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小土屋
文/刘英华
眼前的这间小土屋,低矮、破旧,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佝偻嶙峋。屋墙上的土坯已片片斑驳脱落,屋基的青砖缝里滋生着丛丛藓苔,老旧泛白的木门上,一把铜锁已是锈迹斑斑。只有门前的一株月季兀自盛放,娇艳欲滴……
这就是我孩童时候,和姥姥共同生活过的小土屋。
姥姥家在百里之外的牛庄镇。我在那里出生以后,姥姥就是在这间小土屋里,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养大,从咿呀学语,到蹒跚走路,到长成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唱唱跳跳的小姑娘。这间小土屋,历经漫长岁月的洗礼,承载着我和姥姥太多太多的故事……
孩提时代,印象最多的,就是每天的后半晌,我都会挎个小竹篮,拿把小镰刀,去附近的田野里剜野菜。蹦跶着,哼唱着,边剜边玩,边玩边剜。太阳还高高悬在地平线上,我就挎着半蔫的一篮子青草野菜晃悠着回家。嘴巴往往是黑色的,那是吃野葡萄残留的紫乎乎的汁液儿。姥姥并不训我,依旧笑盈盈的。
那时候,姥姥还很年轻,长得清清秀秀,穿得干干净净。总是搭一件灰白色的偏襟大褂,一条黑色裤子,乌亮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用黑色的发网套起来。姥姥的眼睛也好看,像平静的湖水,一笑起来,就成了弯弯的月牙。这个时候,姥姥已经把饭做好了,从小土屋里端到天井的石板饭桌上。在天井里吃饭的感觉真好,看着晚霞一点点变红,听着鸟儿一声声鸣叫,有阵阵的晚风拂过热热的粥,还有姥姥的嗔怪:“别贪玩,快吃!吃饱了就带你看电影啊!”我答应着,吃饭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
晚饭过后,留姥爷一个人在家里,姥姥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拎个小方凳,去镇上去看露天电影。这时,落日的余晖照下来,把一老一小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不一会儿到了放电影的地方,姥姥找个空位放下小方凳,她坐在上面,把我抱在她膝上,揽在她臂弯里。那黑白银幕看着看着,我就在姥姥的怀里睡着了,姥姥扯下她披着的外衣,严严实实裹住小小的我,再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姥姥家的天井不仅大,还干净。过年的时候,我的小伙伴们都会提着竹篾编的红灯笼汇集在姥姥家。每个人的灯笼挂在小土屋正前方一根粗粗的晾衣绳上,大红的灯笼在空中排成长长的一溜,发出明亮的橙红色光晕。我们这些小伙伴们,在灯笼下玩耍。我们一起唱歌:大红花,开满地,小朋友们拍手来游戏,大家变成飞行机,一同飞到北京去……唱完了, 我们跳方格,丢沙包,踢毽子……有时候,我们也会拉来姥姥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姥姥充当老母鸡,我们这一群小鸡扯着姥姥的衣襟,在她身后左躲右闪,好不快乐!那些咯咯的笑声,兴奋的叫喊声连同姥姥慈爱的面容,一同辉映在鞭炮四响的新年的夜空里。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经常咳嗽,往往后半夜就憋醒了,喘不过气来,憋得哇哇大哭,哭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姥姥。她顾不得月黑风高,拿起手电筒跑出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因为极度恐惧打针,所以印象深刻,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赤脚医生的名字,叫等儿。她扎两条大黑辫子,背个绣“十”字的军绿医包。第一次来我就记住她了,后来只要她一进我们小屋,我就开始没命地躲,可小小的身躯又能躲到哪儿呢!我哭闹着就是不打针。姥姥没办法,就把我硬拽过来“摁”在炕上,一边心疼地哄着我:“好孩子听话,打完这一针咱病就好了啊!” 我哪里会听,乱蹬着两个脚丫子去踢那个女医生,一边踢蹬一边还嗷嗷地“叫骂”: “等儿,你是个坏蛋!等儿,坏蛋快滚!坏等儿……”姥姥用力按压住我的腿和脚,终于让那个等儿“得逞”,在我屁股上扎完了针。我看到姥姥额头上渗着汗,眼睛里噙着泪。
有一次,也是晚上,姥姥有急事出去了,姥爷也不在家,把熟睡的我一个人锁在家里。夜里醒来,发现姥姥不在身边,小土屋黑黢黢的,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我吓得又嗷嗷大哭!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光着脚丫跳下炕,一边哭喊着一边摸起姥姥案板上的菜刀,借着微弱的月光爬上窗户,抡起菜刀就是一阵狂砍。一边闭着眼胡乱砍,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哭嚎:“姥姥……姥姥,你在哪呀!姥姥啊……”直到哭没了力气,声音渐渐小了去,累得又趴在窗台上睡着了。小屋左上角那黑乎乎的窗棂上,至今还残留着我小时候砍过的深深浅浅的刀印。
姥姥心地善良,一生行善。我们一个胡同里,有个白头发的老姥姥。她儿子常年在外,很少回来,而老姥姥又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不起。姥姥三天两头去那个老姥姥家,给她梳头擦脸,还把她的脏衣服拿回小土屋来洗。只要有点好吃的,都忘不了给那个老姥姥送去,有时候是刚烙的半张饼,有时候是两块西瓜。姥姥说,人一辈子都不容易,街里街坊的,能帮就帮点。记得有个外地的乞丐,经常到村里要饭。到别人家的时候,人家都是在门口给他扔半个窝窝头。但到姥姥家的时候,姥姥从不嫌他脏,让他进屋来,把我们自己吃的玉米卷子拿给他,还把锅里的粥热一热端给他喝,让他在小屋里暖暖和和地吃一顿饱饭。那个乞丐每次走的时候,都会朝姥姥深深地鞠上一躬,才转身离开。以后每逢过年,这个乞丐不管之前流浪到哪里,都会在大年初一的五更天赶到姥姥家,第一个给姥姥跪地磕头拜年。有人跟他打趣:“喂!怎么光给谁家那婶子拜年,也过来给我磕个头!” 那乞丐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年只有一个头,一生只拜一个人。”
八岁那年,到了上学的年龄,妈妈把我接了回来,到户口所在地上学。可是,我怎么舍得离开生活过的小土屋呢?我怎么能离开亲爱的姥姥呢?我不想回去,但必须回去。妈妈拽着我回家,我是一路哭着回的。晚上,我做了梦,梦到的都是姥姥和小土屋。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年的暑假寒假,必是央求妈妈带我回到姥姥那里。每次,牛庄汽车站下了车,我必是小跑着,奔向小土屋,而就要到小土屋的时候,每每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边快跑一边大喊:“姥姥!姥姥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姥姥也是在小土屋里忙不迭地答应:“哎!哎!薇儿来了蛮……”
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次日月变幻,我的小土屋,姥姥的小土屋,满载了一屋子岁月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姥姥年纪越来越大,屋子也越来越旧了,岁月的风雨把土坯墙面侵蚀得斑裂不堪,凹凸不平。舅舅们几次想要给姥姥重新翻盖,姥姥都不同意,说在这屋子住一辈子了,都习惯了,还是住老屋住得舒坦。姥姥还说老屋有灵气,夜里会有一些小生灵来跟她做伴,如果拆了,那些生灵们就找不到家了。对于老屋是否真的有生灵我自不得而知,但万物相生,因果相应,姥姥一生善念善为,修德修行,一定会有看不见的能量在保佑和守护着姥姥,这是姥姥一生修来的福报!
姥姥93岁生日那年,舅舅们姨妈们,还有我众多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们,一大家子人欢欢喜喜都来小土屋给姥姥祝寿拜寿。姥姥虽是高寿高龄,却依然目明耳聪,面容慈爱祥和。只是有些糊涂了,面对她众多的儿孙,有时记不清哪个是哪个或混淆了名字。一会儿姨家表妹凑上前去,笑问,“姥姥,我是哪个来?” “噢,你不是凤儿吗 ?” “什么呀姥姥,我是翠儿呢!” 一会儿舅家表姐又坐到姥姥身边打趣,“奶奶,我叫啥名来?”“咦,你是谁家的闺女来?” 而我,唯有我,不管我什么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不管我问姥姥几遍,姥姥都是一样的回答。“姥姥,你看看我是谁?”“你不是小薇么!你是我的薇儿呀。”顿觉有热泪上涌,只有我,姥姥永远不会叫错我的名字,永远记得她的薇儿。在这间老旧的黑暗的屋子里,在我和姥姥睡过的土炕上,已是不惑之年的我,在她93岁生日之际,紧紧地依偎着姥姥,定格了婆孙两人幸福的合影。只是不曾想,那竟是最后一张……
就在那一年年底,姥姥驾鹤西去。这间古旧的小土屋里,再也不见了我的姥姥,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我的姥姥了!月冷西墙,绰影疏落,逝去的时光里,该有多少思念和忧伤?心里蒙了尘,月季淋了雨。门前那棵姥姥亲自种下的月季,默默低垂在雨中,越发浓烈地开放。“逝去的人躲在云层里,雨落时来人间看你”,细细将沁雨的花瓣翻看,不知能淌出多少的泪痕,执花在手,天堂的姥姥啊!你可闻到了这花儿的清芬?
[作者简介]:刘英华,山东省东营市广饶县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第三十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凉风起天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