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时常与女友们讨论关于“寻找消失的附近”的话题,在线上线下聊出一些线索和素材碎片。聊到情绪,我们复盘自己多久没有哭过,答案都是:很久了。我最近一次还是在车上随机播歌,听到《汉阳门花园》时不期然流下的眼泪。那并不是偶然一次,此后多次听到这个旋律,视线依然逐渐模糊。这首歌是武汉人的乡愁。我没有真正去过武汉,只坐在飞机上经停过几次,俯视过城市的样子,看过机场的两个大字。《汉阳门花园》对我来说是一首陌生城市里陌生的歌。
|车子多,人也多,
|满街放的流行歌。
|只有汉阳门的花园,
|还属于我们这些人。
那个城市也被游人填满,像我们一样。我单位在钟楼脚下要塞,上下班要用车头在摊贩人潮和共享单车中间拥开一条路,甚至放下车窗伸出头边喊叫边以怠速行进,方能出入近在咫尺的大门。想起朋友昨天还在吐槽,叩问苍天般呐喊:“小南门早市是个买菜的地方啊,我想买菜可挤不进去啊!能~不~能~把我们的小~南~门~还给我~?!”想起我当时也住在小南门里,那时早市尚未网红,还有幸能去经常买菜,与几家摊主日渐有了能咬耳朵说话的熟络,买完菜顺便吃个早点,余光发现被小偷偷了钱可以反手一把抓回来,回家一数还多了几块,何等有趣。“我真高兴晒着太阳去买回来沉重累赘的一日三餐。”——张爱玲也享受去市场买菜,回家放下菜篮子坐下就写了《中国的日夜》,一路上挎着篮子的女佣、拎着锅的小女孩、肉店的学徒、衰年的娼妓、面店的无线电无不拨动着她的心弦,她观察着、欣赏着勤劳狡黠又有点苦哈哈的人们,并乐意被他们骗几个钱去,那是1946年。
乱纷纷都是自己人;补了又补,连了又连的,
补钉的彩云的人民。
谯楼初鼓定天下,安民心……
口气很大,像是站在历史长河的尽头看这世界,她从不张口闭口说家国,却饱含一脉佛菩萨般的慈悲,字里行间难掩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生活的心酸与祝祷。于是,嘈嘈的烦冤的人声也是一种繁华壮丽,尤其在那静止的三年以后。如此想来也不觉得烦躁了。
|冬天腊梅花,
|夏天石榴花。
|晴天都是人,
|雨天都是伢……
那里跟我们一样四季分明,晴天明媚光亮,雨天青绿如洗。雨天的花园气味清新,笔触松弛,花园里有泥土的芬芳,水面上有大卫·霍克尼笔下重叠的涟漪和带着轨迹弹跳的雨珠。那不是想象,我曾站在老屋的屋檐下长久地看着天空落雨,看得足够久的时候能够看到每一滴雨的轨迹,有来路,有去处。
|铫子煨的藕汤,
|总是留到我一大碗,
|吃了饭就在花园里头,
|等她的外孙伢~
武汉话我听不懂,歌词里的家家,曾经以为是个叠词,直到有个机会跟武汉人聊天才知道,家家是武汉话外婆的意思。我们没有铫子,但放学回家,打开纱笼能看到扣着碗的盘子,像开盲盒一般猜一下,今天留给我的是什么呢?
朋友笑我说:“别人家的方言民谣你都能共情?”是啊,我到另一个城市,很喜欢信步蹓跶,站在旁边看看老头老太太吹拉弹唱,站在小巷子里仰头望望彩旗般飘摇的衣裤,听不清窗户里面一声声清唱般的人家小语但闻得到升腾的炊烟和散逸的沐浴液气味……我在别处的游荡,是别人家的日常。
中年人,的确很难有眼泪,情绪无需控制也自然丝滑,疏可跑马,密不透风。《汉阳门花园》的歌词和旋律像一根细长的空心竹管,幽幽探进心底深处,不知不觉中导出涓涓细流。人人都有故乡,却不是人人都有一个故园可以归去。对于西安城墙根土生土长的孩子,汉阳门花园便相当于我们的环城公园吧。多少年,孩子变成中年人,护城河水从浓稠到幽深,练气功的队伍消失不见,自乐班的咿呀依旧婉转低回……斜阳草树,池塘自碧,他们从小玩耍过的汉阳门花园和我们的环城公园还在那里,城墙还在那里,但墙内外没有了昔日的故园。
故地明明还在,却又荡然无存。这种感觉在读陈冲的《猫鱼》时找到了强烈的共鸣。她在书中详细记述了童年在苏州旧居的生活,在朋友发来的照片里努力寻找昔年的遗迹,记忆中她是平江路170号趴在窗口发呆的那个叫妹妹的女孩,回忆的幻影里有阳光下的肥皂泡,阁楼上的烟花,晒台上的淋浴,母亲的肢体与笑容……她说:“一个不可重复的下午,一片已经逝去的云彩,在那一刻定格,成为永远,就像琥珀里的昆虫。”她是一个太好的讲述者,文字让人不知不觉滑入柔软和悲伤的池沼,就像隔山隔水听一曲隐约的挽歌。我每天下班要从安定门出去,路过西大街,从西门跟前的骆驼巷拐进去就是儿时的居住地,但站在那个地址,面对的也是一个林立着陌生楼宇的街区,难寻蛛丝马迹。
沈周《赠陈世则》诗中有句“大树啼鸦是故居”,令人印象深刻。故园的样子很难忘,久之也便模糊起来,剩下的只是符号,影影绰绰在脑海里。记忆也许有偏差,也许是我们的思忆装饰了真实的过往。想起金宇澄的母亲埋在天井里的元宝,挖出来却变成一缸赤练蛇,亦如我阿尔茨海默症的姥爷一口咬定埋在院子里的宣德炉,掘地三尺,永远不知所踪。旧事成为寓言,树木更像是永恒的符号——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环城公园里也是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曾经家门口还有夹竹桃和大椿树,椿树上有椿蠹的家族,椿蠹小时候是黑色的五角型,稍成熟些会变红,成虫会飞,翅膀里面有红色的裙边,被叫作花媳妇——站在夏家什字的街角恍若还能听见一群孩子捉花媳妇的喧闹。
|过路的看风景,
|住家的卖清茶。
总要回到大马路,回到现实去。我转身要走,卖茶的老奶奶一边往玻璃杯里续水一边幽幽地说:夹竹桃水可以喝死人,那女孩,昨天煮了一搪瓷缸,死了——哦,是了,这是我小学时代椿树东边红砖楼里的一桩玄幻死亡,我每天穿过尚武门桥两侧夹竹桃合抱的甬道时也会偶尔想起这故事。
消逝亦是一种死亡。
住家的人到哪里去凭吊过往?
时光易度,每个此刻都在倏忽间变成过往,惟有珍视身边的人和事,那将是我们回望时的遗珠。汉阳门花园,环城公园,是否永远属于这些住家的人。
是为记。
|解诗梵《市巷烟霞录》系列作品|

陕西省收藏家协会新媒体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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