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之“柳”
□卢圣锋
（柳宗元塑像，极目北方长安）
（一）
因为喜欢柳宗元，这个春天我们终于到了柳州。
柳州不是因为柳宗元才叫柳州，但柳州却因为柳宗元的到来，让这座城市从此打上了“柳氏”的烙印，柳宗元这位柳州千年前的第一任“老市长”，名字也就被称作“柳柳州”。
乙巳蛇年的谷雨刚过，暮春的一场雨，把天空的灰色洗得澄澈透亮。而岭南的雨总带着三分湿热，七分缠绵。八百里的柳江蜿蜒如带，将四野青峰裁成水墨长卷。
我们到达柳州时，暮色开始漫过柳江。我站在窑埠古镇的码头上，江水依旧澄碧如玉，倒映着千年古榕的虬枝，仿佛将时光揉碎在粼粼波光里。数百级台阶从江畔蜿蜒而上，苔痕斑驳处依稀可见前人登临的足迹。身后的龙城阁，飞檐翘角间沉淀着中原文脉与岭南烟雨的交融，让每个驻足者都不禁叩问：一位被贬谪的文人，何以让蛮荒之地生长出永恒的文脉？
（柳江夜色）
（二）
大唐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春夏，一叶孤舟溯湘江而入灵渠，船头立着个青衫文士，衣袂间沾着永州十年的烟雨，目光却灼灼如星。他叫柳宗元，字子厚，此刻正走向命运为他安排的最后驿站——柳州。此刻，他看见的柳州是“椎髻卉裳”的荒蛮图景。城郭倾颓，瘴疠横行，百姓以人牲祭鬼，用巫术疗疾。这位四十三岁的刺史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写下“岭树重遮千里目”的孤寂，却在次年春天带着木犁走进苗寨，用《柳州峒氓》里的“青箬裹盐归峒客”开启了文明的对话。
在城南龙潭畔，我触摸到《雷塘祷雨文》的碑刻。当年柳宗元在此筑亭祈雨，将中原农耕文明的智慧注入这片土地。他教民“掘井九仞”，让甘泉取代腐叶沼泽；引种柑橘，让“手种黄柑两百株”的绿意染透城隅。更令人动容的是“以佣除本”的赎奴令——当债主被迫接受“佣值抵债”的方案时，柳江两岸响起了千年未绝的舂米声。
柳侯祠内的千年古井至今清冽。这口柳宗元亲手开凿的水井，曾润泽过多少干渴的喉咙？井栏上的绳痕层层叠叠，如同文明在蛮荒之地刻下的年轮。韩愈在《柳州罗池庙碑》中记载的“宅有新屋，步有新船”，此刻正在我眼前化作鳞次栉比的骑楼老街，糯米鸡的香气与《柳州文宣王新修庙碑》的墨香在街巷间缠绵。
（柳州螺霸王小店）
（三）
大云寺的钟声穿越千年，在柳侯祠的回廊里隐隐回荡。柳宗元重修的孔庙早已湮没在时光里，但“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的记载，让这座岭南小城在文化版图上找到了坐标。我站在柳州文庙的棂星门前，想象着当年学子们在此聆听“官为民役”的教诲，仿佛看见柳宗元挥毫书写《封建论》时的笔锋，在竹简上刻下思想的年轮。
罗池畔的柑香亭飘来缕缕清香。柳宗元手植的柑树早已亭亭如盖，金黄的果实坠弯枝头，恰似他“好作思人树”的期许。苏轼手书的“荔子丹兮蕉黄”碑刻流转光华，韩愈的雄文与东坡的书法在此相遇，成就了“三绝碑”的传奇。这些文化符号如同榕树的气根，在岭南大地上扎出新的年轮。
在柳州博物馆，《雷塘祈雨文》的拓片与现代工业展品隔空对话。柳宗元当年“投刃顿伏，愿完父子”的治世理想，正在现代化的生产线上延续。螺蛳粉产业园里，大数据监控着酸笋发酵的菌群；工业博物馆中，柳工机械臂正在焊接“一带一路”的桥梁。这种传统与现代的交响，在八百里柳江激荡出新的文明浪花。
（柳候祠）
（四）
站在窑埠古镇的码头，江风送来唐代市舶司的遗韵。柳宗元重修的码头石阶上，如今停泊着货载巨轮。当年“舶来品”沿着水路进入柳江，今天新能源汽车从这里驶向东盟。历史与现实在这里达成奇妙的默契：柳宗元引进的中原农具仍在田间耕作，而智能农机已驶向蔗海；他推广的医药智慧化作“螺霸王”的酸笋菌种，滋养着全球食客的味蕾。
这次我们没有夜游柳江，但视觉之处，两岸霓虹勾勒出“龙城”新貌。文庙的飞檐与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对话，雷潭夜月的倒影里漂浮着音乐喷泉的旋律。柳侯祠前的石狮子凝视着网红直播的镜头，将“老市长”的故事转化为千万次点击。这种古今交融的魔幻现实，恰似柳宗元笔下“千株绿拂天”的柑林，在时光中不断萌发新芽。
晚上刷抖音，在央视“唐宋八大家”抖音视频里，看到有位读者在评论区留言：“从赎奴令到智能工厂，柳宗元从未离开柳州。”这句留言让我想起江畔的千年榕树——它的根系深扎岩缝，枝叶却向着阳光舒展。柳宗元留给柳州的，不仅是“三绝碑”上的墨迹，更是一种将文明火种植入土地的力量，让每个时代都能在此找到生长的养分。
年仅四十七岁的柳子，把生命的最后时光留在了柳州这块土地上。江水滔滔东去，带走无数故事，却将“柳”字永远留在柳州人的血脉里。此刻，暮色已沉，江心洲的灯光次第亮起。柳宗元当年在此植下的柑树，如今已化作城市的年轮。这座城市用千年时间证明：当文明的火种遇见包容的土地，贬谪者的孤舟终将化作航船，载着希望驶向永恒的春天。江风拂面，我仿佛听见《江雪》的吟诵与工业文明的轰鸣，在柳江的波涛中谱写出新的乐章。
（作者在柳州市窑埠古镇龙城阁前留影）
注：作者曾在柳宗元的“十年永州”旅居了两年时间。 有诗为证：
《柳子巷》
小巷很幽长
一个叫柳子的先生轻轻走过
月光清冽
鹅卵石渗透他的履痕
小心
愚溪边有异蛇
小石潭激起涟漪
今夕，永州之野会有一场暴风雪
江边，孤舟蓑翁钓起了整个永州
千万孤独
巷口多了一间庙宇
里面装满了
柳子一生的温暖
（诗歌选自组诗《那一帘潇湘夜雨》，分别发《作家新视野》2020年第1期和《长安文学》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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