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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远忠 画
河边
晴朗的日子，我和妹妹去河边
货船长似上帝的手指，秦淮
蜿蜒起来。船夫有了卡戎的脸
过河让你洁净
久伫使你完整
岸脚的鱼冬泳
岸上的人钓鱼
我和她穿过大片乌桕树
穿过枯枝上洁白的鱼眼珠
时间敲打树干，枝头
呕出浑浊的冰：瑞雪兆丰年
生命，向来眩晕
走进芦苇荡，走进
一片静穆的笛子
候鸟以人的形态南飞
我们追象征希望的苇絮
鼻腔流出身体对希望的抗拒
我想起，回家那晚
眼球布满血丝，花园灌木
小区新种了红叶南天竹
“欢迎回家”，一句机器的问候
扭转了地心引力
一切飞向我
爸爸妈妈驶向我
整栋房子砸向我
而我们毫发未损
那时我意识到，我和家
必定有一个是透明的
所以现在，我松开妹妹的手。风吹水
成布，我的脚印是枚滚烫的纽扣
电话那头，爸爸催我们往回走
而她将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断代史
公交车526路
走上来很多老人，往那一坐
就是一块金子，幸福，惰性
十二月的武汉
永不入冬
车一启动
总有一个人摔倒
并不是他长着不同的双脚
而是，我们怀揣两副钟表
老人看窗外的景色
像看影戏一样
摇篮车变成轮椅再变回去
激光剑变成拐杖再变回去
有一个爷爷突然哭了
我猜，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却已忘记她长什么样子
就像活在暗处或正午的人
也不曾见过自己的影子
于是他拿起小灵通，按了两遍
“一——二——零——七”
也许是他妈妈的生日吧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零——八——二——六”
或许，是祭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很快，车厢安静下来
原来我们终沦为断代史吗？
天暗了
公交车526路
走下去很多老人，往那一站
就是一棵树，摇摆，不死
狗和小孩来了，在树根撒尿
狗和小孩走了
我们就这样丢失从未获得之物
每一分、每一秒
重力
你下车，
连天的阴雨后，
白玉兰开了。
雨又把花瓣敲落
在地上，像不逝的水漂，
或片刻银河。
正确的事物
常以错误的方式呈现。
你来到陌生的家。
去年的窗花
留下胶印，
从今年的窗花身后探出来。
要么真实是不间断的投影，
要么时间是无休止的折射。
自从你拥有眼睛，
一切都慢下来，
都离自然法则
越来越远：你看，
被寒冷杀戮的生命，
同样因寒冷得以保存。
或者，用你的词来说，
保鲜。你懊悔
自己曾成功过。
那一场大火
让你的四野寸草不生。
你也因此
学会了保鲜。
鱼鳞就这样成为刀刃；
鹤，就这样成为盆栽。
你拥有这些物品，
像拥有自己剪掉的指甲。
在所有值得哭泣的事情面前，
你都选择忍受
以想象。
难道最后，
一切不都将成为其他的一切吗？
渐渐地，你的脑中生出重力，
瞬间撬开了你眼前全部的冰。
去地坛的记事
十一月仅剩尾巴，我们去地坛。
松树的针比昨夜的雨还多；我们依旧
幸福如以往。我向你聊起
我的男友，满地银杏已经金黄。
你不断说，“真好，真好。”
有孩子，把银杏叶抛到爷爷头上；
我们多希望那是唯一一种埋葬。
白果的气味清脆，一折便断了，
比忧伤寡淡。我为你读布莱希特，我为你
清理玻璃窗。
曾经，我们也有老虎的野心。
向往长久的生活，日子里装有无数秋天；
“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那样困难与漫长，
我们笑一笑，也掸掉了。
但庄重地，你离开。正如我庄重地
在你离开的地方向你鞠躬。
我们已经看到最好的时代；我们已经看透
也许太阳，本就是黑的。只是太亮，
没有人看见那颗痛苦的心脏。
后来，诸多碎语
都结成柿子，挂上了树。
信步走入雍和宫。有人眉间腾起三柱青烟，
多么极乐的世界，金灿灿的楼阁啊！
碗底够干净，就好像盛有水。
再多的佛手也不会让我这般澄澈了。
在五道营胡同，我碰到你的指尖，
如扎入过往的冰川。
足够冷，便足够热……
天使与迷宫
你一醒来，就在迷宫入口，
周身都是高大平整的珊瑚树。
你向前走，停顿。转弯，再停顿。
指引你的是墙，并非道路。
此刻，你的头顶飞过一只蝴蝶。
你高喊：“天使，请带我走出迷宫。”
它说：“我并非天使，请你向左，
奔跑起来。”你失落，但从它的翅膀，
你窥见宇宙的壮丽与对称。
跑至绝处，鼻尖被蜻蜓停住。
你高喊：“天使，请带我走出迷宫。”
它说：“我并非天使，请你俯身，
匍匐向前。”你失落，但你触到
它的翅膀含有不断的冰冷水源。
绵延的树根前，你误入蜜蜂的领地。
你高喊：“天使，请带我走出迷宫。”
它说：“我并非天使，请你踮脚，
在魔鬼察觉之前逃离。”你失落，但你
明白了身体的重量，一肩都压满蜜。
谨慎的劳作使你疲惫，抬头是白鸽。
你高喊：“天使，请带我走出迷宫。”
它说：“我并非天使，请你就这样走着，
走到你想去的地方。”你失落，
但你坚信那双翅膀是极昼的证明。
好像不费功夫，你就到达终点。
却被蝙蝠挡在面前，你高喊：“天使，
请让我走出迷宫。”它说：“我并非天使，
请你安息，但切勿沉睡。”你失落：
它的翅膀漾动暗河，未知竟源于遗忘……
一年、十年，（“我们就要失去日出。”①）
你猛地在晨昏醒来，有什么在身后振动。
珊瑚树纷纷开花，露出细碎洁白的破绽，
被奴役的翅膀将永远钉上枝头。
突然，你离开地面，天使般腾起
——指引你的并非墙，而是天空。
①《失乐园》中，亚当唤醒被撒旦搅乱梦境的夏娃时如是说。
恶果
我们牵手走进四月的桃园
地上的枯枝腐烂乃有了象形文字
是萤火虫让我们看见植物的灵魂
光的涟漪总比水的慢一拍
在岸边，你轻轻拢起手
草鱼就当作菖蒲
聚群冲向你，又突然散去
好像我们是更微小的生命的更微小的神
有些时刻，我竟那样信任你
取下戒指和衬衣、胡桃串与耳钉
如花农捋断蔷薇科植物的刺
那样残忍。而为了拥抱，仅仅拥抱
也不让我觉得匮乏，或羞耻
春天，我的裸体坚硬
水面反射针光，好像就成了金属
你的外套也曾让一片蒲公英窒息
这都无关紧要，我们再次
做两个现代人时，桃子已经成熟
汁水流蝇。再轻的衣服都已攀紧我的肉
你满背的铁线莲张开血口就要将我捕食
蓝莓
因为一颗蓝莓
你一下午都没理我
那颗蓝莓还躺在
被水点湿的纸巾上
几个钟头前，我说
给我一颗
你的眼睛警觉
酝酿潮湿的云
我说，你有一碗
而我只要一颗
顺手拿走了最蓝的那个
你的眼角奔下深色海洋
我想到生理学
课本说，儿童的舌头
会让甜更甜
苦更苦
这样极端的生性
需要现代的规诫
但我的手还是犹疑了
面对如此纯净的泪水
亲人走时我哭我的
爱、悔恨与礼节
失恋时我哭我
不再延续的美好过去
或证明自己并非无情
现在，妹妹已经平息
空气里只有衬衫
在风中晃动的声音
我们坐在被太阳
照热的椅子上
看着那一颗
足以让木星偏轨的蓝莓
一下午都不说话
直到那颗蓝莓逐渐变得僵硬
直到天黑了好像灌木顷刻长高
我咳出一粒青金石
姆斯，本名刘博文。生于2003年1月，北京大学英语系21级本科生。曾任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社长，获首届梁晚梅诗歌奖主奖、“‘00 后’诗人十佳”称号，入选第十七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诗作刊于《诗刊》《星星》《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广西文学》《特区文学》《青春》《中国校园文学》《欧洲诗人》等，选入《新诗选》《转变之年：中国诗歌学会 2022 年度诗选》等，著有诗集《耳鸣》。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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