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淮右人也,馬姓,僻處小城,獨學無友。從事卑末之職,兢愼於算籌之間,忽忽將知天命矣。所慚者半生碌碌,而至無一可言。
曾聞於族中耆老,謂本支堂號曰絳帳,出扶風馬氏。始遷祖馬余,自伏風而郟縣而黃梅而樂平,再遷之,止於濡須。至晚近,祖、父輩苦於赤貧,幾無識字者。家嚴其時跪泣求告,始得求學至高中,旋下放農村,荷鉏耰而戴星月,後亦不復學矣。吾曾作斷句記之,曰:縱有英材出困窮,衹耕不讀舊家風。二三族老應遺恨,絳帳翻成負馬融。一姓之所歷,亦一代之小縮影也。
以是故,吾少年時雖矜好奇之性,終博涉而寡收,臨歧而忘反,所深負者不淺,以無家學、無同好、無恆心故也。學書不成,學道不成,學技擊更不成。授吾技擊者張公,楊澄甫公之再傳也。從其遊五年,寄吾以大期翼,約未來還授所學予公之後人也。今不復從事於此殆二十年,吾愧吾師亦多矣。
惟於能讀餘習未忍棄之。倘許肆意,聚可意之書,無稻粱之累,北窗下不釋卷終日,則無他求矣。誠無用於世,亦足以遣有涯之生也。至於彫蟲祭魚,擲盧使氣,習亦未盡,亦不甚思擯除也。至於道之所在,聖之所傳,非吾所敢知也。以五千言之淵邃不可測,猶曰可道非道也,更曰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矣。道誠不可離也,一以貫之或足以反道也,惟天下苦於一亦久矣。八十萬萬之眾,爭謂吾知一矣,抨擊而不讓,恃之而有爲,道雖大,何益乎?起漆園叟於地下,必大笑曰不若共曳尾於塗中也。
且萬物旣生,將謂非道也,則胡爲生之?謂道無高下也,則一與萬物,同乎異乎,何厚此而薄彼也。倘謂物無高下,俱在道中矣,則今之德賽二子,亦道之所出也,不讓於古聖所傳,則何必厚古薄今、必反於木簡斷編之説而後頷首也?
雖然,亦徒有説而已。屈子作天問,問而不能答,今人硏判粒子,於觀察者之效益,亦不能答也。蓋物旣極微,於未見時其態不可知也,使人觀察之,變易乃因觀察而生,其未見時之態,仍不可知也。刹那之生滅,其自然乎,抑使之然乎?未知也。
又量子呈糾纏之態,取數粒子聚合之,復拆分之,兩置於萬光年外,仍足超距相應,不受限阻也。噫,構此器界者,皆此不可測之極微也,孰可究其原也。造物者誰?器界之外,更有器界乎?終吾生不能知也。
是以生必以無知始,復以無知終。有知有覺謂之我,能知能覺我者誰焉?有情之生,有意於參疑情者,當以此爲第一話頭也。雖然,恐亦爲生無意義之确證也,是中有大恐怖。器界中一切教化、藝文、格物、思辯、宗教,無不緣此大恐怖而成也。不安於此無意義之未來,乃勉設意義於尙有知覺之現在。唯過去、現在、未來三際之間,确乎有物可先而存也?抑本無所存、假託於有,以強卻三際空寂之極怖也?亦終吾生不足以知矣。
賸惟能讀可以寫憂,非讀也,強以意義加諸己也。乃忘蜉蝣之一瞬,乃固一念於堅牢。一念謂何也?吾也。踊躍於洪爐,將有所求;與不踊躍與洪爐,將任陶冶,吾不能辨其高下,惟堅吾心以不移可也。
今勉自敘,意浮文散,頗不知所云,任見笑於君子。
乙巳暮春下浣輯於香檀文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