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遼寧黑山,父母口耳相傳,可上及三世。祖上滿人,耕讀興家,至祖父,已頗富田產。好讀書,爲人慷慨,相貌英奇,時人尊稱陳玉老爺。曾訪舊籍,鄉人老者尚能道祖父舊事,言死於土匪綁票。時祖母尚在中年,性堅毅多慧,獨自經營土地,養育子女。先是伯父入南京中央陸軍學校,復薦我父入學。而後數年,父不知所蹤,以爲不在人世。不意忽然而歸,又忽然而去。直至長春圍城,得以逃死。晚年語我曰:上峰派其臥底,身份暴露,得長兄保薦,始得出城。時伯父爲國民黨長春保安隊隊長。南京就讀,二人便各有歸屬。父於G任職,再轉入地下,牡丹江剿匪,艱險備嘗。
而事有可名,有不可名者,父自我邊緣,從此卸甲。母美麗賢淑,知書好禮,立國之初,與父同作教師。後伯父被遣返管制,居於我家。我母偶亦嗔怨我父曰:“愚亦甚矣,功廢半途。”父無言,但長嘆。浩劫來,舉家爲“兄弟”所累,子女淪爲賤民。我十六歲務農,不避大暑,濕熱交蒸,多次昏厥隴畝。母復曰:“兒女受苦,皆系於爾兄弟二人。兄弟鬩牆,今可重好,而殃及池魚,豈不知之?”父無言,仰天長嘆者三。時家中尚藏殘卷,我時翻閱之。又三年,天病得愈,二十一歲,重入庠門就讀。
昔我不惑之年,嘗有自敘,每以藻采述之,非人之舒光有采,辭以藻飾已矣。今古稀復自敘,未免襟懷落漠,誠亦無可自陳自敘者。且自知百年而後,塚沒蒿萊,可有志之祭之者耶?昔孟德述志,元本東風乘便,志向英奇。投死家國,爲取鼎鼐。無論事周事漢,仗鉞征伐之志,足以垂於後世焉。至若司馬子長,命運多舛,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得陳曠古悲懷,亦天賦其使命者也。卿乃一介書生,庠門耕雨,雖未負弦歌,終將老於陋巷也。三代閭里,甕牖衡門,浩劫廢學,數年壠畝,心志一當隳滅,終難振拔焉。而得發奮於古典,乃中年而後焉。國之典籍,本爲寂寞之學,道於其中,在乎慎獨而深潛之。而學問終極,本在於啟民智辨僞真,立論正脈,一以貫之。吾性內斂,孤心靜默,寡於交遊。少時傷於家國之變,門戶艱危,故終生未得挺拔,岀乎其類者也。
至不惑,遍覽中西。卿之本意,在於究竟政體,以史爲鑑,證悟哲學,以求比類,而後復取捨之。是故以啟蒙爲已任,體式無論新舊,不廢發聲明辨者也。至於生命宿根,本深植於中土,愈老而彌堅。而蹈厲半生,終亦未能盡其心志矣。蓋文事之作,必當志乎家國,有用則文存,有根則道固。蓋風騷一脈,已至千年,而有濟於國事民生者,百年以降,寥落晨星。非僅文勢浮華衰颯,在於所取道術,未得本根也。以無本之學,試圖改制,雖盡力,南轅北轍焉。
今人於傳統,好以危言取勢,以爲文之復興,指日可待也。古人之跡,或可履之;文章之術,或可依之。而取道中途,捨本逐末,欲木鐸響振,誠亦難哉。道心唯微,無求則殆。卿每以衰朽之年,雞鳴即起,廿載爲文,略無倦色。不爲虛名,但爲深衷也。吾之爲文,不詭不雜,矢志宗經,雖時或無聊而長喟,卻未失騷雅之志焉。至於用世移風,盡伸雅懷,終生未之有見矣。屈子爲《離騷》《天問》《招魂》,乃不得已而爲作。天有常規,地有變式,非人力所能及者。而其知天不可問而問,魂不可招以招,情不可守而守,愴怏難懷,終未墜其偉志失其本真者也。
蓋文章之事,本貴於幽邃,必當以安國奉天之心禮敬之。至於尋常歌詩,亦多未出於塵俗,其振鐸乏力,可想而知也。古人每以仕進謀其生路,非止於仕途樞機,本在於文心磅礴得以開張也。故氣之養成,乃極貌窮文之大端。平生爲文,每十年以爲期,殷勤以事,緩步以求,文以載道,矢志平生。且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但安仁守敬好古好文則已矣。乙巳寒食於深圳雙卿閣
乙巳暮春中浣輯於香檀文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