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畫五十餘載,興趣非為家傳或有意導引,本性靈意趣之偶然。而深所助力者,乃為故都之煙雲水態與歷史人文。置身於六朝佳麗之地,目之所及,心之所思,無外乎藻繪丹青焉。故性靈之所歸,自然之所歸也。及長,歷代書畫輒遍覽之,心追手摹,在於履步古賢,以求技之精淳,得臻於至境。
故循聲而得貌,格物以傳真。於古典,耳濡目染,亦步亦趨,未敢稍有懈怠焉。且平生用心於五代,精勤於兩宋。數十年潛脩,不離前軌,但思登堂。蓋我之於國畫,非敢視為雕蟲小技,古人畢生陶鑄冶煉,在於代有傳承,與日月爭光可也。且夫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無不與人情血脈關契之,而一當賦形於箋紙,不求畢肖,但思傳神。中國畫之價值,貴於形象再造,以意味生趣勝岀者,可謂為原創。至五代十國,法度以界高峰,無論山水人物花鳥,逸響千年。而後徽宗畫派巔峰獨領,從此崛起。其窮理盡相,直取微觀。所謂傳統,本為時空與板塊之融合,其從無割斷,亦從不粘連。其所構成傳統長鏈,以至於無窮。至於當代藝術,尚須時空檢驗,而後定論之。
我平生踵步古人,未嘗猶疑,常悟常新,在於信其然亦信其所以然。而代有宗師,千年一脈,未可移易。學古而後通悟,畫藝始近於圓融。所謂圓融,在於氣韻生動,意境渾成。究竟畫理,不悖不逆,此為第一要義。至於丹青氣韻,所以化動八風者,本有源頭清流,日夜湧動。我學疏才淺,未敢輕言謀變圖新,終生所用心者,在於意境之精深遠大。無論物之聲色,畫之敷彩,必當氣韻流贯。氣息有清正卑弱之別,卻未岀於雅俗之辨。魏晉清簡,宋唐高華,明清豐縟,代有瑰奇,本乎傳統一脈。而畫之聲氣,亦如金、石、土、革、絲、木、匏、竹之有八音,質性有別,音色主清。雅音天籟,本在於紅塵之外也。
若乃丹青之有文質,猶若人之有性靈。氣淳而筆正,韻高而意長。物華氣質,本為天稟,其所屬所宗,為性靈所幻化。故畫品以古簡為清高,以深微為博雅。即使隔世相望,亦無不動諸人心也。而物華之形態,每忌雷同一響,取象覃思精切,氣格故然溫雅。今科技日新,古典或被大潮簸荡,然黃鐘大呂,其聲亦純,其律亦正,若泰山北斗,威儀不可撼動之。古人操千曲而曉聲,觀千劍以識器,博觀通識,為藝術之根也。瞻彼前脩,行懿文德。振葉尋根,觀瀾索源,為我座右之箴也。
夫畫者之心,乃天地之心也,但有襟懷放曠,始通神於造物。故養心在於養氣,養德在於養真。未有汲汲名利者,能得天地垂顧,而不朽於名山者。故藝術之潛修,本於身心寂寞,不與流俗。丹青不為絢彩,在於思洽識高;筆墨非必出奇,在於韻高和寡。物華貴得清俊,精氣貴得風流。正若《文心雕龍》所曰:“文場筆苑,有術有門。務先大體,鑒必窮源。乘一總萬,舉要治繁。思無定契,理有恆存。”此非僅詩文之規則,亦書畫之規則也。
乙巳暮春中浣輯於香檀文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