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中旬于南京)
这是个好多年以前的故事,回想起来,五味杂陈,像旧雨打新瓦,噼里啪啦一阵响,再无回音。
哪一年我因贩卖烟草被南京白下区公安局盯上,一举被擒。那时我手里攒下点家底,好歹算是些血汗钱,也就一朝化为乌有。公安局办案,钱被没收,车子扣押,人则处于取保候审的状态,虽说自由之身,却是悬着一口气,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你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有人敲门,带走你那点剩下的尊严。
也是在那段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在一个饭局上认识了张玉金。
那天是春末夏初,南京的天已经开始热了,空气中飘着槐花的甜味。我坐在圆桌边,一边喝着闷酒,一边琢磨出路。饭局上一个朋友介绍说,这位是张总,见过世面,身段不凡。我那时满脑子都是“怎么脱身”,顺嘴就问了一句:“你白下公安局认识人吗?”他说:“局长是我姐夫。”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这可是救命稻草。我立刻留了意,把他联系方式记得清清楚楚。饭局之后,我多次与他见面,喝茶、吃饭、打牌,渐渐摸清了点底细。他确实住在公安局旁边的金盾大厦,地段不俗,人也油滑得很。
我心想,这人是条门路,于是托他帮我打点,想办法把我的取保候审弄解除,钱和车能不能拿回来,看他有没有能耐。他拍着胸脯答应:“你放心,没问题!”我当场掏了十万块给他,他还挺有仪式感,写了个收条:“办不成就还你。”
那几个月,我们吃了不少饭,他总说事情在办,风声紧,要低调。我也信了。可一转眼三个多月过去,连个风都没有。我催他,他说:“别急,差不多了。”我再催,他说:“最近局长调任,得重新搭线。”再催,就是:“我这两天正好出差,下周见。”
有一次他酒喝高了,我问他:“你老婆和局长老婆真是亲姐妹?”他说:“哪里呀,我先玩,后来轮到他玩的那种连襟关系。”我听完,酒气都没了,火气一下子冲上脑门。
第二天我就去法院起诉他,法院立案了,他却连庭都不出。法院执行也无从下手,他名下连根毛都没有。人也跟着蒸发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整个人像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在南京后宰门碰巧看见了他的车。
那一刻我心跳加速,立马调头跟了上去,一路尾随他进了某个小区。我记下了他停车的位置和他居住的那栋楼。第二天我就去法院,把这些信息报了,法院说:“你蹲守,等他回家了我们去人。”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去蹲点,从傍晚到深夜。有时候风大得人打哆嗦,有时候蚊子咬得我满腿疙瘩。他总是半夜才回,而且每次带不同的女人回来。法院白天上班,他夜里回家,时间总是错开。
我忍无可忍。某个星期天的深夜,我带着8根长钉子去了他的车位,小心翼翼地在他汽车四个轮胎的前后各钉了两根钉子。星期一早上,他带着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准备出门,我从车后冒出来,大喊一声:“张玉金!”他吓得像兔子一样窜进车里,一篓烟就跑了。
我立刻开车追,并通知法院协助。在开往南京往上海的高速上,他车的轮胎终于泄了气,四个铁钢圈在高速上摩擦出火星,滚滚浓烟升起。他靠边停车时,我也刚好赶上,法院的人也到了。他被戴上了白手铐,像个落网之鱼。
到了法院,他一脸无辜,说什么误会误会。法院工作人员说:“不还钱就拘留。”他当场拿起电话,一连打了七八个,全是女人——亲爱的,这里转一万;宝贝,那里借两万。一个小时不到,来了四五个不同风格的女人,有的穿着高跟鞋叮当作响,有的手提爱马仕包直奔窗口。法院的人都看傻了——这哪是人精,这简直是妖精。
那事儿后来总算结了,我的钱虽然没全要回来,至少他被法院记录在案,算是有了交代。
时间久了,我也回归了正常生活。几年过去,我转行做了点别的买卖。有一次,一个朋友介绍说,他朋友是江苏省某信用公司的董事长,正要融资上市,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我抱着“参观学习”的态度过去看看。
到了公司,董事长亲自接待,在会议室里向我一一介绍他的高管们。他忽然神情隆重地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总经理——张玉金。”
我一听这个名字,脑子里轰地一响。果然,是他。西装笔挺,头发比以前还黑,气势汹汹地向我走来,张开双臂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在我耳边悄悄说:“兄弟,帮帮我。”我心里冷笑了一下,嘴上说:“好的。”
中午他安排了一顿大酒席,包间、头菜、茅台一样不缺,把我捧得跟南京首富似的。他向在座每一个人介绍我:“这是我最铁的兄弟,我张玉金最信任的人。”
我就陪他演,笑笑,喝喝酒,看看这出戏还怎么唱。
直到几个月后,我回美国,接到了当初那位董事长的电话。
“你最近和张玉金还有联系吗?”他问。
我说:“没有,出国了,有事?”
他说:“他把我们公司的钱卷跑了,所有员工都借钱给他,现在公司完蛋了。”
我听完,哈哈大笑,差点没把手里的咖啡喷出来。
这个世界太小,江湖太窄,欠债的戏,总有谢幕的一天。
张玉金这个人,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聪明、最油滑、也最会“借”的人。他借的是钱,更借的是信任、人情、感情、关系。有人说人欠钱是孽,有人说是债主活该,但我看,这世上,最难追的债,不是钱,是那颗你曾交出去、被人践踏却还没死心的信。
而我,现在学会了:人情可以借,但要写个还款日期;感情可以信,但别信太满。至于钱?不必追得太狠。因为真正值钱的,是你以后不再轻信的智慧。
风吹过南京老城墙,尘土不动声色。那些年我追的,不止是一笔债,还有一个关于信任、欲望、背叛的醒悟。
故事说完了,张玉金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或许他又在哪个饭局上,向另一个人举起酒杯,谈笑间再下一城。
但这一次,他碰不到我了。