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外一首）
作者：斯谦
当黄昏的瓷器盛满漂泊的余温，
在门框弯曲的阴影里，
我们认领同一把钥匙的齿痕。
所有远方都长成屋顶的弧度，
而炊烟，
始终保持着向天空写信的姿势。
被命名为港湾的陆地，
在潮汐中练习永恒的平衡术。
床单上的褶皱持续讲述，
某个清晨突然凝固的吻，
墙体内生长着年轮的密码，
相框却把时间，
折成永不褪色的直角。
婴儿的啼哭砌成最柔软的墙，
药片在抽屉里，
数着父母老去的速度。
那盏永不熄灭的廊灯，
正在用光速变旧，
而餐桌上，
总有个空碗盛满月光。
迁徙的候鸟在屋檐，
留下北方的雪籽，
衣柜深处，
藏着一整个童年的樟脑香。
当我们说起故乡，
其实是抚摸，
某个抽屉里发烫的缺角照片。
战火中攥紧的地址，
比任何国家都辽阔，
防空洞里，
有母亲用童谣搭建的临时星座。
所有瓦砾都在证明，
爱比导弹懂得，
如何找到归途的经纬度。
失眠的电梯，
在混凝土森林里反复确认楼层，
指纹锁，
突然怀念木纹里的旧温度。
快递盒堆砌的现代洞穴，
正把某个APP界面，
默认为新的灶神。
产房与墓碑，
用同种白炽灯照亮接力赛，
族谱的笔画里，
游动着未完成的基因河。
当新生儿握住祖父的尾指，
整个家族史，
突然在静脉里改道奔流。
字典里被撕走的"家"字页码，
在难民营的铁皮上，
长出新的偏旁。
那些用粉笔画门窗的孩子，
让全世界的警句，
突然失去重量。
蒲公英在水泥缝里，
排练解散的舞姿，
而根系在暗处，
编织更坚韧的网。
我们终将在某片屋檐下，
认领所有迷途的星光，
因为人类，
永远需要练习告别，
才能把回程票，
捏出体温的形状。
【 老 屋 根 系 】
（一）
土墙裂开三十七道年轮
月光在纺车轴上淬出银丝
母亲用北斗的勺柄舀起裂缝里的乳牙
北墙暗河涨潮时
总能听见煤油灯芯吮吸夜色的声音
（二）
1978年的犁铧咳出铁锈
扬场锨蛛网垂悬麦芒的汗酸味
石碾里碎着哨声的铜腥
有人叠纸船载工分顺流而下
契约背面 化肥厂的气味正在洇染
（三）
青苔在墙根测绘等高线
菌丝网络传递三代的体味密码
父亲烟灰滋养的链孢霉
正分解搪瓷缸底的茶渍年轮
蚂蚁驮着半粒止疼片
沿我童年尿床地图迁徙
（四）
八仙桌静脉曲张的腿上
霉斑正临摹《说文解字》的部首
父亲左膝的积水漫过农历
他怀里的字典在暴雨中发芽
长出我姓氏里所有的甲骨文笔画
（五）
井绳与掌纹缠绕共生
陶瓮胎动震落壁虎尾梢的星辰
绿豆芽撑裂陶壁时
霉湿气息漫过脊椎
菌群在肋间隙重构祠堂梁柱
孢粉学家正破译井栏青霜的族谱
（六）
农药说明书渗出杏仁味遗嘱
汗珠摔碎惊动输液管银河
来苏水冲刷着农历褶皱
透析液结晶的盐粒间
漂浮着3911的刺鼻月光
（七）
垫桌脚的课本里
蚂蚁正搬运“千层底”的笔画
墨渍在母亲脚背漫成水患
泛黄的纸页长出芦苇根系
穿过三十年时光
在我办公桌上绽出荻花
（八）
汇款单存根在铁盒里羽化
全家福的裂纹爬上母亲眼尾
化肥价格在相纸背面生根
父亲用烟头烫穿相框玻璃
给我的金边笑容开光
（九）
蒸汽揭开生死簿的霉味
槐木锅盖焖煮遗言与阿司匹林
下岗证灰烬飞出纸钱蝶
老干烘在瓷杯涨潮
漫过遗像时 我听见
灶神咳出煤烟味的叹息
（十）
家燕衔着止痛片筑巢
父亲拐杖叩击的地砖下
弹珠里的星图开始流转
2006年夏至那天的日冕针
把他的鼾声钉进老屋承重墙
（十一）
混凝土裂缝渗出陈醋香
二十八星宿在钢筋分蘖
豆芽触须穿透二十层楼板
裹挟着腐殖质的呼吸
在中央空调风道里
重建祖坟的潮湿度
（终章）
月光在拆迁编号上结霜
槐根重组染色体里的灶灰
推土机碾碎瓦当的刹那
所有裂缝溢出母乳的腥甜
水泥森林里 苏醒的乳牙
正用方言啃食柏油路下的族谱
——2025.4.7 故园笔记
【作者简介】
斯谦，本名燕相强。另有笔名汉竹、鲁燕、木弓等。字翼良。世隶耕。游牧者。曾在汇河岸边牧羊，现在秦岭脚下放牛。捧一盏心灯照夜路，送一缕微光慰牛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