
内化:存在之思
揭示工业文明对生态的破坏,展现人在自然与文明之间的生存困境,冯北仲在《看不见的力量》访谈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我觉得特别能说明问题,“城市是人类在大自然建立的现代生活场域,现代人离不开城市却又向往回归自然,城市生存和自然生态之间存在永恒矛盾,在认识和审美上怎样实现艺术呈现?这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为什么当下自然文学、生态文学涌起?也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无论工业文明如何发展,返璞归真的人之本性不会改变,物质发展到比较高级的阶段,自然文明会绽放炫目的光芒。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共荣,将是我们时代的价值观。”丁小村也是如此,乡村文化的消逝,作者似乎天然拒绝融入城市,作者喜欢到城郊去,“山水异域”一辑最后三篇文章连续提到了乡野,《山野的秘密》《我与乡野》《把山野还给我》,反证了他对城市工业文明对大自然生态破坏的厌弃与抗拒。
《200年的人与自然之思》明确表达了自己的生态观念,“这种与自然相依的生命哲学,是返璞归真的、有利于人类与大自然平等和谐相处的一种生态文明”,作者也提出了自己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忧虑,“人类的发展和自然环境的恶化往往同步进行,丰富社会的物质生产呵护我们生存的自然环境,往往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间·自然·生命》开篇就掷地有声抛出一个问题:时间都去哪儿了?作者回溯两千五百年前东西方哲人赫拉克利特和孔子面对河流的感悟,“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精准捕捉到时间的本质与生命的特征,唤起人类对生命的自觉,“生命意味着一段时间,时间流逝意味着生命的历程”,“而这种对于生命的自觉完全来自自然的启示”,作者又引用《淮南子》“朝生暮死”的浮游,像古树那样可以长命百岁的生物,以及花鸟虫鱼,世间万物都受时间与生命规律的支配,但只有人类能够从自然现象中反观自我,产生生命的自觉意识。这种自觉意识是什么呢?那就是“人类永远在追问自己的古老的哲学问题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即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永恒探索。《我与乡野》中“一台巨大的挖掘机停在那里,农家的篱笆已经被铲掉了一半”,淳朴的乡邻“正在变成市场上熟练的生意人”,“我不知不觉地失去了乡野”,“但我依然怀想着我的乡野”,面对诗意栖居的消逝,面对科技虚拟的乡野,人类将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作者对人在自然与文明之间的生存困境发出哲学的叩问。
回归:精神还乡
《山野的秘密》以“泉水”为意象,与约翰.巴勒斯的文本对话、与中外自然文学传统对话、与当代人精神困境对话,从文本共鸣到自我映照、再到精神升华,作者说“乡野有太多的秘密:也许无关自然,而关于心灵”,山野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就是“在现代文明中重建精神原乡”。从本体论的角度分析,作者将现象学观察引向存在论层面的思考,最后实现生命的回归与精神的自由。《山的那边,有宁静的海》“山的那边,会有些什么呢?”“海的那边,会是怎样的呢?”这种追问直指人类存在的本质困境,“很多时候,我们如同一只蝼蚁,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物的高度和宽度,视野所不及之处,我们只能依赖想象——当然想象是奇幻而悬疑的,只能带来更多的疑问。”人类始终受限于“尺寸之地”的视野,个体在无限世界中是渺小有局限的。北野武的电影《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是主题升华的关键转折点,两个聋哑青年简单而纯粹的爱情与梦想,将他们所拥有的“最小的东西”与世界的“大”形成鲜明对比,生命真谛不在于占有广阔的未知,而在于把握当下微小的确定性,冲浪板、沙滩、微笑,构成了生命意义的“此在”。正如文章最后,“有一个旧的冲浪板,有一个默默陪伴的眼神,这一切仿佛已足够多,也足够好”,个体的存在究竟以何种方式获得意义呢?那就是在有限的生命体验中寻找永恒。《两棵大树的世间风云》日渐拥挤的城市与古朴小院形成空间的对峙,老梨树开花、结果、落叶、再生,象征生命的循环,法国梧桐树皮翻卷、枝干粗犷保持着自然野性象征城市与自然的共生,“一棵躲过劫难的大树是幸运的”,青冈树从“烧柴”成了“神树”,有用无用的生存智慧,文中最后庄子的哈哈一笑构成反讽,正是对不可言说者保持沉默,当人类还在争论有用无用时,那些古树早已实现了超越性的存在。《把山野还给我》妻子流泪出门、病魔夺取年轻生命、灰尘油烟夺去舒畅的呼吸、电瓶车的电池被小偷卸走、人行道口乱停的车辆、加班加点超负荷的工作……白描的手法,碎片化场景的堆叠,形成了情感的冲击,繁忙、烦心、烦神,作者对城市生活中的荒诞和无奈进行了现象学式的描述,通过对“此在”自我意识的反思,转而将目光投向自然、山野和乡村,然后看到随时可能被剥夺家园的鸟儿此刻却在享受生命的快乐、一只白鹭飞出树林、一只苍鹭在水边沉思、路边豆角爬上了竹竿、红嘴蓝鹊在枫杨树上欢乐的舞蹈、一直斑鸠停歇在电线杆上、秧鸡在自由歌唱,尤其是那一片野荷塘,“野草和荷叶一起长高,草花和荷花一起含苞,在自然的平等规则下,它们受到上天同等的照顾”,作者以现象学的直观方式描绘自然,却暗含对“存在本质”的追问,当人类在社会中不断失去自我,自然中的生灵们却在尽享生命的自在,生命的本真状态不就在于自由自在吗?这种从现象观察到本体思考的转化,使自然不再是单纯的审美对象,而成为照见人类生存困境的一面镜子。《炒春天》也写到:“各种野生野长的植物,不分等级不分美丑强弱,都展露出最鲜美的春色。”自在、自为,平等、自由、无拘无束的生命绽放,是否才是人类存在的本质意义?如果说《把山野还给我》中的法布尔和约翰.巴勒斯,是在与草木虫兽的对话中实现了海德格尔所说“向死而生”的本真存在状态、在与自然的融合中确证了生命意义的话,《炒春天》则是从哲学维度对野菜的粗粝本真进行了诗意礼赞,“它们才是春天的使者,是春天的主角,是未被驯化的自由灵魂,是未被拘束的诗意节奏”,小小的椿芽实现了从“餐桌”到“山野”到“存在哲学”的跃升。
【作者简介】高晓静,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汉中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共略阳县委党校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