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桃
文/周婷
一声京腔从六爷门缝里飘出来,我站在桃树枝丫上,刚刚摸到一个顶部泛红的桃子,手瞬间停在半空。
“你倒是摘呀!”小水用桃条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现在是在偷桃子,偷六爷家的桃子,不是来听六爷唱戏的。”
暑假里,小水、月明和我到村后的树林里读书时,意外发现六爷后院一树鲜艳欲滴的桃子。
六爷家的厢房里挂着一件水红色的戏衣,每天太阳升至半空,六爷就会对着戏衣窃窃私语。然后,门“吱呀”一声响,戏衣被请出来,挂在绳索上,风吹衣动,六爷咿咿呀呀的戏文随风飘远。
六爷爱茶,常去镇上的一个茶馆,找临窗的位子坐下,点一份清茶,一盘点心。六爷将两只茶杯倒满,斟一杯给自己,再斟一杯给对面无人的空座。一喝便是一个下午,直到夕阳拉长了茶馆的影子,六爷才缓缓起身,慢慢地踱回去。
六爷京腔响起时,也便是我们偷桃之时,我们也有“职业操守”,只吃不拿。六爷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唱,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桃子。二爷爱二黄,抑扬顿挫,唱出酸甜苦涩,可谓一折戏,千滴泪。我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有虫眼的半拉桃子吃进嘴里,苦涩袭来,“哇”一口吐了出去。
六爷唱上半个多钟头,戏便唱饱了;我们个个肚儿圆,也吃饱了。慢慢的,我们觉得听六爷唱戏比吃桃更有味道。
六爷的京腔凄婉悠长,“一生只爱……”这一句仿佛扯出了肺腑,声音像根铁丝甩到半空。恓惶之中,那次我们竟忘了偷桃,暗想,六爷的戏真魅人。
树上的桃子越来越少,我们相约每次每人只吃一个桃子,不然拿什么来听戏?
六爷家的两棵桃树,年年枝叶繁茂、硕果累累。六爷倒也不怎么关心桃子,哪怕这些桃子一个个销声匿迹,他也不在乎。
独居的六爷,孤独但不寂寞,有戏文陪他。六爷如今七十有余,想当年也是剧团里的当红小生。和他搭档的花旦面容姣好,和他有了感情。郎有情,妾有意,私定了终身,只待花好月圆。不成想,当地一个富商看上了这花旦,于是曲终人散,棒打鸳鸯,六爷终是离开了剧团。
六爷从此未娶,老了倒也想收养一个孩子,不为别的,只为把这门技艺传承下去。只可惜,始终未遇到合适的人。
我去外婆家住了几天,很是想念小水、月明,我们有个约定,三人中缺一人不去吃桃。于是攒足了吃桃的馋劲儿,也攒足了听戏的欲望。一进家,便急忙忙和母亲撒谎,说要向小水借本书。即使一路飞奔,也没赶上六爷的戏。于是乎,也没有了吃桃的欲望。
无聊至极,月明用树枝把六爷的用麻纸糊的窗户捅开了一个小洞,窸窸窣窣之声惊动了六爷。
“小崽子,早看见你们了,进来吧!”
我们扭捏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你推我,我搡你,挤进六爷的屋内。
“怎么,今儿没听上戏,不过瘾吧,连桃子也不想吃了?”
六爷话一出口,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像做贼被当面捉住一样难堪。
“哈哈,吃桃子,听戏,一举两得,我问你们,吃了这么多桃子,戏文记了多少啊?”
“扬鞭直指杭州道,要往尼山走一遭……”六爷是个角儿,张嘴就来。这是《柳荫记》里梁山伯的唱词,我们听过多少回了。六爷一人扮演了几个角色 ,小生雄浑高昂,花旦情义绵绵。六爷唱得尽兴,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戏唱完。
从碧草青青唱到荒郊青冢,似鸟儿翻飞,蝴蝶漫舞。就是化蝶之时,一口痰卡住了六爷的嗓子。六爷伸手拿青瓷杯,不料,一声清脆的戏文攸地响起。
“梁山伯,祝英台,化作彩蝶飞出来——”
六爷睁大了眼睛,竟含了些热泪。
是小水,是小水唱的,那唱腔稚嫩、温婉、悠扬。一顿一挫,全是六爷的味道。
注:本文首发于《小小说月刊》第5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