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獭兔去踏青

苏庆松

清明节需回老家扫墓踏青，收到短信后，我心里一时疙疙瘩瘩的，回老家一趟山遥水远，颇费周折，那些朝夕相处的獭兔怎么办呢？暂时寄养在朋友家？送宠物店？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携伴同行”。

这可是獭兔第一次远程迁徙，刚上车时，那只母兔抻了抻脖子，低头来回嗅，尾巴紧贴屁股；我用手轻轻捋它的双耳，它慢慢安静下来；或许是看到我正盯着擦肩而过的窗外景物，它也顾盼起红彤彤、亮晶晶的大眼睛向外望去，看看这只粹白粹白的獭兔，前段时间收养它的画面顿然飘浮在眼前。

那是一个雪虐风饕的冬日早晨，拐过胡同，我蓦地看到，一只獭兔正哆哆嗦嗦地蜷缩在墙角的秫秸垛边，它身上的毛发几乎被雪花覆盖，尾巴和耳垂上簏簌着几道凌乱的冰碴儿。见有人过来，它起身抖搂抖搂身子，投来可怜巴巴的目光，它水灵灵的眸子里似乎闪射着点点泪珠，仿佛在默默地求救。我蹲下身子，伸手想抱抱它，它却机敏地往后缩了缩，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别怕，兔乖乖……”我解下围巾裹住它，冰冷的触感透心凉，“冰天雪地的，你妈妈呢？”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随即用小爪子，勾住我的袖口，瑟瑟发抖的身体贴紧我的掌心。这肯定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兔子，我心里想着，杜甫的《孤雁》诗竟翻滚而来：“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那流离失所的孤雁意象，迫使我把它紧紧揣进怀里，它毛乎乎的小脑袋蹭了蹭我的胸口，喉咙里的呜咽声缓缓变成了安稳的呼噜。

来到家里，我才仔细打量起这只小生灵：它浑身毛色白晃晃、亮闪闪的，纯然无暇，细腻柔滑；它的眼睛宛如两枚绯红、清纯的玛瑙石，镶嵌在那张巧夺天工的面孔上；那眼眶边缘泛着的淡蓝，仿佛蕴涵着无尽的温柔和神秘；微微交合的睫毛，如同蝶翼翕动，流露出无可比拟的灵动与俏皮。

改换门庭后，獭兔对环境比较陌生，从它环视四周、仓促的脚步中可略见一斑，这无非跟它的流浪遭遇有关。有时受到叱呵或突袭逆境后，它会龇牙咧嘴，支楞起耳朵，偶尔咕咕直叫。渐渐地，知道家人不会伤害它之后，性格开始有了很大的改观，变得温顺、依从、乖巧。一只内心有安全感的獭兔必然是乐不思蜀、知心着意的，世上旷达、惬意、致远的人大都有个安乐窝。

一个急刹车，身子往前一倾，我的思绪飞了回来。獭兔惊得耸了耸鼻子，后脚连连跺地，它跳下车座，径直钻进兔笼，一窝毛茸茸的兔崽儿，忙不迭地磕磕撞撞攒动过来，它们正嗷嗷待哺，看到慈爱的妈妈已侧身等待，兔宝宝便蜂拥而上，如饥似渴地嗍起那清馨的乳汁。母兔念念不忘几只弱小的、填不饱肚腹的幼崽，于是掉头站起身子，用爪子轻轻扒拉，那些已吃得滚瓜溜圆的兔崽儿。那几只小生灵再次吸吮起甘甜的乳汁，我听着仔兔如醉如痴的吱吱嘬奶声，不禁回忆起半月之前，母兔下仔的难忘情景。

獭兔刚来时，我看到它肚皮上黏着一些苍耳子，几次想从它身上揪下来，可它总是有意躲闪遮掩。有一天，我发现獭兔嘴里衔着草，心里颇纳闷，于是蹑手蹑脚地跟踪它，它走走停停，左顾右盼，最后溜进了一个僻静隐蔽的岩石浅穴里，过了一会儿，它弓背钻出来，嘴里的草不见了，我蹲身歪头一看，原来是獭兔在这里筑巢做窝，窝刚铺了薄薄的一层，多数是柔软暖煦的狗尾巴草，少许羽毛、丝绒，它把周遭铺得松软均衡，看上去熨帖舒适。

我明白了，为什么獭兔总是那么躲闪遮掩，为什么它老是用舌头舔舐肚皮，原来新的生命已在它身上悄悄孕育、成长，幸亏我当初及时挽救收养了它。“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白居易的《鸟》诗一时在我心头涌起。

我立即取来了棉花为獭兔垫窝，心想：世上哪有比棉花更柔软、保暖的东西呢？可我的做法与獭兔的思维格格不入，它竟将垫好的棉花一点点叼了出来，真是大煞风景，令我不可思议。

我又拿来已经碾轧的麦莛，里面掺杂着糠皮，我刚把这些软和的垫物塞进窝里，獭兔就迫不及待地钻入岩石穴里，它先抬起前爪不停地按压乱蓬蓬的麦穰，接着两脚并拢来回扒拉推动，将凹凸不平处找齐；它先选个中间位置，然后抖搂抖搂粹白粹白的身子，突然，它蜷曲身子，将脖颈埋进胸腹，牙齿精准地咬住皮肤，迅速撕扯下一撮绒毛唵在口中，待嘴里的毛发满满当当后，它啐到窝中间，循环往复数个小时后，一个小巧玲珑，上略凸下微凹的白花花的椭圆形窝巢做成了。这个时候，我看到獭兔啴啴作喘，似呛着了，三瓣唇、鼻翼不住地翕动，它用爪子抹了抹脸，索性向自己精心营造的“襁褓”边四仰八叉一躺，静待小生命的到来。

我薅来了它平日饕餮而吃的酢浆草，端来了红糖水，窝边放了几粒用开水浸泡的豆子，獭兔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似心照不宣。

冷寂的夜里，我仿佛听到了獭兔呱嗒呱嗒的喝水声，仔兔的砸奶声，它再次撕扯绒毛的痛苦呻吟声。起来一看，一窝白嫩嫩、茸毛密密麻麻的兔崽子，正安详簇拥依偎在母兔身边，它正恬适地舔舐着自己的心头肉。

獭兔钻出兔笼，晃了几下宛如琼枝玉树的身子，噌地一声跳到我跟前，接二连三地轻捷动作，把我从追忆的思绪中拉回来。车停了，终于回到老家了。

见到亲人，獭兔并没有认生，它仰头盯了盯我的母亲，晃晃小脑袋，三瓣唇微微翕动，就算是施礼打照面了，它让母亲摩挲它的耳朵、头顶、脊背、肚子。可能是感受到了家乡得天独厚的灵秀魅力，它随意去外面溜达，还有意轰出幼兔在院子里打几个滚，撵几个趟。它知道，兔崽儿再有几天就满月了。我暗喜獭兔的适应能力，就事论事吧，每次回到老家，我迟迟不能入睡，因为认床，如此说来，我还不如一只兔子乐天知命，安适如常。

此时春和景明，生机盎然。我们选择了一处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原野青葱的胜景踏青，一路上鸟语花香，姹紫嫣红。母兔伴随我左右，那窝刚满月的獭兔看到灿然一新的别样天地，惊羡得欢呼雀跃，嘚瑟在母兔身边撒娇撒痴，尽态极妍。

到了一片绿莹莹的田野上，满眼尽是纤柔的小草，此时明媚的阳光流泻过来，骀荡的春风阵阵萦心绕怀，空中弥散着野草特有的清纯和芳菲。母兔轻盈跃起，姿态曼妙，蹦跳的身子起伏掩映在绿波潋滟间，如同一道银白色的灵动光芒在上下闪耀；红玛瑙般的盈盈眼眸中似流荡出粼粼碧波；它的嘴角仿佛挂着一抹温柔的笑容，那是它看到骨肉成长的无限欣慰之情。母兔回头张望，它看到刚断奶的孩子正怯怯地嗅着小草，似乎对这份大自然地馈赠充满了好奇与尝试，母兔心领神会，跳跃而来，它用毛乎乎的脑门蹭蹭幼兔，接着就近为孩子挑选最爽口、肥美的野草，细细咀嚼后，吐出汁液浓稠、香气四溢的青草糊，它柔和地呢喃细语声，勾起了至亲对慈母推燥居湿的感念之情，耳鬓厮磨的温馨画面交相辉映，那弥散的诱人的独特味道，立即吸引它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母亲的怀抱。

万道霞光透过草叶的罅隙，洒在洁白锃亮的兔子身上，幻化成斑驳陆离的光影，给这幅温馨的画面融入几分空灵和韵致。母兔不时地抬头巡视四周，警惕地守护着这份超然自得的宁静与美好，而幼兔则无忧无虑地沉酣在品尝美味的陶然自乐中，偶尔抬头与母亲对视，那流转的眼波里传递的是欣喜、眷顾、慈爱，这份纯然的情丝折射反馈是满满的信任、寄托与依赖。

这一刻，我突然感到时空仿佛凝固，盘旋在脑际里的只是一片冰清玉洁，光彩熠熠；那芊芊青草的芳菲，春晖永传的母爱；那生命成长的启迪、历程、欢乐，就在这一曲动人的旋律中默默萌动、浸染、升腾。

这次踏青，真是不虚此行，我观察到这里的山肴野蔌品种繁多，风味独特，这在我居住的城里，绝无仅有。我辨认了几种，有黑麦草、苏丹草、芥蓝、地肤子、巢菜、莙荙菜等。兔吃百草，尤喜苜蓿，但脚下这片原野上却没有这种天然的珍馐，千里迢迢携伴来此一游怎能抱憾而归呢？我正欲挎篮翻岭寻觅此草，蓦地从东面闪跳出一只棕褐色的野兔，俗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它稍微顿了顿，便飞快地朝母兔奔来。

跑着跑着，野兔两耳向后一竖，停在了母兔前，我这才看清，它鼓着腮帮子，嘴唇边露着一点不知名的草。径直贴近母兔后，它们挨肩擦脸。野兔张开嘴，獭兔想到这是家人的眷顾，便坐享其成了。棕褐色的生灵看到它还是眼巴巴的，后腿使劲一跺便蹿了，母兔眼里闪烁出兴奋的光芒，它似乎在对孩子说：“你们跟着我，别掉队，咱们去吃别的美味。”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野兔跑一会儿，便回头驻足观望，翻过一座茫茫的山头，它终于停下了，等到母兔、小獭兔团团圆圆后，它们携手并肩，和和美美走进一片莽原。刚踏进草地，我喜出望外，真是天从人愿，眼前竟是欲急于四处寻觅、草食动物最青睐的天然美食——苜蓿，幸亏野兔一路相引，乐善不倦。看着瞻前顾后，呼朋引伴的野兔我心生缱绻，一时感慨万千：守望相助，抱团取暖。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万物生灵皆有缘，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同甘共苦……

一阵咕咕的叫声响起，循声而来，我看到野兔正在殷切地呼唤。向四周一望，却惊喜地发现这里的苜蓿别有风味，它的花竟是葡萄紫色的，娇嫩的花骨朵儿簇生在三瓣叶柄间，星星点点。野兔对我不理不睬，遂大快朵颐啃食起来，它深知这是苜蓿中的精髓。母兔、小獭兔似乎觉察到了这种草的馝馞浓香、异样色彩，纷纷蹦跳着围拢过来。

看到此情此景，王昌龄的诗倏然映入眼帘：“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心中顷刻升腾勾勒出一幅仁爱、和谐、普度、天下一家、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