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藏寨的气息
文/李春蓉
沿着大山的坡度和走势,建起了一座座全木头的房子。完全没有了木头原本的光泽和色彩,而是呈现出和大地一样泥土的颜色,能和大地一样的颜色,得需要多少年岁月的磨砺?我诧异极了。我想算算藏寨的年龄,根本没人知道,或者说我没找到还记得藏寨故事的老人。经幡是这个寨子唯一醒着的物件,如果不是随处笔直竖立的,各种颜色的鲜艳经幡,在风中发出“啪啪”的声响,我真以为这个藏寨,因为年老而睡着了。
除了地势较平坦的地方,房子全落在地上外,其余的房子基本是吊脚楼。地下一根根不大也不长的木头,撑起上面的房子。不必担心承重问题,一木抵千斤。
寨子建在陡坡上,自然没有路基。改造、创造路基,人才是大自然的主人。根据陡坡,支起一根根密集的长短不一,粗细不一木头桩子,上面搭上原木,铺上几层藤条编织的网,然后盖上厚厚的黄土。这不,有路了。除了晴天有灰尘,雨天泥泞外,这条人和牛马能通过的路,踩上去软软的,像海绵一样,不用担心脚会陷下去。
家家户户的房子不大,房子外围是黄土筑起一米多厚的墙,差不多和房子一样高。我想,这样的设计,可能是为了御寒或者防盗。
对大录古寨的印象就如此而已,只能如此粗糙而已。
而我始终对大录藏寨念念不忘。
没人居住的藏寨,像一个暮年的老人昏昏欲睡,我想尽快知道它的故事。因为知道它的故事的老人也到了暮年。感觉我和时间在争夺着什么。
每次到大录古藏寨,我都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我知道越是古老的寨子,越是有信仰的地方,越是神灵居住时间长久的地方,寨子的一草一木都被加持过,在神灵的保佑下,圆满度过一生。而人们的生存智慧也是被神灵开过灵光,脑洞大开。人们会创造出让人惊讶的文明,比如房子。
当我再到大录古藏寨,中间隔了近二十年的光阴。可是不论光阴在我和寨子之间设置了多大的缝隙,有一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始终萦绕,使我始终不能忘记。我和古藏寨之间还很陌生,我是从视线所及的外围认识古藏寨的,那内部的情景呢,如果我有慧根和慧眼,还得有机会。物件不会说话,还得有人代言。这样我才能对古老的藏寨多一些了解。
寨子里最古老的旦真泽里的家,是我了解古藏寨的一个途径,或者一块敲门砖,或者一把钥匙。我试图揭开神秘的幕布一角,偷窥那时间长河里上演的生生死死,爱恨情仇。
还是从旦真泽里家的墙壁开始,一窥大录藏寨房屋的奥秘。我的目光试图从墙壁进入到室内,窥视室内的构造,生活的场景,物件以及使用物件的人。
以点带面,我还臆想试图还原千百年来大录人的生活场景。对于我来说就像一次穿越。我愿意穿越一次,哪怕碰的头破血流,哪怕一无所获。就凭我近二十年来,对于大录房物墙壁的念念不忘。
我的感官已经调动起来了。
我张开的双臂之间的距离是一米多,这就是外围墙壁的厚度。为什么要筑这么厚的墙壁?这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是为了防寒?还是防盗?
我的思维安于一隅,习惯用经验考虑的惯性思维,产生了也许是为了防寒的想法。大录地处高寒地区,海拔2478米,属于比较寒冷的地区。厚厚的高高的土墙抵挡住呼啸的寒风,阻止冷空气进入室内。或者是为了防止室内的热空气散失,于是筑建如此高大厚实的墙壁。
又想,荒山古寨,人烟稀少,时不时会有强盗出没,是不是起防御作用,抵抗藏族的“巴”(土匪)或者汉族的“棒客”?会不会是为了抵御盗贼的入侵而筑建如此高大的墙壁?如果这样的话,好像也大可不必。那时不是已经有火药枪了吗?好像这也不是最佳的答案。
思维漫漶,满坡乱跑。
康珠泽里叔叔的一番话让我醍醐灌顶。筑建这么高大宽厚的墙壁是为了防火。防火?!我怎么没有想到防火呢?细细一想,真有道理。大录寨子的房子全是用木头修建的,木头的柱子,木头的楼板,木头的顶子,室内是木头的家具。地处寒冷地带,火终年不息,白天黑夜不息。火是木头的克星,一旦一家失火,后果不堪设想,这鳞次栉比的木头房子,就会被火一扫而光。对居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来说,没有比火更让他们又爱又怕的了。
既然木头房子能存在千年,防火的预案早就做好,而且妇孺皆知。
房子建在陡坡上的,接近房顶的坡地上方总会有一堆黄土,毫不起眼地闲置着,可能被雨水冲刷出了小小的沟壑,也可能上面长满了野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要有这样的一堆黄土,有备无患地堆在房子旁边,人们的心里才有保障。
房子的木头柱子架在高高的厚厚的墙壁上,既是房顶遮风避雨,又是柴火烟子的通道。火塘上方桌子大小镂空的地方,突兀地升起四根柱子,也有顶盖。天光如水般从这里倾泻下来,柴火烟子就是从这里如雾般飘上去。假如寨子里有人家发生火灾,其他人家立马放平顶部顶盖,房子顶部就是一块平地,将旁边堆着的黄土,厚厚地盖在房子的顶部,特别要盖住木头,整个房屋完全就是一个土结构的正方体。黄土能有效阻止火势的蔓延。或者将屋顶整个取下来,放在安全的地方,就像摘下戴头上的帽子一样。
房子的下半部分,四周完全是严严实实的墙壁,只有靠路边的墙壁上开一个一人高拱形的门,仅供一个人进出。拱形门没有安装门板,就是一个敞开的黑洞,像老人没有门牙的嘴。有的人家拱形门正对着家里入户的木门,直来直去。有的人家的拱形门对着屋里的木板墙,还得转一个弯才能进到屋里。这样的设计最大限度地减少热量的流失,让屋里更暖和。每家拱形门外会堆一堆牛粪,或许有人认为这里是堆粪的粪场。这种理解也对也不对。
藏区作为燃料的牛粪,能阻止明火的燃烧,而且粪便能堆砌起来,其实也是最好的阻燃剂。黄土虽然能阻火,但是不能堆砌。假如发生火灾,用这堆粪快速将拱形门堵上,至少房子内部不会受到明火的舔舐。我恍然明白,原来这些措施,才是让大录古藏寨得以保存千年的秘密。因为房子能保存千年,屋里的生活用品才会保存千年。
算来,屋里的家什不知道被多少代人使用过,添置过。
下午三点钟左右,天蓝得像掉进了蓝色的染缸,可能是距离太阳更近的缘故,紫外线像一把微小的针刺进了脸上的皮肤,感觉有轻微的刺痛感。浑身散发出太阳给予的热气,额头上冒出细微的汗珠。 门外阳光明媚,天地广袤,一切都发出耀眼的光泽,日子打着滚地往前奔。
如今,寨子里的人全部迁移到山脚下的新寨子去了,老寨子没有人居住。没人居住的老寨子断水断电,为了安全。我是在完全自然光的情况下,从这个让我疑惑的拱形门里走进去的,就眼睛对光线的感知来说,从白到黑,从亮到暗,眼睛的瞳孔会发生增大的变化。
我想去探知屋里的神秘,一个未知的陌生世界将以何种面貌呈现在我的面前?
拱形门就像一道黑白、热冷、阴阳的分界线,门里门外的情景截然不同。拱形门就是一个时间隧道,从这里穿过,就是穿越,就像从白天进入黑夜,就像从现代进入过去。眼前的一切都是凝固的,包括时间,我甚至感觉到时间慢慢停下来的无力感。门里昏暗阴沉,一方天地之内,一切都是神秘莫测。
走过拱形门,眼前一片漆黑,这是一千年前光阴的色度。我的眼睛短暂地失明了,只有门外太阳光用照相机般原理,在眼睛里留下红色的影像,但也很快地消失了。扑面而来的一股冷气,有灰尘的味道、有柴火烟子的味道,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复合味道,让刚刚受过太阳炙烤的有些发烫的脸颊,感到一丝舒服。经过几秒钟的适应,我的眼睛才从短暂的失明状态中恢复。屋里光线灰暗,从烟囱射进来一束雪白的太阳光线,像一股银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垂直注入火塘,这道天光就如一道从天而降的光柱,落到火塘里,又被弹向四周,照亮了房子里的一切。我看清楚了,屋子里四周全是黑色的家具,颜色和屋子里的其他一切完美地浑然一体,此时这些黑色家具正贪婪地吸收着光束的光和热,贪婪地吞进身体里不再吐出来。
我们轻微的走动,搅动了落地的尘埃,尘埃飞起来,在光柱里飞旋、打转,真像银河里溅出的微小的水花。
屋子里的气息是无人居住后彻底的寂寞,灰尘是物件的被子,它们好像都在睡觉,沉寂的杂物与光线里飞舞的尘埃构成一动一静强烈的对比,我真不知道我的眼睛该从哪里开始认识这个陌生的屋子。我想如果器皿会说话,它们会说什么呢?
还是从最亮的火塘开始吧。火才是一家之主,是灵魂。
火塘边竖立的三个锅庄石,有膝盖那么高,每个石头后面骤然上升到半人的高度,一方连接着神龛,一方连接着柱子,一方连接着一副石磨。能木杰说如果发生战事,这三个锅庄石就是最好的掩体,躲在石头后面,射击一个一个从拱形门进来的敌人,命中率很高。连接神龛的那一方放着青铜大锅,火塘里如果有火,锅里时刻都有热水备用;连接柱子的那一方,是屋子最中心的位置,柱子上挂在日常的生活用品,如生火用的火链、称鸦片的戥子、装火药的牛角筒、牛筋绳、马灯等物件;石磨紧挨着火塘,我觉得这里是最人性化的设计。谁说女人的家庭地位低?在火塘边磨糌粑,既有光线又有温度,体现了对女人的关爱,可以看出这家的女人是受待见的。石磨底子是有浅浅凿痕的方形盘子,用来承接磨好的面粉,石磨和底座连接成整体,因为使用的年代过于久远,磨齿基本被磨平了,这幅石磨不知道养育了多少人。一副黑色牦牛皮毛做的刷子,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再次被征用。
我看清这一切的时候,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就像昨天这里还在磨糌粑面,火塘里还生有熊熊的大火似的。主人取下挂在柱子上的火药枪,准备着要出去打猎似的。
火塘是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就像舞台上聚光灯下的是中心位置一样。千年的时间,多少代人的生活气息,足以抵挡历史短暂的寂寞,这是时间赋予的力量,这是老房子记忆里的一成不变的场景,不会随着主人的更迭或是时光的流逝而泯灭。
火塘上方倒挂着一个小型风扇,风扇里装有经书,利用热空气上升冷空气下降的原理,长年不灭的火塘产生的热能使得风扇不停地转动,就像不停地诵经。
主人座位的背面,胡乱地放置着大小不一的乌黑的土罐子,罐口被玉米核塞着,我猜想罐子的功能,可能是装菜籽油、蓖麻油,或者是煤油的。周围杂乱放置着各种大小不一的木制家私,如木桶、木碗、有手柄长短不一的木瓢、木匣子、没手柄的梯形的戳勺、和面用的木盆。
有一个特殊的木制品引起我的注意,能木杰说这好像是个装火种的物件。它的原理和打针用的注射器差不多,是木制的,里边的底部放有棉花。据说出门前把火种放到底部的棉花上,然后将木头塞子推进去,形成一个相对狭小密闭的空间,火种会保留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人们到野外劳动时,随身携带火种的一种木制器皿。
说东巴家世代是诵经人,有什么东西能佐证诵经这个职业在这个家庭中的重要性和传承性?有,肯定有的。一面大鼓,不正是诵经的必需品。书柜里的经书,不知道被多少代人翻阅。印象中的大鼓是圆圆的,可是这面大鼓连接起点和终点的不是一段圆弧,而是一段直线。这一条直线让这张鼓的圆形变成了不圆的形,就像太阳即将升起最后一瞬间的情景。这一面鼓,给人深深的哲思,圆既是满,圆则亏,谦受益满招损,亏和损是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如何避免呢?可以做成不太圆的鼓,不圆的鼓永远在往圆的路上,永远给人希望。
如此,我看到了大录古藏寨的人们的虔诚的信仰和生存的智慧,千百年来代代相传。我像一个误闯误撞的孩子,窥视到惊天秘密般让人震撼。
我站在拱形门再次回看,恍惚间看到一个年老的妇人左手推着石磨的手柄,右手拿着黑色的牛毛刷子在石磨边磨着青稞面糌粑;一个年老的爷爷坐在上席,抽着兰花烟,随着他猛地一吸一吐,灰蓝色的烟雾混入直射下来白白的太阳光束,蓝色在光柱里翻腾打旋;一个壮年男子背着一支火药枪,正取柱子上悬挂的野驴皮做的火药袋准备去打猎;一个姑娘刚刚背来一桶水,汗珠流过脸上的红晕;一根横梁上悬挂着一面鼓,在柏树枝叶袅袅升起的烟雾中,低沉的男低音诵读着经文,伴随着一声声击打鼓面的咚咚声,每个人的口中都在诵读着:唵嘛呢叭咪吽……
一切景象安详而真实。
我退着走出拱形土门,我生怕发出的声音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就让他们在时光中不老,继续做他们日常的事情,过习以为常的生活吧。
[作者简介]:李春蓉,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协会员,九赛沟县作协主席.鲁院四川班学员,四川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在《民族文学》(广州文艺》《四川文学》《星火》《经典美文》《青年作家》《草地》等刊发。出版有作品集《血脉》《心安》(合著)《扶州记》,《扶州记》被评为“2022年度四川文学作品影响力排行榜”上榜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