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久慕芳規，耽於書道絲竹之樂。閑靜少友，沉溺帙卷，每不能通讀又隨新卷指顧其間，寄情山水，徘徊於雅頌之歡。雖愈天命，未染蒲柳之態，終歲吟風玩竹，恬煕相安。常思古賢“遊於藝”之訓，雖未臻化境，然硯池濡墨時見青松勁骨，素琴調絃每聞流水清音，此中真意，固非俗塵可擬也。

癸巳孟春赴湯池仰止宿儒餘德，歷數月還。觀先生晨昏講習，庭前指點蘭蕙，乃知“禮樂不可斯須去身”非虛言也。念彝倫攸敍，遂許濟世之懷。子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欲施禮樂之風以化民，因仰亞聖之正，隅居一所謂之“浩然”。然德薄技寡，優孟衣冠，十餘載八易其居，身似飄萍，固不忍往聖絶學汩沒欲海浮沉之間。每見蒙童執卷茫然，輒憶昌黎“師道不傳”之嘆；偶聞市井笙竽聒耳，復傷季札“德音不再”之悲。雖蔬食菜羹未失其樂，然對內子之愧，無言以復也。嘗中夜推枕，但見孤月臨窗，清輝滿室，恍然若見洙泗弦歌映於南牖。

太史公云：“太上立德，其次立言。”昔仲尼厄陳蔡而述麟經，左丘失明乃成《國語》，志之所託，豈在顯達乎？今世雖異，其理一也。余觀往聖遺軌，感懷今事，乃知志士仁人猶寒梅立雪，非特標格清絕，實秉天地正氣耳。遂作此篇以明素志，非敢效屈子呵壁問天，惟存子雲雕蟲寸心。

古來超軼絶塵，立德成業慶流百世者，非後之英風妙譽之士不能爲也。必也休名美盛，桑梓軾閭，懷遺蘊於世者。或行於富貴，或履以貧賤，或奔於患難，或酣豢夷狄之間而自樂也。予審世之積善修德之業其最有二。一曰懸壺，二曰杏壇。嘗觀扁鵲起虢屍，董奉成杏林，此醫道濟世之明徵；又見文翁化蜀，胡瑗立齋，乃教澤潤物之實證。二者雖殊途，其仁心一也。

或聞：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唯斯二者致其道也。懸壺民瘼，杏壇昭仰，非甘於爲貧者可任也。昔范公“不爲良相便爲良醫”之語，正與此契。斯二者雖乎爲貧，然鄉譽久遠，聲名垂憲。懷瑾瑜之情，感痌鰥之患非聖心者何？故聞：“憂道不憂貧，謀道不謀食。”蓋斯二者之雅故。道者，仁人之心而已。然修飭風化，保釐萌隸，上下艾安，飭行休徵，必杏壇之力也。聖人幽光日彰，羈窮扶曳，湛恩杏壇化弟子三千，賢達者七十有二，譬若春風過野，雖枯卉亦萌新綠，此後世宿儒相屬之職分也。

茲者，世風瀾倒，人心抵牾，惡直醜正，彝倫攸斁，聖者屛居。昔爲魚之嘆，德牟禹功，杏壇之化，非博見彊志之力，豈可爲與？每見庠序之地，章句之學充棟，而揖讓之禮盡廢；蒙養之教，競技之術日熾，而弦歌之聲漸微。此正韓子所謂“小學而大遺”者也。或聞：惠愛之情，非關學力而有爲也。《經》不云乎：“吾欲仁斯仁至矣。”昔程門立雪者，非求顯達；楊時載道而南，惟秉精誠。今雖禮崩樂壞，然一燈能破千年暗，此心耿耿，豈敢或忘？

予雖甕牖繩樞之家，慕懷承平之志久矣。惜無杏壇之德，依違不行。嘗效東坡“識字耕田夫”以自嘲，然每聞稚子誦《淇奧》之篇，未嘗不泫然涕下。今讀夫子問志於公西赤，對曰：“願爲小相焉。”夫子嘆曰：“赤也爲之小，孰能爲之大？”予感其言，遂以小相聞。小相者，司禮之謂也。遂輔庠序之教，育以灑掃進退，是非親疏，善惡嫌疑，絲竹弦歌，常禮日要。雖不及杏壇弘揚楩梓豫章，及自苛細，時有美芹之獻。昔張橫渠教人，先令習灑掃應對，謂“此便是聖學根基”，今雖世殊事異，然蒙以養正之道，豈容偏廢？

崔子曰：“惠不在大，赴人之急可也。”世風陵夷，予檮昧迂遠，且以斯業爲樂。每見蒙童習禮，雖蹣跚而儀態漸成；聞諸生撫弦，雖生澀而宮商漸諧，便覺庭前柏子皆含春意，檐角流雲俱帶書聲。昔陶公種柳，周子愛蓮，各寄其志耳。今予忭然記之以云，非敢望立雪門牆，惟願效爝火螢光，照此幽幽夜途耳。

乙巳暮春中浣輯於香檀文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