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秘密
文/季纯
这是位于黄土高原川道的一条瘦小的河流。如果把中国的河流比作血管,它应该是毛细血管才对。它向来低调,少有喧哗。更何况河的两岸有高大的芦苇试图遮住河流湿漉漉的内心,一些不知名的杂草在河的两岸丛生。河流没有自己的名字,它索性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退缩到村子的南山根底下,日夜流淌,不知疲倦。
这是一条清澈无比的河流。成群的小鱼在水里欢畅地游来游去,这些鱼儿游动的时候显然有目标有方向,爱凑热闹的心理使得它们的目标与方向总是一致。偶见一两条长相另类的鱼儿,趴在浅水区,似乎在喘气。它们的同类极少,它们一定知道自己并不是河流中最得势的那一类,于是显得孤孤单单又有些闷闷不乐,连游动时的动静都那么小。就像村子里的外来户一般,常常还未开口说话,底气已经失去了几分。
此时,我只有几岁。顶着头上火热的太阳,赤脚站在河里。时不时有鱼儿过来用嘴轻咬我的脚,痒痒的。我随便翻起一块石头,便可翻出横行的螃蟹。我不明白螃蟹为什么跟鱼儿不一样,它们太爱隐藏自己了。而它们隐藏的技术真的不怎么高明,总是把自己藏在石头下。一块块石头翻开,只见跑得快的,溜之大吉,跑得慢的,眼看实在无法逃脱,便竖起两只大夹子,拉开进攻的架势,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对于普通的抓螃蟹的小孩,它这一招真的管用,它夹住了孩子的手,夹烂了,鲜血直流。只听得孩子哇哇大哭,跳着跺脚,另一只手胡乱抓挖,螃蟹掉了下来,忽而不见了踪影。 而我显然是个高手了。我已经完全掌握了抓螃蟹的技巧,我卡住了它的两只大夹子,不给它留有余地。我会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先掰掉它的两只夹子,再掰掉螃蟹的几只腿,便会放在嘴里吃了,味道鲜鲜的咸咸的。失去夹子和几只腿的螃蟹,并不会死去。只有在我揭掉它硬硬的盖,露出金灿灿的蟹黄时,它也许才会死掉吧?我会吃掉一只生螃蟹,而我的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因为我还是个懵懂的孩子,不懂得众生平等的意义。我听见河边洗衣的几个大婶一边洗衣服一边说,你这娃娃逮螃蟹逮得老练得很嘛,你生吃螃蟹你不嫌膈应吗?回去炒了吃才叫香呢!真是个瓜女子!她们是在笑话我呢,笑完了,她们继续一边洗衣服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嗑去了。
我虽是不满,心里却是记住了。抓了螃蟹拿回家,找出一个大铜勺,掏一掏灶火,母亲中午做饭之后的柴火还有火星呢,把铜勺放在灶火上烤热了,再把螃蟹放在铜勺上。我看到螃蟹被烫得挣扎着往出爬,但我早有准备,另一只手拿着筷子把它又从勺子的边沿拨回到中央,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它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僵硬。我无法看清它的眼神,若它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哀求或者流泪,也许我会动恻隐之心。可它生活在水中,眼睛却一点儿也不水灵。 我不知道它是否绝望地流泪。它身上的颜色终究是被烤黄了,香气溢出,我吃得满嘴生香。
有时我也会在河里洗衣。洗好的衣服搭在岸上的青石板上或者是草上,便有翩翩的蝴蝶和蜻蜓造访。青石板滚烫滚烫的,日头那叫一个毒啊,不多久衣服就被晒干了,凑在鼻子底下一闻,满满的都是阳光甜丝丝的味道。
河流依着山势拐过一个弯,流得越来越缓慢,仿佛静止,这里的水是最深的,有一米多。村子里的几个晒得黑黑的半大小子把自己脱个精光,赤条条地在水里嬉戏打闹。整条河流顿时变得活泼了。而水会总会善解人意地遮住他们的秘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水鸟,用最艳丽的毛色打扮着自己。它们站在水边,顾影自怜。而那些喜欢群游的小鱼,个个鬼精着呢,它们凑热闹般在他们中间游来游去,想必一定极热爱这热闹的场面吧?我想不通为什么越是水深的地方,水面越是平静,我不敢往水深的地方去,害怕里面藏着我看不见的水蛇。
在河里,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小快乐让我忘记了回家。只听母亲在河岸上喊我了,母亲先拖一个很长的音,“噢……”然后才喊出我的名字。这长长的声音从高大的柳树梢梢上飘过,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是啊,晌午了,母亲喊我吃饭了。冬日,万物沉寂,河流凝固成了青白色,泛着冷峻的光芒。它的两岸,是一派枯黄的景象,高高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麻雀们难以觅到吃食,瑟缩着。偶见几只羽毛艳丽的野鸡试图用坚硬的嘴叨开冰封的河面。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在河面上滑冰,打柴的父辈们,径直从河面上走过,继而上到山上,他们恨不得趁着农闲把一年的柴火在一个冬天打回来,整整齐齐垛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春天一到,冰水消融,河流生机勃勃。河两岸有些许山桃花和一些小野花,共同装饰着河流春天的梦想。河流的梦想是与黄河或者长江相遇吗?这个目标也许太宏大了,它的愿望也许会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落空,它会不会为此抱憾终生?它的不情不愿不甘不屈在初秋的一天终于爆发了。它咆哮着、怒吼着,我在院子里听到了它的声音,大极了。母亲说发大水了,不要到河里去。是啊,母亲通常只是不让我们到水最深的地方去,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的告诫,因为平日里它是四平八稳、不急不缓的。现在,河水从桎梏着它的岸边挣脱出来,像一匹不可收拾的野马,直接奔上了岸。田里的庄稼在浑黄而不可一世的水中一片片倒下。每发大水,村人都站在自家的院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河滩地里的庄稼。可惜地叹几声气。
村人住在半坡上,他们并不担心河水会淹到村庄,惯常的经验使得他们充分相信,河水只会淹了小部分河滩地。河滩地沙粒多,长势并不十分好。村人眼望着河水,任由它尽情地释放。它憋屈了那么久,应该释放一下了不是吗?之后,它的声音慢慢降了下来。
几天之后,河流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它仿佛在说,我造访了你的农田,请你也来造访我。来吧,把你的牛羊赶过来,把你的马牵过来,来饮我的水。把你有污渍的衣服拿来,我会把它洗得干干净净。
母亲最终下定决心,从乡村走向了城市。这一条满载着童年梦幻的河流,注定与我渐行渐远。我终究成为故乡放飞的一只信鸽。尽管多年的漂泊中,我造访过无数的大江大河,而流淌在灵魂深处的,依然是我朝思暮想的童年小河。在梦中,我无数次看见它的模样,看见那些挥舞着大夹子的螃蟹。
多年以后,我带着爱人与孩子再次踏上了童年生活的小山村。一条高速路从村庄穿过。我的目光搜寻着河流的身影。我又一次看到了它,它依然在南山根脚下,清澈如旧。不由自主,我俯下身开始翻石头,翻出了一只大螃蟹,大螃蟹上密密麻麻爬了十几只小小的、透明的小螃蟹。孩子惊喜地尖叫了起来,连连说太可爱了。而我的心异常柔软而透明。拍了几张照片后,我们把所抓到的螃蟹全部放回到河里。
远远地,一个少年的声音传了过来:
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我来呀么来眊你。
半个月我跑了十五回,十五回,
就因为眊你哥哥我跑成了个罗圈腿
……
循着声音,只见少年戴着草帽,高声唱着信天游,把一群鸭赶到了河里。鸭们的划水声、嬉闹声顿时活泼了整条河流。
望着波光粼粼的水,我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河水一定懂我无声的语言,因为它是我的母亲河啊!
[作者简介]:季纯,本名韩雪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宝鸡市陈仓区作协秘书长,全国“书香38”活动用书特约作家,曾被评为全国“十佳校园作家”,获得陕西省首届职工文学网络征文大赛散文类一等奖,纪念柳青诞辰100周年主题散文征文奖,第六届秦岭文学奖散文奖,陕西省首届职工文化艺术节诗歌类二等奖等,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舞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